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青梅 第93章

作者:许乘月 标签: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穿越重生

  而此刻,公审台上凡眼明心亮者,包括云知意自己,都毫不怀疑——

  云知意,正是那柄能收住霍奉卿的刀鞘。

  这可真好啊。

第八十三章

  很显然,素合知道田岭很多事。

  可她并不提别的,而是花了近半个时辰,从头细讲了自己被囚于槐陵打娘娘庙那三年。

  不见天日的密室。每日被灌下不知名的药物。每一次试图逃跑的失败,都会换来一顿毒打与言语羞辱,不致命,但痛苦。

  那是少女素合的十六岁到十九岁。

  本该天真、热诚而意气风发的三年里,却如同一只落单被捕的幼兽,被禁锢了躯体的同时,还被反复地摧毁着意志。

  逃脱无路、求救无门,就那么孤独而无助地被“驯化”,最终麻木地选择了“顺从指令,活下去”。

  受“提线香”的影响,素合说话一直颤颤的,慢慢的,详细到近乎絮叨。

  但在场没有一个人出声打断或催促。

  平凡大众受限于学识、见识与经历,在许多事情上没那么聪明,遇事情绪起伏大,易受煽动,常被利用而不自知。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大多数人普通人会这样,主要也是因为,正常人心中都有种与生俱来的朴素善良。

  这种朴素的善良常常让人轻易被利用,有时甚至会让人显得愚蠢又刻薄。

  但它也会让人去嫉恶如仇、愤恨不公、憎恶欺凌、怜悯弱小。

  就如此刻,公审台下的围观百姓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聆听。

  哪怕他们中有不少人依然不愿相信“州丞田岭会是这样的禽兽”,却还是给了素合足够宽厚的同情与包容。

  让她尽情絮叨,尽情啜泣,尽情宣泄十七年前少女素合求救无门的那份痛苦与绝望。

  ——

  等到素合终于倾诉完毕,巡按御史命人为她端上热茶润喉,而后调转目光看向田岭。

  这位巡按御史没有丝毫意气用事的迹象,在循例对田岭发问时,神态是公事公办的严肃,语气是不偏不倚的冷静。“对素合所言,田大人可有辩解?”

  台上众官与台下百姓纷纷屏息凝神,无数道目光齐齐汇集在田岭身上。

  田岭泰然自若,不答反问:“敢问御史大人,此案由何人、在何时向哪处法司举告?可是大人您亲自经手查办?是否有人证物证?”

  “三个月前,有百姓匿名投书于京中御史台督察院门口。本官受命督办此案,全程亲自经手。”巡按御史作答后,侧目示意自己身旁的属官。

  侍立在旁的属官立刻拿出几张供状,代为补充:“人证共有三位:两名护卫,一名老仆妇。据他们各自供述,三人皆是出自原州雍丘田家的家生侍。这些年受田氏族长及田大人您之命,在沅城近身随侍素合及其儿女,同时也担监视之责。”

  不但有证人与口供,那名老仆妇和素合还各自上交田岭亲笔书信一封。

  其中,田岭写给素合的那封信中,还有为十七年前旧事致歉与安抚的字句。

  田岭面色微变,轻轻颔首后,动作僵硬地捋须扭头,对冷漠旁观的霍奉卿嗤笑一声,未再多言。

  之后,巡按御史命刑律司小吏将素合带到一旁,命刑律司小吏领证人前来过堂。

  三名证人一一登场,将早已被记录在册的口供再当众重复后,又与田岭当面对质。

  对质的过程里,田岭并没有痛快认罪,却也没有狡辩自救,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付着主审的提问。

  这敷衍随意的态度让围观百姓一头雾水,竟不知该声讨唾弃他,还是该为他喊冤。

  最后,巡按御史依律问询列席听审的众官意见。

  云知意怕自己多说错多,便道:“御史大人见谅。我虽忝居原州州丞府左长史之职,熟读《大缙律》,但到底年稚历浅,出仕以来又多是主持大政,并无直接经手民诉案件的经验。故而,一时不敢妄言。”

  顾子璇依样画葫芦:“御史大人见谅。下官的情况与云大人差不多,对《大缙律》的精熟还不如她呢。”

  而如符川、北堂和这种铁杆田党们,对田岭自是极尽维护,绞尽脑汁找出各种刁钻角度,全力为他辩解。

  而以常盈为首的那帮人,从几个月前就在暗暗脱离田党阵营,打算跟着云知意踏实做几年正事。

  所以他们很清楚,必须借此机会让田岭彻底不能翻身,半点不能心慈手软,否则等田岭缓过劲来,他们就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于是高度肯定一应人证物证,并再三向主审及为官百姓强调素合的悲惨遭遇。

  台上众官无法达成共识,围观百姓也慢慢分成了几派。

  有人依旧坚信这是党争构陷,也有人觉得“人证物证俱全,没想到田大人竟是人面兽心”,还有人风吹两面倒,听哪边的话都觉得有道理。

  在这纷乱的众生相中,田岭本人再也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只在巡按御史偶尔问到他时,才给出“点头”或“摇头”的回应。

  仿佛身处一场与他毫无关联的闹剧,始终神色漠然地坐在原位,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而霍奉卿也全程不置一词。

  对他而言,这场公审只有一个作用,就是从私德上打击田岭在原州的民望。

  这只是他为原州百姓准备的过冬大戏。

  而他真正要给云知意看的那场戏,将在这公审之后。

  ——

  到了午时近尾,巡按御史便宣布今日公审结束,明日继续。

  围观百姓三五成群地激烈议论着,渐次散去;众官也各自结队离开,而田岭则被刑律司的武官带走暂押。

  巡按御史命属官点了几个人:州丞府左长史云知意、州牧府留府长史霍奉卿,以及州丞府右长史符川、刑律司主官周志高。

  他什么也没解释,只与霍奉卿并肩行在前,边走边低声交谈着。后头的另外三人都不知这是要做什么,只能茫茫然跟上。

  一行五人就这么来到刑律司,进了南院一间审讯室。

  审讯室不大,仅高墙上一处方寸小窗透进些许天光,狭窄且幽暗。

  左右两面靠墙处摆着高高的木架,架子上十八般刑具闪着冰冷锋芒。

  正中那面墙前则杵了三副刑架,而先一步被押回来的田岭,此时正站在刑架前,神情晦暗不明。

  他没有被绑缚,但身边站着个执剑人。

  借着透窗的些许光亮,云知意眯着眼,稍稍适应了这室内的昏暗,才辨认出那是早上公审时不见踪影的州牧盛敬侑。

  听到脚步声,盛敬侑回头看过来,旋即收剑回鞘。

  他先向巡按御史执了礼,又对云知意等人笑笑:“诸位,许久不见。”

  这话倒不是寒暄虚词。

  盛敬侑自夏日里就进京,原州众官与他已有半年没见,今早才跟着巡按御史一起回到邺城。

  但进城后,他就兀自消失,并未在公审台上露面,没想到却是在这里等着。

  毕竟不是私人场合,云知意没多说什么,与大家一起规规矩矩向他执了官礼。

  相互见礼完毕后,盛敬侑指了指的桌案:“徐大人,请。”

  那张桌案上,笔墨纸砚齐备,并堆了厚厚一摞卷宗记档。

  徐姓巡按御史颔首,走过去落座后,对霍奉卿道:“霍大人,请。”

  桌案后只有一张椅子,云知意便随意地站在了桌案左侧。

  而符川、周志高则一左一右侍立在徐姓御史身后,殷勤地替他研墨铺纸。

  那头,盛敬侑将剑抱在怀里,也退到左侧靠墙站定,静静看着霍奉卿与田岭面向而立的场面。

  田岭冷冷嗤笑:“戏演完了,现在才是真正的审讯,是么?”

  “不是审讯,是宣判,”霍奉卿面无表情地淡声道,“也顺便帮你复盘。好让你知道,你是怎么在一招未出的前提下,就一败涂地。”

  田岭眼底闪过一丝神秘而狠戾的笑意:“哦?是吗?你这么笃定我败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劝你还是别再心存侥幸为好。你等不到吐谷契人来帮你的。”

  霍奉卿垂眼望着比自己矮大半头的田岭,好整以暇地看着这老狐狸瞳孔大震。

  “有什么疑问尽快提,问完,就准备安详受死吧。”

  ——

  霍奉卿一直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出仕以来的表现,或许称得上一个“聪明的官”,却不算个好官。

  甚至可以说,是个不称职的官。

  早在承嘉十三年秋那场预审考时,还是庠学学子的霍奉卿在城北试院与盛敬侑单独面谈后,就已经开始为扳倒田岭做准备。

  之后这两年多,他在任上做的每一件事,都只为“扳倒田岭”这个大局。

  若不是怕云知意会对自己寒心失望,他其实可以做到更彻底的不择手段。

  但他心里又很明白:官不该是这么做的。

  尤其看着云知意一步一个脚印,在仕途上行进得沉默、踏实又坦荡无愧,就更衬出他这条路是越走越邪。

  心爱的姑娘路子实在太正,自己却一天天愈发剑走偏锋,霍奉卿其实是很焦虑很忐忑的。

  他怕再这么下去,他和云知意早晚要落得个分道扬镳的结局。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在达成“扳倒田岭”这个既定目标之前,他没得选。

  之前决定在今日对田岭收网时,盛敬侑在心中说他或许仓促急躁了。

  但霍奉卿自己却并不这么认为。

  过去的两年多时间里,他将泰半的精力都放在了田岭身上。

  而田岭虽对他有所警惕,却因为轻敌,并没有真的将他这个毛头小子放在眼里。

  所以,田岭的每一步,都被他算得死死的,他是很有把握才决定行动的。

  心下微动,霍奉卿抿了抿唇,有些得意地回头瞄向云知意,却又忍不住弯了弯眉眼,邀功似的。

  虽然过程里颇多不为人知的艰难与周折,但他没有食言,最终做到了对这姑娘的承诺。

  眼下田岭倒台已是板上钉钉,而他手中每一步可走的棋都被堵到动弹不得。

  这个冬天的原州会如她所愿,在田岭倒台时风平浪静,普通人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只管与家人温暖相守,安心等待来年春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