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当归矣
大房全家如丧考妣,结结实实哭了一场,吕老太太却是高兴的。
凭谁成了举人老爷,也是她孙子啊。就算分了家,有个举人孙子,走出门也硬气啊。
结果根本没人买账。
当初天灵道人那事儿闹得动静太大,溪口村里无人不知,都知道她把二房给“分”出去了,几年间没有来往。连过年时都只见顾玉成回村祭拜顺便给她送礼,不见她留二房吃饭。
就这关系,还不如普通乡亲呐。
吕老太太出门炫耀未遂,还听了满肚子闲言碎语,恼羞成怒之下干脆当报喜的都是骗子,谁来都撵走。
她就不信了,二郎还能忘了她这个奶奶,早晚有他回来尽孝的一天!
院子里,顾明珠喂完鸡又打了水,看吕老太太在厨房忙碌,踮起脚回了自己房间。
她本来在清平县住得好好的,大哥落第后就被送回了村,偏她娘心情不好,顾明珠也只能帮吕老太太干点儿活,才不至于被骂懒姑娘嫁不出去。
唉,要是考中解元的是她大哥多好!
“要中举的是大侄子多好!”顾大富溜到厨房跟吕老太太说话,脸上满是遗憾,“现在离得远,出去跟人说咱家二郎发达了都没人信。”
吕老太太塞给顾大富一枚鸡蛋,举着勺子边搅和汤边道:“离得近更不行。我听名祖说,举人就能做官,你看二郎那德性,真当了官儿咱们也落不着好。”
顾大富顿时愣了:“那,那——”
“日久见人心,好饭不怕晚。”吕老太太往灶里添了根柴火,“二郎要真发达了,怕人说自己不孝也得回来接我享福。”
“现在不能瞎嚷嚷,要是二郎当不了官儿,咱们就只能靠着你大哥了。你看你大嫂那脸,一天天的比阎王还黑,还想让老婆子出头找二郎麻烦……她做梦去吧!”
顾大富眼前一亮:“娘真聪明,姜还是老的辣啊。”
他娘能享福,他是娘最疼爱的儿子,年纪又小,更能长长久久地享福啊。
吕老太太得意道:“可不呗,来,这碗肉最多,你赶紧端回去吃,自己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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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六,冬至将至
京师的天气已经冷得很了,腊梅花凌寒绽放,吐露着幽幽香气。
顾玉成坐在暖房里,面上淡然微笑,好像对正在发表的高谈阔论非常赞同,实则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美景,恨不得拿个沙漏倒计时。
自打上次听觉缘大师讲经时不甚睡着,顾仪就对他非常失望。
因为时隔数月,顾仪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或者说不得不承认,这个他见猎心喜收下的学生,的的确确不具备风流才子的特质。
甚至连成为风流才子的潜力都没有。
眼看其他进京的才子从法会归来,又是办文会,又是出诗集,名声一个比一个响亮,顾仪眼热心痛之余,干脆又给顾玉成找了大堆试题和文章。
顾玉成为了安慰老师,这一个多月来加倍努力,成日里不是作文就是看书,每隔两日去找顾仪上课,日子过得充实无比。
直到冬至前一天,顾仪塞给他一张请柬,把他送到兵部侍郎范家。
“为师把过关了,这次诗会上的都是年轻人,你多听多看,权当散散心。”
此时流行从冬至开始数九,画消寒图,每天染红一瓣梅花,等到九九八十一瓣梅花都染成红色,寒冷的冬天也就过去了。
诗会因开在冬至前一天,就叫消寒诗会,在暖阁外摆了好几盆腊梅,让人作诗欣赏。
这是顾玉成初次参加诗会,很是好奇,也尽力与人交谈,试图融入其中。但他不会作诗,至少不擅长,而以南方举子江星渔为首的小团体,已经换了九个韵脚来作诗了。
为了不给顾仪丢脸,顾玉成只好秉持沉默是金的原则,作完第一首就推说文思不盛,专注听别人议论。
正听得昏昏欲睡,忽然有个不起眼的粉衫姑娘过来,借着倒茶的动作,压低声音道:“我家主人请顾解元移步一叙。”
顾玉成瞬间清醒,面无表情地道:“不去。”
他可是有过丰富宅斗剧经验的人,对于来历不明的邀请,必须坚决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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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意外来客
在顾玉成印象中, 他在宅斗剧里见过无数因为莫名赴约造成的孽缘。
假如邀他的是某家小姐,可能会流泪倾诉, 最后被众人撞破, 不得不成就怨侣或佳偶。假如邀他的是什么反派, 那剧情很可能走向血腥, 被杀人灭口或无辜背锅。
总之,都去不得。
老话说得好,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家中有千两金子的富裕人家,行走坐卧都不靠近屋檐, 怕被瓦片掉下来砸到。顾玉成虽没攒下这等银钱,却身系母亲和妹妹的幸福, 绝不会拿自己去冒险。
这般想着, 他冷冰冰看了那粉衫姑娘一眼,动作自然地起身离开,加入窗边的高谈阔论小团体。
粉衫姑娘:“……”
她眼睁睁看着顾玉成拒绝自己, 然后宛如被调戏的民女躲进人群寻找庇护似地离开, 整个人都僵住了。
捏捏特意露出的宫禁腰牌,粉衫姑娘咬着嘴唇, 躬身从侧门退下。她步子迈得碎, 速度却不慢,转眼绕过花树不见了踪影。
顾玉成不着痕迹地在小团体旁边听了两刻钟,直到诗会过半,也没见有什么倒茶的再过来试探。
他暗自松了口气, 起身去厕所,一出门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飘起细细的雪,因天色昏暗,在暖房里竟没有发觉。
这点儿雪不值当回去拿披风,恭房离得也不远,顾玉成加快脚步到达目的地办完事儿,取了澡豆洗过手,拒绝了范家下人陪同,独自往回走去。
地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雪,踩上去凉凉的。顾玉成眼中浮出些许怀念,伸手接住一片雪花,任其融化成水珠。
溪口村位置偏南,很少下雪,偶尔落了雪也会很快化掉,徒留满地泥泞。福宁城倒是靠北,但他只在那里待了几个月就奔赴京师,没赶上过下雪。
认真算起来,今天还是他见到的第一场雪。
顾玉成边想边沿着原路往回走,路过假山时却听到“顾仪”二字,不由顿住了脚步。
“那顾仪真是不识抬举!不过一个白身,怎么值得公主这般痴情?”娇俏的声音响起,显然是在打抱不平。
另一个略沉稳些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休得胡言,公主交待了要对顾先生以礼相待,不可轻忽。你有所不知,当年……”
顾玉成隐在假山后的桂树下听了半晌,才知道他的老师还有这么段伤心往事。
原来顾仪年轻时才名远扬,被公主看上。偏他那时已经娶妻,公主也不能与人做妾,就只好等着。
等到前头妻子福薄过世后,公主就想下嫁顾仪。
结果顾仪不愿意。
他非但决然拒绝,还辞官远游,这么多年任凭公主怎么曲意逢迎,就是不松口。
想到顾仪家中三无不时送来的礼物,这个公主不做他想,必然是合阳公主无疑了。
耳听得那两个声音在假山内你来我往,一唱一和,越说越是惋惜,顾玉成微微眯起眼睛,随手折了枝梅花,掸落一朵在雪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朝暖房走去。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他能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听到这番恰到好处的话,不过是有人安排罢了。
然而这世上只有老师为学生终身做主的,没有学生干涉老师婚姻的道理。
甭管合阳公主打的什么主意,都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顾玉成走后,假山内悄悄探出两个脑袋,其中一个赫然是先前的粉衫姑娘。
另一个头上缠着五彩丝线的眼尖,指着地上的红梅道:“姐姐快看,地上有朵花。他是不是听进去了?”
粉衫姑娘不置可否,只望着蒙蒙细雪中身形挺拔如松柏的少年,轻声道:“不愧是顾石头的学生,比他还能装聋作哑。”
“我贪看雪景,故而回来的迟了,倒累江兄久等。”顾玉成笑吟吟地道。
此时去别人家做客,讲究些的都会带两身衣服,以备不时之需,顾玉成自然入乡随俗。他从假山回来就去旁边屋子换了身衣服,又擦了头发,然后才回到暖房。
毕竟现在医疗条件有限,着凉感冒就糟糕了。
“顾贤弟好雅兴。” 江星渔随手一指窗外,“红梅映雪,美不胜收。难得贤弟有兴致,不如我们连诗对句,记此佳境?”
闻弦歌而知雅意,顾玉成一听就知道江星渔这个南方举子头目是不满他干坐着不出声,想来个比拼一较高下。
但他真的不会作诗,拿自己弱项对别人强项毫无意义,正准备换个借口打发掉这个胜负欲爆棚的才子,就听一个公鸭嗓突兀响起:“光连诗有什么意思?当然要加上彩头。解元公意下如何?”
顾玉成抬眼看去,就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跨步进来,满身贵气,身后半步跟着范侍郎家的二公子,正对他挤眼睛。
“?”顾玉成回以表面淡定实则茫然的眼神。他连固定的腰牌都不认识,何况是从没见过的脸?
范二看他没反应,只好上前介绍:“这是平王嫡孙,名讳上廷下林,今天路过我家,听说京师拔尖儿的才子都在,特意来看看。”
平王是当今天子的兄弟,虽然远离京师镇守西南,但在朝堂上颇有分量。杨廷林是他留在京师的三儿子杨光所生,很是得宠,连皇宫都能时常进出。
今天他贸然前来,范二离席亲自去接,在场众人也就明白了这位小少爷的地位,纷纷上前问好。
然而那杨廷林却只盯着顾玉成,非要他拿出彩头比作诗。“家父曾在顾先生面前听课数月,至今都觉得先生很是严厉,不近人情。你拜师没多久却能让顾先生另眼相看,想必本领非凡,快亮出来看看吧。不是都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吗?”
原来是有这般渊源,怪不得杨廷林冒雪“路过”……
暖房内众人瞬间眼神各异,江星渔却是暗中称快。有了杨廷林助阵,他正可名正言顺与顾玉成比上一场,探探对方虚实。
顾玉成微微一笑,温声道:“师侄说笑了。老师只是爱之深责之切罢了,学生是骡子是马,他老人家其实并不在意的。”
“你说什么?”杨廷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公鸭嗓更加粗噶,“哪个是你师侄?!”
顾玉成挑起一边眉毛,故作不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令尊与我同为老师学生,你自然是我的师侄。”说罢看向范二,仿佛在问这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平王嫡孙。
杨廷林的父亲独自留在京师,是个类似人质的角色,可能是出于补偿心理,天子对他的子嗣很不错,杨廷林就是其中之一。
往日里走到哪儿都有人捧着,今天专门来砸场子却被降了辈分,杨廷林当即就炸了:“顾仪误人子弟,我父亲早就与他割袍断义了!”
“师侄慎言!”顾玉成板起脸,神色严肃,“这种忘恩负义、无君无父的话,不可再提。”
“老师曾说过,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他对学生,其计更远,其心更诚,今上亦曾嘉奖……”
这一刻,顾玉成长期高压训练的实力充分展现,起讲后连续八个排比长句气势如虹,滚珠般脱口而出,将杨廷林训得一愣一愣的,仿佛再说这话就是不忠不仁不义,还是个在外抹黑自己父亲名声的不孝子。
顾玉成习惯性做完总结,末了关切道:“并非师叔严厉,只是师侄年龄还小,须晓得是非道理,才能成国之栋梁。对了,你正在变声期,每日不可多言,若能修闭口禅就更好了,否则变声不顺,容易落下嗓音粗哑的毛病。”
“你!”杨廷林气得想破口大骂,又听见自己的声音格外粗噶,怕遂了顾玉成的意,只好生生忍住,怒视着他。
怕杨廷林气出个好歹,范二急忙出来打圆场,终于哄得他先行离开。
恰逢雪停,其余诸人不好多待,纷纷借机告辞。顾玉成也坐上来时的马车,慢悠悠往家中而去。
杨廷林只是平王嫡孙,身上并无功名,却能在兵部侍郎家中横行,主人家还得小心作陪。但他教训了这小孩一通,范二也只是看着,等他说完才出来转圜,可见并非如表面那般恭敬。
京师朝堂的水,真是出乎意料的深,难怪老师要让他来这诗会上消磨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