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当归矣
史有才便在顾玉成的支持下,分得了两个衙役帮忙,然后在县衙外头竖起一块板子,每天教三五个字。
这种事情他从前是不屑一顾的,但多年冷眼看下来,终于再见到热切求知的目光,史有才心理得到了极大满足,甚至开始留意有没有聪慧的小孩能收为学生了。
听说县令大人就是少年时拜了名师才高中探花,说不得他也能教出一二科场得意的学生来呢……
眼看县衙各项事宜迈上正轨,人口还增加了近百,顾玉成整个人放松下来,便决定趁休沐日和宋家兄妹一起去郊游。
他们三个人里头,两个都是不能亮出真实身份的人,剩下一个还是风头正盛的县令,为了清净自在,便提前让厨娘做好饭食,第二天一早赶了辆青布牛车悄悄出发,太阳刚升起的时候就到了目的地。
这是个背山靠水的小河湾,绿树浓荫,颇为凉爽。
将牛在野草丛里拴好,把车上东西搬下来,宋六郎便自告奋勇去抓鱼:“咱们好容易出来一趟,只吃冷饭未免无趣,我去捉几条鱼来凑数,顺便探探前方风景。”
他每日里东进西出跑习惯了,对附近地形颇熟,知道往里钻过山隙有个小潭,说了一声就拎上篓子大步离开。
宋琢冰:“……”
不知怎的,她最近不是很想和顾玉成独处,总觉得有些尴尬,又说不出来哪里尴尬。
好在顾玉成是个非常善解人意的人,非但自己忙这忙那,还请她帮忙生火。宋琢冰有了事情做,就自然而然地背转身面对几根干柴,拿出火石击打。
找好枯枝准备凑一块儿生火的顾玉成:“……”
第73章 难得独处
时机难得, 奈何双人行动出师未捷,顾玉成默默叹了口气, 放下枯枝去准备调料。
经过羊肠山短暂的共处, 他深知自己才是厨艺担当, 这次出门便准备得格外齐全, 包括油盐酱醋和剁碎的辣椒、葱姜,还备了切碎的生蒜和过油炸了的熟蒜, 林林总总用了七八个瓶子。
虽然还抓不住心,先抓个胃也是极好的……
幸运的是,直到宋琢冰将火生起来又把锅吊上, 宋六郎还是没回来。顾玉成心头暗喜,慢慢循着机会和宋琢冰闲聊。
起先是一问一答, 没多会儿话题就被扯到了玄学上, 顾玉成讲了两个佛家小故事,把一应野餐用的东西整齐放到浅蓝色粗布上,然后望着宋琢冰, 认真地道:“七娘, 我并不信佛,可有时候也觉得, 这世间一饮一啄, 皆有定数。你看,我在琼林宴上得罪了玄鹤子,被贬到黔源县,起初很是郁闷, 还被山匪打劫,好在遇到了你……还有宋大哥,顺利到了黔源,又能为百姓做些事,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前日老师来信,说天子生了场病,身体大不如前,京师跟着动荡不安。此时远离京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待将来安定下来,说不定我们还能一起返京呢。如宋将军这般栋梁,也必能另有造化。”
“你若不信,我们就打个赌,赌一年之内定有好消息传来,好不好?”
被那灼灼中透着温柔的目光笼罩,宋琢冰只觉得耳朵发热,不自觉转开眼,轻声道:“谢谢和君哥。”
她再是迟钝,也明白顾玉成是借着佛理劝慰自己,一时间心头又酸又软。
凭她本心来说,绝不后悔击杀清羽三人。因为柳贵妃着实手段龌龊,明知父亲被玄鹤子多番示好却不为所动,转而撕破脸时常争执,偏偏还是强请了她去飞仙殿赴宴,为的就是逼她站队,进而逼迫宋家站队。
如果不帮施郡主,任凭柳贵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么等不到天黑他们家就得变成玄鹤子走狗。
甭管天子和朝臣信不信,反正脏水能泼宋家一身。凭你再怎么辩驳,也别想继续做纯臣。
宋琢冰生来机敏,又和兄长们同受教导,绝非优柔寡断之人。她衡量过后,片刻之间便下定决心,雷霆出手,一举杀贼。
她真的不后悔。
可是看到母亲和嫂子们含泪回娘家避祸,偌大宋府转眼成空,父亲和哥哥们套上枷锁流放千里,宋琢冰再是坚韧,也无可避免地怀疑自己,无数次在深夜人静的时候扪心自问,问自己是不是冲动行事,给全家招来祸端。
这心事沉沉如墨点,在她心头氤氲开来,四散飘荡,又无法对人言说。
家中遭此横祸,然从父母到兄嫂,没有一个人埋怨她,她再自怨自艾,岂非给家人平添烦恼?
宋琢冰将这点心事深深埋下,从没想到能被人看出来,还能被委婉劝解,仿佛有一双手从她肩上把那无形重担挪开似的,这手的主人还如此温柔,叫她甚至生出点逃避的心思,想马上找个地方藏起来。
宋琢冰难得露出含羞带怯的小儿女情态,偏她自己一无所觉,强自镇定拨弄火堆,实则脖颈耳根都泛起一片粉红。
顾玉成心中极是惊喜,捡起枯枝凑过去,看着两根枯枝并到一处燃烧起来,低声道:“这次打赌,彩头的话……”
宋琢冰忙摇摇头:“不打赌。我相信和君哥。”
打赌什么的,还是算了叭。
因为宋六郎已经跟顾玉成打过好几回赌了,大到“铜陵县说不定有好消息”,小到“明天凌晨有雨”,一回也没赢过。非但把自己买来的好酒输掉,还要带着衙役训练,他憋气之下,背地里甚至给顾玉成起了个“黔源赌王”的绰号。
可别让和君哥知道了才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干柴烧去三分之一,才察觉宋六郎还没回来。
宋琢冰想去找找看,转而想到自己不认识路,只好继续等着。
顾玉成拿出带来的水果递给宋琢冰,道:“六哥这次肯定收获不少,待会儿我们——啊!”
一团看不清颜色的影子忽的从天而降,直通通砸向火堆,顾玉成下意识朝前一推,将那团影子推开的同时,自己跟着扑向火堆。
电光火石之间,宋琢冰纵身而起,一把揽住顾玉成,在半空中猛地向右拧身,尔后带着他扑通摔在地上。
顾玉成眼前一花,天旋地转之后回过神儿来,就发现自己和宋琢冰脸对脸躺在地上,那双手还不受控制地牢牢抱着人家。
顾玉成:“?!”
他脸上一红,急忙松开手爬起来,又伸手去扶宋琢冰:“七娘,你受伤了没有?”
宋琢冰摇摇头没吭声,随便拍了两下衣服就去看那团影子,才发现那是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只是身上披挂着树叶杂草,沾满山间土泥,望之不似常人。
女人似乎没想到跳下来是这个场面,看看面前一男一女都是汉人模样,当即抱着孩子跪下,磕磕绊绊地求他们救命。
女人自称是阿昌人,因为新出生的孩子不聪明,族里怀疑是她生了妖孽,要把她和孩子烧死,所以她才伪装一番逃了出来。
她跪地的姿势极为别扭,显然刚才从山上跳下来摔断了腿。倒是那孩子可能真的脑子不好,待在破破烂烂的襁褓里一声不吭,只睁着眼睛四处看。
顾玉成和宋琢冰对视一眼,决定将人放到马车上带走。
不管这女人说的是真是假,以她们母子二人目前状况,放任不管的话肯定是活不下去的。
远处隐约传来呼和声,女人面露惊恐,躲在马车角落瑟瑟发抖。
宋琢冰将四散的柴火戳到土里灭掉,又把锅里的水泼上去防止复燃,顾玉成则开始整理那堆瓶瓶罐罐。
遇到这种事,郊游只能泡汤,还是回到县衙再找厨娘做吧。
二人正收拾间,宋六郎拎着一串至少□□条的肥硕大鱼从草径上归来,尚未走近就得意地道:“那水潭真是个宝地,要不是山那头的阿昌人不知道跑出来干什么惊扰了鱼儿,我早就回来啦!”
他边说边走,近前才发现不对劲儿,疑惑道:“七娘,你脸怎么这么红?衣服还破了?”
又看向顾玉成:“和君你是不是掉灰堆里了?怎么脏成这样?袖子都燎着了!”
顾玉成:“……”
宋琢冰:“……”
宋六郎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深沉地叹了口气:“我才离开一会儿就成了这样,看来出门在外,没有我不行啊。”
顾玉成&宋琢冰:“…………”
第74章 阿昌母子
自觉非常重要的宋六郎一掀马车帘子, 懵了。
原来不是没有他不行,而是出了意外状况……
想通此节的宋六郎瞪了宋琢冰和顾玉成一眼, 闷闷不乐回了县衙, 然后借着心情不好的理由, 将前日输给顾玉成的一坛好酒要回来, 美滋滋湃到井水里。
“这葡萄酒最是娇嫩,幸好今天又回到了我手中, 总算不辜负它一番美味。要在和君手里多放几天,就得去厨房铁锅炖肉了。”
他生性阔朗,从前在家中喝酒时用着精致的冰酒器, 在杯子底部放置冰块,将酒冰得恰到好处, 喝起来别有一番醇美滋味。现在条件大不如前, 甚至无法以真实身份露面,仍能自得其乐,行事出人意表。
顾玉成心中颇为佩服, 暗道琢冰也能这般开怀就好了。
自打回了县衙, 宋琢冰就躲进房间不再露面,他也不能平白无故过去找人, 只好按下心思, 命人请了个大夫悄悄来给那母子二人把脉。
老大夫望闻问切一番,告诉顾玉成那母子二人均无大碍,只是其母产后没有修养,身体非常虚弱, 小孩尚不足两月,也是虚,但比他母亲强些。说完开了两个方子,收了诊金便告辞离去。
顾玉成等那母子二人收拾干净又服了药,才在袁毅陪同下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县尉虽然怂了点儿,却会说不少苗语,审案时碰上不会说汉话的还能暂作翻译。
那女人吃了饭喝了药,孩子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照顾,不用袁毅怎么逼问,就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说了出来。
原来她是世代居于山间的阿昌人,名叫俸珠,虽然年纪不大,但怀里的已经是她第三个儿子了。
前两个儿子生下来都是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谁知越长越不对,头一个不满半岁就夭折了,第二个长到三岁,还不会说话,走路也歪歪斜斜的。
从第二个孩子满岁开始,族里长老就认为是她触怒神灵,所以连累了孩子,非但冷言冷语,甚至几次三番想把她赶出去。
俸珠知道自己走了孩子也活不了,加上丈夫还不错,硬是忍住了,今年生了第三个孩子。这个孩子寄托了她的全部心神,平日照顾格外仔细,可是仍然在孩子满月时发现他有点不正常,眼神像二儿子似的发滞。
此后俸珠就提心吊胆地看着孩子,每天祈祷他能好起来,却偷听到长老准备趁丈夫外出的时候烧死她们母子。
这下实在待不住了,俸珠便抱着孩子跑出族里,想到山下躲一阵子,没想到又遇长老派人追赶,无奈之下沿着布满杂草乱石的山缝滚了下来。
“顾大人,他们说您是个好官,能救救我和孩子吗?”俸珠跪在地上,两眼含泪,茫然地看着顾玉成,“我不是妖孽,我的孩子也不是妖孽,他只是,只是不聪明……”
顾玉成听得心头复杂,其实他也发现这孩子眼神不大机灵,所以才请了个儿科方面颇有名望的大夫,结果大夫说孩子身体没事儿。
这么看来,很可能是基因缺陷,或者家族遗传病之类的。以现在的医疗条件,他不敢说一定能有好结果。
“你生产未久,先在此处修养几天,再做打算吧。”顾玉成将俸珠虚扶起来,宽慰了她两句,又看了看榻上熟睡的小娃娃,鬼使神差地伸手将他抱了起来。
睡着后的小娃娃裹在新襁褓里,皮肤白嫩,双眼紧闭,长长的眼睫毛卷翘着,看起来很是乖巧。顾玉成无声叹了口气,道:“你丈夫是阿昌什么人?”
俸珠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袁毅哼了哼,吊起眼睛狠厉地道:“你这奸妇!我们顾大人乃是星宿下凡,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能呼风唤雨惩奸除恶,岂容你个小小夷女欺瞒?还不快说!否则等明天阿昌蛮前来要人,顾大人岂能容你?”
俸珠看看袁毅,再看看抱着孩子的顾玉成,瑟瑟发抖了一会儿,终于道:“他父亲是族长,他是族长的长子。”
顾玉成心中了然,原来是下任继承人,怪不得把子嗣看得这么重……
他近日将黔源县五年来的卷宗看了个遍,虽然与阿昌人并无什么接触,也知道他们时代闭塞,而且人口不多,在小百夷里都是个少数。正因为如此,阿昌人将本族小孩看得极重,轻易不放出来,直到成人才会允许他们下山行走。
这妇人能连生三个儿子,在汉民里也要夸一声多子多福,何况是阿昌人?哪怕跟现在这个丈夫生的孩儿不聪明,也多的是其他人想娶她,怎么会落到这般地步。
是以他和袁毅互相配合,诈了诈这俸珠,没想到能诈出这么个消息。这下好了,明天阿昌人肯定要来县衙了……
在黔源县里别的都还好,就是县衙武装力量不足这点,非常叫顾玉成苦恼。但凡有点动静,他都要担心会不会被冲击县衙,进而酿成民乱。
阿昌人再少,也不能掉以轻心,还是要多加准备,省得措手不及。
这般想着,顾玉成就要将那小孩交给还俸珠。恰逢小娃娃吧唧了一下嘴巴,还吐了个泡泡,顾玉成看得微微一笑,顺手在那毛茸茸的小脑袋上摸了一把。
这一摸就觉出不对了……顾玉成当即脸色剧变,猛地停住动作,抱着孩子后退两步,目光如利刃般盯住俸珠。
袁毅做了多年县尉,眼力界儿十足,刷得拔出佩刀护在顾玉成身前,高喊道:“来人啊!有刺客!”
这一声宏亮尖锐,留在县衙的衙役纷纷跑来,有两个还在门口撞成一团,差点磕破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