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青梅 第92章

作者:许乘月 标签: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穿越重生

  按规制,休沐期间临时有紧急公务,官员们也不能搁置或推诿,接急讯后就需赶到府衙处置。

  云知意右手捏着披风襟口,左手捂唇打了个呵欠,泪眼迷蒙。

  “今日天不亮就有州牧府的传令官到望滢山,但没告诉我具体什么事。”

  “去我家传急讯的人也没说。”

  顾子璇扭头看她,顺手以指腹替她抹去睫上的困泪,口中嘀咕道:“既连你都惊动了,看来是出了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

  云知意可是州丞府第二把交椅,这个时节里,若是寻常的小事急务,根本没人会去惊动她。

  两人边走边小声嘀咕,一时都猜不透发生了什么。

  正说话间,她俩一抬眼,同时惊讶地盯着州牧府门口,目瞪口呆。

  州牧府外连夜搭了公审台,此刻周围乌泱泱聚满了百姓,或引颈踮脚,或交头接耳,议论声嘤嗡嘈杂。

  按照原州刑律司的惯例,只有两种情况才会搭台公审。

  要么,被审者罪行十恶不赦,已在百姓中引发热议甚至恐慌。

  要么,被审者至少是中等以上职阶的州府要员。

  但无论以上哪种情况,搭台公审都需事报批,得到云知意、田岭、霍奉卿、盛敬侑四人中至少三人落印同意,才能执行。

  “我记得,田岭前几日回雍丘县的田氏老宅了吧?”顾子璇远远看着围满了人的公审台,呆滞地眨眨眼,脑子突然转不过来。

  云知意也懵得两眼乱转圈:“对啊。田岭没在邺城,我不知情,盛敬侑还在京中。批文落印都凑不够三个,这公审台怎么搭起来的?究竟是刑律司知法犯法,还是霍奉卿要翻天?”

  她最担心,就是霍奉卿为了扳倒田岭不惜违律犯禁。那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她不愿看到霍奉卿赌上自己去打这一仗。

  如今田岭的“大业”还没有完全成气候,不需要霍奉卿孤掷一注去和他拼谁更没有底线,不值得。

  而顾子璇并没想那么深,她更在意的是:“我一得到急讯就快马赶来了,怎么这些围观百姓比我还到得早?!冬季的邺城人看热闹也太积极了吧!”

  ——

  州牧府内,不分州丞府还是州牧府,许多中等职阶以上的官员都接急令到场了。

  大家都不知发生何事,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小声议论。

  云知意和顾子璇四下晃了一圈,没见到霍奉卿。

  倒是霍奉卿的近随属官韩康主动来找了她俩,将她们领到院墙根下无人角落里,单独说明情况。

  原来,今日丑时,宵禁尚未结束,邺城北城门就突然提前开启,一队治安司武官押着个黑蒙头的人进了城。

  这异常动静惊醒了居住在北城门附近的少部分百姓。

  他们影影绰绰看到个大概,好奇之下再也睡不着。

  等到正寅时宵禁一结束,便有人跑出门去,向街坊邻居奔走相告。

  “……这些百姓原本也不知今日有公审。”

  霍奉卿的属官韩康抿了抿笑,继续解释道:“只是瞧着治安司押着人像是往州牧府来的,便好奇来看看出了什么事。”

  邺城百姓对“公审台”并不陌生,一看这阵仗就知有大热闹。

  这时节消息本就传得快,随着天色越来越亮,围观者就越聚越多。

  听了韩康的解释,云知意依旧摸不着头脑,还多了几分忐忑惊忧。

  她搓着冰凉的指尖,口中接连发问:“今日究竟审谁?什么案子?主审是哪位大人?哪来的‘同意公审’的批文?”

  她有点担心霍奉卿,怕他忙中出错。

  那家伙已背着坊间骂名数月,民望跌到最低谷,若再加一桩“违律私搭公审台”的确凿罪名,田岭抬脚就能踩得他不能翻身。

  似是读懂了她心中真正的担忧,韩康忙笑道:“云大人请稍安勿躁。今日的公审不需州府批文,因为,主审官是京中来的巡按御史。”

  坐在旁边的顾子璇怔怔咽了咽口水:“治安司半夜押进城的那个人,不会是田岭吧?”

  韩康点头,小声道:“盛大人陪同御史一行自京中匿迹赶来原州,今日自北城门进城。霍大人已前去迎候,待御史大人到场,立刻升堂。”

  云知意紧着嗓子左顾右盼:“怎么突然就动手了?各处都安排稳妥了么?”

  霍奉卿那家伙还真是个闷声干大事的,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命人将田岭从雍丘老宅抓来了?!

  田氏那些个族中长老都被摁住了?府兵呢?

  “都稳妥了,”韩康点头,也警惕地看着周围,并没有解释具体怎么安排的,“霍大人让我转告二位,你们今日只管凑场面看戏,什么都不必担心。”

  沉默中,韩康轻声又道:“霍大人还说,此次一击必中,但绝无违律犯禁之举。而且,百姓只会多得一桩谈资,原州绝不会乱。请他的小祖宗放心。”

  顿了顿,韩康做作地咳了两声,欲盖弥彰地补充:“当然,下官并不知道‘霍大人的小祖宗是谁’。”才怪。

  云知意窘得面上飘红,整理好自己的心情,郑重点头:“哦。”

  ——

  在大缙,巡按御史是归属御史台督察院管辖的官。

  他们通常要领圣谕才能以公职身份出京,专职监察地方官员高阶行政主官,不仅可弹劾违法官吏,更有权直接在当地升堂审案,无需任何官员批文。

  巡按御史到原州来公审州丞,这可真是百年难得一遇,消息很快在邺城传开……哦,不是传开,简直是炸开。

  巳时初刻,冬阳才勉强在云层后露出点头,州牧府门口的公审台周围已密密匝匝,连只蚊子都挤不进去了。

  御史是个儒雅清瘦的中年男子,行事做派利落得出人意料。

  他直接省去与州府众官寒暄见礼、互通姓名的礼节,刚到州牧府门口就登上公审台,径自于主审位落座。

  既他如此,州府众官也没再耽搁,各就其位。

  云知意坐在右侧陪审位,与对面陪审位的霍奉卿遥遥相望。

  两人的目光隔空相触,虽什么话都没有说,却又好像千言万语都在其中了。

  主审台上,巡按御史将惊堂木一拍,目光威严地逡巡四下,围观百姓嘤嘤嗡嗡的议论声便识趣地弱了下去。

  巡按御史满意地颔首,这才示意身旁属官。

  于是属官高声传令:“带被告嫌犯,及主告人,上——堂——!”

  公审台两边各站了一排刑律司衙役,他们齐齐以手中“杀威棍”击地,敲打出频密迫人的庄严之声。

  叱咤原州数十年的州丞田岭,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被告嫌犯的身份上了公审台。

  不过,毕竟眼下还没正式开审,罪名还未判定,田岭依然是原州丞。

  所以他非但没有被五花大绑,主审官还命人依律给他摆了椅子。

  他也不推辞,执了官礼过后,便泰然自若地面对主审就座。气派威严一如从前,仿佛并不是来受审,而是来监审。

  他在原州的民望极高,也或许围观百姓中也混着他的人。

  总之,明明谁都还不知他因何事被审,就立刻有人为他大声喊冤。

  “御史大人明鉴,田大人是好官!这其中必有冤情!”

  “虽不知田大人因何事被告,但田大人一定不会做错事!”

  “怕是党争构陷!”

  “多半是狗官霍奉卿又使阴招!”

  “诬告!一定是诬告!”

  围观人群渐渐激动起来,好在治安司提前出动了所有武官、员吏布控,场面秩序大致未乱。

  巡按御史连拍三下惊堂木,待百姓稍稍安静,主告人这才被带上来。

  因先前来不及与霍奉卿私下交谈,云知意并不清楚这主告人的身份,更不确定这人要告田岭什么事。

  主告人是个瞧着约莫三十出头的妇人。她容颜姣好、身形纤柔,衣饰雅洁。

  盈盈拜礼时虽看得出在发抖,却还是庄重规整,竟半点没有寻常平民见官时那般手足无措。

  围观者中还有人在小声斥她,说她定是诬告田岭。她也没有慌乱,更没有辩驳,甚至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静静等待着负责主审的巡按御史再度发话。

  这位御史显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见邺城百姓对田岭信任至极,已到了“不问事由就先声援”的盲目地步,他便突然省略了“问询主、被告双方身份”这过场,改让主告人先自陈冤情。

  “堂下沅城籍民女素合,状告原州丞田岭,所为何事?”

  才听到这么一句,云知意面上表情还端得住,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恍惚间,就听素合以颤巍巍的嗓音道:“民女素合,状告原州丞田岭,于十七年前,以诡秘药物,暗算……将我奸污,并囚于槐陵打娘娘庙,三年……”

  她头低低的,一径垂眸,全程并不看人。似在哽咽啜泣,又像是在边想边说,说话语调很慢,说不了几个字就要停顿一下,还会拖着含糊尾音。

  云知意紧张至极地咽了咽口水,心跳乱得不行。她好像知道霍奉卿是怎么做到让素合状告田岭的了。

  她先看看素合,再抬眼看看对面的霍奉卿,一时不知是梦是醒。

  可惜,这一次霍奉卿没有看她。

  因为他正在与田岭目光角力。

  田岭面带不屑的笑意,借着捋胡须的动作,悄悄对霍奉卿比了个大拇指。

  却不像是赞扬,更像挑衅。

  而霍奉卿则以冷冷笑眼回他,右肘支着桌案,状似无意地用食指在自己颈间虚虚一划。

  老狐狸与小狐狸这番无声交锋迅速又短暂,公审台下的围观百姓无人察觉。

  可公审台上不少人都有所察觉,坐在霍奉卿正对面的云知意看得尤其清楚。

  她不知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她只知道,当霍奉卿收回与田岭对峙的目光后,再转向她时,眼中凌厉寒光顿敛了几分。

  似是感应到她心中在想什么,霍奉卿不动声色地对她点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

  云知意迎着他的目光愣了半晌,突然展颜一笑。

  他是在告诉她:不是你想的那样。虽用了提线香控制素合,却没有蛊惑素合编造、诬告,说的都是真事。

  他守住了为官者最后的底线,无论是为了迎合云知意,还是真心愿意守住这底线,云知意都很开怀。

  这一世,她和霍奉卿都在成为各自最好的样子。

  刚才与田岭眼神交锋的霍奉卿,实在太像上辈子那个让原州官场谈之色变的霍大人。

  清冷。锋利。无所畏惧。如一把匕首,出鞘迅捷又刁钻,不择手段。不见血,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