作者:天泠
少年的音量放低了些许,又恰好让四周的不少人都听到了,众人均是似笑非笑。
朝堂上文臣武将一向泾渭分明,在场的众人多是文臣门第出身,自认风雅,看着李廷攸的眼神就透着几分轻蔑。
“我是粗人是不懂茶,”李廷攸微微一笑,轮廓分明的五官看来更为俊朗,“不过我有一表妹倒是茶道高手。”
他面上看着毫无恼色,风度极佳,令几位姑娘都觉得如沐春风,暗暗交换着眼神。
包括胡公子在内的几个少年便顺着李廷攸看去,目光落在了端木纭身上,见她容姿出众,落落大方,又带着书香门第特有的娴雅之风,便是眼眸一亮。
很快就有人想起李廷攸的表妹应该是端木家的姑娘,尚书府的姑娘来替他们做评审,倒也是一桩佳话。
下一瞬,就见李廷攸对着端木绯挑眉笑道:“小表妹,不如由你替为兄一回可好?”端木绯这小丫头如此好茶,又擅长窖制花茶,他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这小狐狸肯定是个茶道高手。他就坐等她替他扬眉吐气就是!
李廷攸飞快地对着端木绯眨了下眼,抛去了一个“拜托了”的眼神。
四周静了一静,气氛凝滞,众人傻眼了。
此时,他们方知李廷攸看的人不是端木纭,而是端木纭身旁这个“毫不起眼”的小丫头。
莫名其妙就成了别人“眼中钉”的端木绯对着李廷攸心里暗自腹诽:装啊!表哥你就尽管装好了!
闽州产茶,有铁观音、大红袍、白茶等等名茶,还有前朝的贡茶龙凤团茶,以及赫赫有名的金油滴建盏乃是前朝御用茶具,李廷攸又怎么不懂茶!
“李三公子,莫要自说自话!”那位胡公子看了端木绯一眼,脸色一沉,“人贵有自知之明!”
他刚才说得那般客气,已经是给这李廷攸脸面了,没想到此人如此不识趣,还要以一个不满十岁的丫头片子来戏耍羞辱他们!果然是粗莽的武夫!
斗茶乃是风雅之事,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信口开河地评断一二的!
李廷攸仍旧嘴角含笑,可是眸中却是微冷,这还真是有人把他当病猫呢!
“胡公子说的是。”李廷攸抚掌附和了一句,“人贵有自知之明!”最后七个字故意加重了音调,便似透着一丝嘲讽。
一旁的张公子也是眉头一皱,正要说什么,就见李廷攸又道:“说来许久没分茶了,手都有些生了……小二哥,麻烦替我备茶备水备器。”
看他这语气,似乎打算要当场分茶,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看来我们有口福了!”君然一看有好戏看了,热情地招呼着舞阳、端木绯她们都坐下,看他嘴角那兴致勃勃的笑意,给人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感觉。
二楼的一角就有干净的茶具备着,小二哥应声之后,就利落地把所需茶具都备到了一张空桌上。
李廷攸一边撩袍坐下,一边对着那釉色黑青的兔毫盏赞了一句:“盏色贵青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不错。”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已经道出他绝非不通茶道之人,胡公子、张公子等人都是面色微变,心道:莫非这位李三公子也通茶道?……等等,说来李家在闽州驻守八年,闽州好茶……
李廷攸似乎没注意到他们的异状与窃窃私语,悠然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洗茶、炙茶、碾茶、磨茶、罗茶、择水、取火、候汤、茶盏、点茶……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不紧不慢,优雅得仿佛每个动作都经过极为精妙的计算和演练,一气浑成,让其他人的目光不由被他吸引。
那些少年少女三三两两地起身,朝李廷攸围了过来。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那些许沸水中“咕噜咕噜”地回荡着……
待李廷攸收手时灿然一笑,就见那墨绿色的乌龙茶汤上已经多了一幅远山飞鸟图,白色的热气袅袅地在自茶盏上方升腾而起,如梦似幻。
众人皆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乳花盈面的茶汤,惊叹不已。
“妙!这是妙!”须臾,秦四公子朗声抚掌赞道,“李三公子这分茶之艺真是高啊,照我看,比之闻二公子也不为多让。”比起李廷攸,刚才张公子和胡公子幻变的幽兰雪梅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过奖了。”李廷攸笑眯眯地拱了拱手,神态之间文质彬彬,“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
又在那里假谦虚了!端木绯一边喝茶,一边朝李廷攸那边瞥了一眼。那眼中的得意简直掩都掩不住。
茶汤上幻变的图案犹如昙花一现,只是须臾就散去了,但是众人还是意犹未尽,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气氛比之前还要热闹。不过,那张公子和胡公子就被人冷落了,脸色尴尬阴沉得要滴出墨来。
众人忙着说话,坐在一角的端木绯并没有加入,自得其乐地用泉水仔细地洗涤一一茶具,然后再以沸水洗茶,刮去茶饼上的膏油,再把茶饼放在微火上缓缓灸着……
忽然,前面的某一桌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几个姑娘的目光皆是往窗外的步道望去,隐约可以听到言语中似乎夹杂着“杨五姑娘”、“楚三姑娘”,表情和语气有些微妙。
没一会儿,楼梯的方向就传来了上楼的脚步声,“蹬蹬蹬……”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楼梯口,楚青语和杨云染一行人鱼贯而上,来到了二楼,两人言笑晏晏,看着彼此很是熟络。
二楼的气氛随之一冷。
众人的表情都有些怪异,关于皇帝屡屡私访庆元伯府与杨五姑娘私会的那点风流韵事,在京中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了,他们大都听说过。
几个少年郎嘴角都勾出一个古怪的弧度,心思各异。
客人们面面相觑之间,楼梯那边又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跟着就见一个七八岁的青衣小厮小跑着上楼,对着楚青语躬身行礼道:“三姑娘,小的刚才看到您的玉佩掉在了马车边,就给您送来了。”
说着,青衣小厮把手中的白玉环佩呈给了楚青语的丫鬟连翘。
端木绯刚好炙好了茶,听小厮的声音似有些耳熟,不由抬起头来望了过去。
那个小厮个头才过楚青语的肩膀,身形削瘦,皮肤晒成了古铜色,那没几两肉的脸庞上嵌着一对有些突兀的大眼,黑白分明,带着一种野性的锐利。
是他!
他,不是那个叫阿泽的流民吗?!
曾经灰头土脸的男孩收拾干净后,显得容貌清秀了不少,但是端木绯凭借对方那双极具特色的眼眸还是一下子把他认了出来。
这么看来,楚青语应该是把他留在宣国公府里做了一个小厮。
方才的这一番打岔正好打破了原本的尴尬与沉寂,很快,一个坐在窗边的蓝衣姑娘站起身来,笑吟吟地招呼道:“杨五姑娘,楚三姑娘,真是巧!相逢不如偶遇,不如一起坐下吧?”
在场的姑娘皆是官宦人家出身,心里其实对杨云染的做派有几分不屑,只不过,杨家姐妹皆得圣宠,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因为无论她们心里怎么想,最多不搭理杨云染,却也不会傻得出言得罪对方。
杨云染本来神色淡淡,正想要拒绝,可是当眼角的余光瞟到了坐在一边的端木绯和女扮男装的舞阳时,不由面色微变,眸中瞬间就阴云密布。
舞阳也没打算掩饰自己的身份,骄傲地抬了抬下巴,又随意地打开了手里的折扇,漫不经心地扇着,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但那举止与神态无形就透着些许挑衅。
杨云染暗自咬牙,顿时改了主意,笑着应下了:“苏姑娘,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看着杨云染有些不自在的神色,舞阳似笑非笑地勾唇,眼里掩不住幸灾乐祸。
端木绯没错过舞阳的神色变化,隐约猜到京中关于皇帝和杨云染的传闻多半是真的……
她半垂眼眸思索着,手里则不紧不慢地磨着茶,看来很是随意。
今上在女色上从来不会委屈自己,显然是对杨云染还颇为中意,但因为万寿宴中的变故,并不想接进宫里。
思绪间,杨云染和楚青语已经在苏姑娘的那桌坐下了。
苏姑娘殷勤地凑过去与杨云染说着话,还亲自分茶,并双手将茶盅奉给了杨云染,而杨云染竟然也就受下了,腰杆挺得笔直,仿佛她就该受人膜拜。
舞阳用扇柄敲了敲桌脚的鲤鱼纹,对着端木绯似笑非笑地抛了个眼神,仿佛在说,这条鲤鱼啊,不过被猫咬了一口,还没跃过龙门,就已经把自己当娘娘了!
端木绯也是暗自好笑,这若是皇帝真在意杨云染,早就接进宫中,现在无名无份地养着,不过是图个新鲜而已。
皇帝如此其实等于是把杨云染放在火上煎熬!
端木绯择水、取火,表情渐渐专注,接下来是最难的一步“候汤”,水未熟则沫浮,水过熟则茶沉,只有掌握好水沸的分寸,才能茶的色、香、味完美地冲点出来。
煮水的汤瓶刚放上燎炉,就见前方的楚青语忽然起身,款款地朝端木绯这几桌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那个小厮阿泽。
“君世子。”
楚青语嘴角含笑地对着君然盈盈一福,目不斜视,没有去看端木绯和舞阳。
坐在一把冰绽纹围子玫瑰椅上的君然摇着折扇,微微颔首道:“楚三姑娘。”俊脸上挂着一贯有些轻佻的浅笑。
楚青语唇畔的笑意更浓,又道:“世子爷,恕我冒昧,有一事相求……”
“既然觉得冒昧,那不说也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君然用玩笑的口吻地劝道,令得四周空气一冷。
楚青语的面色差点没绷住,但还是笑着打圆场道:“世子爷真会说笑。”她干脆也不再绕圈,直接指着那小厮阿泽道,“我府中这小厮顾泽通些拳脚功夫,一心想要保家卫国,还望世子爷成全!”
这语外之音就是搭上了宣国公府的脸面,想借君然的人情,安排她的小厮进到军中。
顾泽上前半步,对着君然俯首抱拳,只说了六个字:“望世子爷成全。”
君然挑眉瞥了阿泽一眼,摇折扇的速度慢了不少,笑眯眯地看着楚青语,话里却是含糊其辞:“楚三姑娘,真是可惜了,今年的征兵才刚过。”
他似有叹息,既没有应也没有不应。
楚青语当然也知道征兵期已过,可是她让阿泽入军营并非是当普通的士卒,她是要给阿泽一个“机会”。
楚青语自信地一笑,看着君然的一双乌眸熠熠生辉,“只要世子爷愿意襄助,宣国公府必然铭记于心!”她的语调意味深长。
这一幕看得君然身旁的李廷攸一时忘形,目瞪口呆。
这位楚三姑娘真的是宣国公府的姑娘吗?!
他平生还没见过有哪个府邸的姑娘会做出这么不靠谱的事!
这么一想,自家小表妹虽然肚子里的弯弯绕绕有些多,又喜欢装柔弱软糯的团子,但是好歹胸有丘壑!
端木纭也是微微皱眉,瞥了楚青语一眼,也懒得多说。反正她也早见识过这位楚三姑娘有多离谱了。她还是帮着妹妹候汤才是正事。
这时,燎炉上的汤瓶微微作响,水沸如鱼目,是为初沸。
端木绯一边烘着茶盏,一边又留了一分神暗暗观察着那个顾泽,心里实在拿不准楚青语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君然眯眼审视着楚青语,手里的折扇停了下来,似在沉吟。
片刻后,君然就颔首道:“既然楚三姑娘如此诚心,那就让这顾泽先在本世子手上试试。”他虽然同意了,却也没答应让顾泽直接进军营。
闻言,楚青语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更浓了,福身谢过了君然:“多谢世子爷……那明日我就让顾泽去简王府拜见世子。”
接着,楚青语的目光就看向了端木纭和端木绯,柔柔地福了福,“端木大姑娘,四姑娘,别来无恙。”
端木纭和端木绯便也欠了欠身回礼。
“两位姑娘上次慷慨相赠的那盆‘十丈珠帘’,我于重阳那日转赠祖父后,祖父甚为喜欢,特意吩咐我有机会一定要谢谢两位姑娘。”楚青语落落大方地说道,暗示自己并没有独占功劳,语气中更是透着亲近之意。
端木绯眸中一亮,嘴角弯起,对她而言,只要祖父喜欢就好。
“楚三姑娘客气了。”端木纭得体地应对道,“不过是庄子里的人偶然在山上挖到了几盆野菊,我也就是做个顺水人情,不足道也。”
楚青语与端木纭稍稍寒暄了几句后,套了一会儿近乎,方才退下,又回了她与杨云染那一桌。
姑娘们说说笑笑,看来关系很是融洽,顾泽则蹬蹬蹬地下楼离去了。
听着那下楼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端木绯压低声音对着君然悄声提醒道:“世子爷,这个顾泽可能有些不妥。”
一旁汤瓶里渐响的水沸声几乎压过了她的声音,君然轻佻地朝端木绯眨了眨眼,那理所当然的眼神仿佛在说,小丫头这还用你说吗?!
一个堂堂国公府的千金,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厮这么大费功夫,难免令人觉得……有趣!
他刚才会应下楚青语的要求,那是冲着宣国公府的面子,却不会真蠢到把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安置为亲信。
端木绯的目光又移向了汤瓶,汤瓶上模糊地倒映出她的脸颊。
也是,谁都不是傻的,楚青语拿着宣国公府的脸面给她自己换取利益,却没有想过,她能不能当得起宣国公府的脸,做不做得了宣国公府的主?!
在军中安插个小兵对于君然来说,是随手一为的事,但他会不会当作亲信用心培养,楚青语就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