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青梅 第86章

作者:许乘月 标签: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穿越重生

  “……常大人倒也无恶意,左不过就是闲的没事,胡乱打趣。毕竟霍大人昨日上望滢山找云大人讲和,今日便称病告假,实在过于凑巧,难免惹人揣测。”

  霍奉卿抿茶颔首,状似随口发问:“哪个常大人?织造署常桂洲还是工务署常盈?”

  “工务署常盈大人,”田岳颇有深意地以余光瞥他,“云大人今日寻她去谈了与淮南、庆州联合疏浚滢江的事。”

  “原来如此。”霍奉卿单手举着茶盏抵在唇边,眼帘半垂,盯着石桌面,唇畔挽笑。

  ——

  别看常盈的官衔只是个不高不低的工务令,却是原州两府之中比较典型的一类人。

  这类人圆滑老辣,能于瞬息之间权衡利弊,万事自保为先。

  但他们可以稳坐实权职位十几年,绝不是靠运气,本身能力并不差,总能四平八稳完成上官交付的任务,并非尸位素餐之辈。只是他们通常不会主动出头做事,所以政绩平平。

  在原州官场,常盈这类人过往都看田岭脸色行事,田岭偶尔也会投桃报李,从指缝中漏些小利给他们。

  因此他们在明面上算是田党,也在或主动或被动地助力田岭铲除异己、稳固民望与权力。

  但他们内心不一定完全认同田岭的所作所为。

  这种人与田氏的利益关联不至于根深蒂固,至少没到“一损俱损”的地步,绝不会为田氏奋不顾身。

  之所以安于田岭门下多年,只不过是没有更好的选择罢了。

  一旦州府出现有比田岭更值得追随的上官,这类人要改弦更张是很容易的。

  这两年霍奉卿与田岭斗得如火如荼,有些本该正常推进的事务因为利益博弈而被搁置或折中执行,像常盈这类人虽嘴上不多说,心中却都有所评判。

  从他们的角度来看,霍奉卿骨子里不过是年轻一号的田岭,他们对田岭尚且不能完全认同,当然不会轻易改投霍奉卿这门庭。

  可是,云知意出现了。

  背靠高门,年少得志,却不见傲慢轻狂,也不图名夺利,在党争乱象中两边不沾,踏踏实实低头做事。

  从不参与拉帮结派,也不因利抱团,用人不诛心、不唯其立场偏向,只考量对方是否能胜任。

  但凡有心作为又有能力者,时机到了自会被她重用,完全不必费心对她阿谀逢迎,更不必担心该如何给她回报。

  就是这么一个云知意,没什么八面玲珑的讨喜做派,甚至有几分书卷傻气,对今时今日的原州官场来说却是清流。

  这些日子,“常盈们”一直在观察她。几桩大政下来,他们很显然已经看清了前路。

  以霍奉卿对云知意的了解,那傻姑娘八成还没有意识到,常盈今日看似“胡闹传谣”的举动,既意味着对她的认可与亲近,也是在向同类们传达着“此人值得追随”的讯号。

  这类人虽非田岭死忠,却是田岭在原州官场不可或缺的一股强大助力。霍奉卿花了两年也没能将这些人收归己用,云知意却在她自己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将这股势力收割到手。

  想到这点,霍奉卿并不颓丧,更未急恼,反而有点想笑。

  他与云知意从总角稚龄起便爱争高低,谁也不服谁。可这一役,他心悦诚服。

  不过,那姑娘虽能轻易得到“常盈们”的归服,却未必有长久掌控他们的城府。

  霍奉卿转动着掌心茶盏,心中不由笑叹。

  看样子,将来还得他任劳任怨在云知意背后做贤内助,这简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真是个小祖宗。活的。

  ——

  “霍大人缘何发笑?”

  霍奉卿回神,从容抬眸觑向田岳,语气不咸不淡地杀了一记回马枪:“因为,我终于明白小田大人今日为何登门了。”

  猝不及防的田岳登时手足无措,紧着嗓子干咳两声,直愣愣盯着他,半晌无话。

  霍奉卿迎着他的目光,没有绕弯子:“令尊与某些田氏长老在密谋什么,你一直很清楚。但你并不甘心被他们裹挟,甚至想在他们真正坐实诛九族大祸之前阻止。可你毕竟又姓田,所以你每次试图出手阻止,最终都因心中煎熬而半途收手。”

  田岳清了清嗓子,笑容僵硬地收回目光,改盯着被中茶水的波纹。“霍大人何出此言?”

  虽是个问句,却底气不足,听来更像是默认了霍奉卿所言不虚。

  猜中了田岳的心思,霍奉卿并未得意,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笑。

  “来都来了,话也说到此处,就不必再遮遮掩掩耍花腔了吧?你既是田岭的儿子,又任职于钱粮署那样关键的司衙,我盯着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做过什么,我和你一样清楚。”

  当年暂代槐陵县令时,田岳曾数次命治安吏进北山“剿匪”。

  最初霍奉卿并不明其中深意,如今回头再看,便大致能猜到田岳当时应该是想借剿匪之举掀开北山里的秘密。

  集滢瘟疫事件,田岳明知田岭有意让事态继续发酵,却接受了云知意的托付,孤身前往淮南借粮草医药,坏了自家亲爹的布局。

  今年早些时候,官医署与学政司争夺财政倾斜时,众人皆无计可施,田岳却在旬会上看着云知意欲言又止。

  事后还与刑律司、风纪署核对过原州府二十年来对违纪官员罚俸、罚金的记录,将这笔从前没人重视的糊涂账缕清,活生生腾挪出一大笔钱来。

  从这种种蛛丝马迹看来,田岳其实早就有心捅破田氏的整个局。可惜他本身并非狠辣性情,每次事到临头都半途而废。

  “……你要顾忌之处太多,便想等一个孤胆英雄来一举扫定场面,如此你便不必背负背叛家族的骂名。”霍奉卿笃定地下了结论。

  “你煎熬踌躇那么多年,迟迟不知该如何是好,无非是因没见谁有心有力要做那孤胆英雄。如今你觉得看到了,是我。所以你想好要做什么了。”

  田岭仰脖将盏中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喟然苦笑:“光凭这些,你就能知道我究竟想做什么?我不信。你能知道多少?”

  霍奉卿轻哼一声:“我知道的不多。就知槐陵北山有陨星矿;曾出现过吐谷契人的弯月小刀;槐陵打娘娘庙里,有吐谷契人精心培植、可制提线香的侧叶望月兰图样……”

  他每说一件,田岳的眼睛就瞪大一分,到最后竟瞠目屏息,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字。

  霍奉卿却好似觉得这些惊吓还不足够,从容补充:“我还知道一桩你只知一半的事。”

  “何、何事?”

  “令尊在沅城有了外室与一双儿女。这事你已暗中派人去查了,对吧?但你大概不知,那位‘素合先生’是苴国素姓后人,极擅金石冶炼之术。”

  田岭在沅城有外室素合及一双儿女,这消息还是霍奉卿让眼线丢到田岳桌上的。

  霍奉卿今日告假,就是亲自去了南河渡码头蹲守,下午亲眼看着田岳的人上了往沅城去的船才回家来。

  等了没两个时辰,田岳果然登门。

  “别问我如何算到你今日会来。不过是根据人之常情,稍作推断而已。”霍奉卿假做谦虚地笑笑。

  “令尊明媒正娶三位夫人,令堂身为正室,却已有近十年未在人前露面,想来处境并不好。如今你又知令尊在沅城有外室及一儿一女,为令堂不忿的同时,难免也会替自己不值吧?”

  霍奉卿这人最懂拨弄人心,不管田岳是不是真正在意这一点,他都有法子引导对方在意这一点。

  “令尊要做的那件‘大事’,若侥幸成了,令堂和你显然得不到太大好处。毕竟,沅城那位‘素合先生’手里的筹码,足够换取令尊下定决心,将一切好处归给你那两个未曾谋面的弟弟妹妹。而反之,令尊若败,田家上下就是个诛九族的下场,令堂和你都难逃一死。所以,小田大人想做什么、该做什么,并不难猜。”

  因田氏先祖田姝主动率臣民国土归服大缙,开国祖对田氏许了宽恩,如今的承嘉帝自不会轻易打祖宗的脸。

  只要田氏裂土造反之事未坐实,承嘉帝就不至于对田家赶尽杀绝。

  眼下田岳最好的出路,就是抢在亲爹真正动手谋逆之前,积极站出来跳反自家。

  若他能助一臂之力,使朝廷兵不血刃控制住事态,原州不乱、外敌也无机会趁虚而入,就可算是于国有功。

  如此田岳既可自保,也可保田氏其余不知情者免死。

  于私心来说,还能趁机干掉他爹,替他娘出口恶气,自己也不必再担心将来会被那两个私生的弟弟妹妹踩在脚下。

  “这算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我若是你,定会毫不犹豫。”霍奉卿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眉梢悠哉哉轻挑。

  “果然是‘既敏于察又精于算’的霍奉卿啊,连出路都给我安排得明明白白,”田岳低垂着脸,唇角笑意愈发苦涩,“我突然登门‘投诚’,你就真信我?”

  “若你方才没提常盈大人那一茬,我对你的‘投诚’自会存疑。可既有那一桩,我便信你了,”霍奉卿似笑非笑,“你比你爹聪明。或者说,你没他疯魔,没他狂妄。”

  田岭这些年过于顺遂,膨胀了,反而不如田岳敏锐。

  原州官场上本是田党一家大势,之后有了霍奉卿为首的州牧党,或多或少地分化了小部分田党去为他所用。

  但还有一部分为数不少的田党中坚,虽对田岭并不是完全信服,却也没觉得霍奉卿比田岭好到哪里去,所以在观望中继续留在田党阵营。

  今日有了常盈不着痕迹地表态,加上云知意在均田革新之后声望日渐上涨,相信这部分人很快就会向云知意靠拢。

  田党在原州官场上盘根错节的脉络,即将出现最大幅度的一次松动。若田岭在此时贸然揭竿裂土,就绝不会像预期那般顺利。

  “……再有你霍大人在旁虎视眈眈,我相信,但凡我爹一冒头,他那荒唐大梦恐怕只在朝夕之间就会醒来。”田岳终于再次正视霍奉卿。

  田岭是太久没有遇到过霍奉卿这样的对手,所以大大地轻敌了。

  从一开始选择对这个年轻人采取“怀柔绥靖”的策略,任由他一点点坐大时起,田岭就败局已定。

  ——

  文官的战场历来无形,攻防不在一城一池,过程中的许多胜负往往都在看不见的地方。

  这就会使人常有错觉与疏忽,输赢难辨。

  原州本身地处边境,再加上田氏两三代人的持续运作,这些年一直在不显山不露水地使原州逐步脱离京中掌控,所以在教化上比别州要弱。

  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

  当教化被刻意削弱,聪明人自然就少了;聪明人少了,田岭当然就轻松许多。

  自霍奉卿的祖父霍迁英年早逝后,这几十年来,一茬茬看似出色的年轻学子步入原州政坛,却没有谁真正让田岭感受过强劲阻力。

  这样的局面是田岭心之所愿,但也有点坏处:长久不曾棋逢对手,一顺百顺,人就会在狂妄中膨胀,在膨胀中迷失,在迷失中疯魔。

  会在志得意满中,误以为事情会永远尽在掌握。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霍奉卿虽亮明旗帜冲在党争最前线,对田党处处围追堵截,胜多败少,田岭也没真将他视为威胁。

  世间事,往往逃不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个朴素道理。

  田岳这个被亲爹万般瞧不上的儿子,沉默地游走在原州官场,从旁看到了太多被他爹忽视的事。

  他很早就意识到霍奉卿这个年轻人有多可怕。

  这家伙虽年稚历浅,行事却惯剑走偏锋,在“党争夺权”之事上仿佛天赋异禀,极擅从旁人轻忽的小细节切入,最终将对手装进他的套里。

  他总有手段迫使对手突然面临二选一的紧迫局面,又让事情看上去好像不会有太严重的结果,仿佛只要做出选择,一切就都结束了。

  田岳看得很清楚,他爹就是在霍奉卿的这种套路下,一步一步败退而不自知。

  当初槐陵北山案时,霍奉卿还是个才刚走马上任的考功令,便已能站在州牧盛敬侑背后,从田岭手中夺去“原州主记署”的实际管辖权,并促成了州丞、州牧两府“旬会合议”这个制度的建立。

  按常理,田岭是不该、也不会做出这样的让步,可那时霍奉卿已将局面推到“要么答应他的这些条件,要么让他彻查槐陵北山”的二选一。

  两害相权取其轻,田岭还需死守北山的秘密,不愿事情闹大,当然选了前者。

  集滢瘟疫事件时,霍奉卿人就在集滢,却全程没有强出风头。

  就在田岭以为他不会再做什么文章时,他立刻返回邺城,强势启动了对州丞府右长史符川的问责。

  不但如此,他还牵头发起了罢免当时钱粮署簿书周玉的公审堂辩,引民意做第三方势力,极大程度上钳制了田岭营救这二人的余地。

  最终,符川被罚俸、降职调用;而周玉引咎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