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昆山玉
难怪她去过这么些地方,见过的宫女大多数都是皮肤紧致光洁的小女孩,便有年龄大些的,也是满头鸦发,连个躬腰驼背的都少。
这么说,吴桂花籍薄上登记的是十六岁,也就是只用再熬九年,便不用连累秦司薄,光明正大地离宫了!
原本遥遥无际的事情突然有了盼头,吴桂花看李英娥都顺眼了不少,叫她哼了一声:“我瞧你年龄不大,就算想二十五岁离宫,也有好些年呢。那时候宫外还有什么好郎君等着?”
像李英娥这样的罪奴,如果没有恩赦,此生都不可能离宫。
吴桂花守一辈子寡,也把日子活得有滋有味的,在她这样的老太太眼里,九年压根不是个事。她知道李英娥心里不舒服,不跟她斗嘴,哼着歌背上她的大背篓说:“你没被选上去道宫,用不着把气撒我头上,今天我心情好,不跟你计较。万一碰到个不让人的,就你这小身板,吃亏的还不是你?”
“你怎么知道……你瞎说什么?我才没有撒气!”
吴桂花在她面前,向来有啥说啥:“是不是撒气,我不跟你争,照我说,人家不选你才是对的。就你这脾气,真选了你,你是能伺候好那些道爷?还是能巴结好管事的太监女官?你啊,再干什么都直定定的不结善缘,谁戳就炸,哪天被人捅了阴刀子都说不定。”
李英娥强辩道:“在这宫里,与人为善又能怎么样?该下黑手还不是要被下黑手?像我这样,至少嘴痛快了。唉你去哪?”
吴桂花站门口冲她挥个手:“去淘宝贝啊,对了,还没多谢你跟我说这消息呢。我现在去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好东西等着我。”
“有什么好逛的?都是当下奴的,又能有什么好东西?”李英娥不以为然。
吴桂花嗤笑:“瞧不出来,你眼光怪高。你自己不也是当下奴的?又不比谁高贵。”
“你!”李英娥脸涨得通红,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片刻后,一条手帕递过来:“连人说两句都忍不了,我说你不能往高了走吧?要是你在主子面前这么哭,早叫人拖下去打嘴板子教规矩了。”
李英娥抽答着用手帕使劲擤鼻涕:“你又不是主子,我哭哭又怎么了?”
“是啊,你得谢谢我不是主子,要我是主子,有你千百般难为,哭都哭不出来的时候在呢。哭完了吧?哭完了就跟我出去逛逛。”
“我不去!”这丫头傻倔傻倔的,叫吴桂花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心肠不坏,偏偏不会说好话,她凭白吃了多少亏,才修成了今天这个八面玲珑的佛系老太太?
她硬拽着她出了门:“说啥傻话?好不容易有一次拣便宜的机会,怎么能说不去?你是有金还是有银?怎么就不会过日子呢?唉对了小方呢?”
这丫头脸又拉长了:“那你怕是找不着她了,她前两天就去了道宫。”
“不回来了吗?我看这也有不少道姑,她们跟小方不是一路的吗?她怎么不回来?”
“这我哪知道。”李英娥缓了缓口气:“那天法事做完之后,她就没回来。掌事姑姑说,玉真道长有首新曲子,想留下她让她帮着编曲。”
吴桂花高兴起来:“那她不就能出宫了吗?这不是好事吗?”
李英娥眼神奇怪:“这怎么可能?你肯定又不知道,玉真道长不是上次给陛下写的青词引发了异象吗?陛下留他在留仙宫住下,说方便以后听道长讲经。”
留仙宫?那不是丽妃以前住的地方吗?吴桂花记得陈项说过,除了皇后住的凤宣宫,就数丽妃的留仙宫离皇帝的寝宫最近。
但就算再近,这座宫室也是后宫之一,现在叫一个道士住在那,这妥当吗?
这些事不是吴桂花该操心的,她瞎想一通,又想起皇宫这么大,以后怕是再见不到小方了,也不是该为她高兴,还是该在心里叹口气。
皇帝这么重视这个玉真大师,以后小方面圣的机会恐怕也少不了。但这里可是古代,万一哪里没做好,皇帝随便一句话,脑袋就掉了。就像她的前身吴贵妃,到现在她都不明白,吴贵妃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就她侧面打听的消息,当年吴贵妃可是独宠过很长一段时间,传闻中的六宫第一人,还不是说贬就贬,说死就死?那什么因为私窥帝踪被废为庶人的鬼话,谁信谁傻。
吴桂花真心觉得,那些敢在皇宫里奋勇争先,不顾一切往上爬的宫女太监们,都是勇气可嘉的勇士。
“你说,我的性子真要改么?”
李英娥期期艾艾的问话打断了吴桂花的乱想,她随口道:“当然,张嘴就得罪人,没人帮你——哎,我们是不是走到地方了?”
不等李英娥说话,吴桂花拉着她冲进了人堆里。
这地方吴桂花来过一回,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每天早上都会开的正定门黑市,现在这里挤挤挨挨地堆满了人,仿佛整个西掖廷的宫女太监们都在这一天冲了出来解放自己的购物欲,买东西的,卖东西的,人流川涌不息,都快赶上故宫前门那的热闹了。
吴桂花原还担心,这么些人,轮到自己的肯定没啥好东西了。
等冲进去一看,心里有了数:那些摊位上是有不少旧货,但也夹着木盆,木桶,梳篦等一看就是新东西的小杂货。
跟那些零散摆放的旧物件不同,这些新物件一叠叠摞起来,大喇喇摆在一旁任人挑选。
“乖乖,这些人胆子也忒大了,不怕被人举报了吗?”吴桂花喃喃。
李英娥撇着嘴说:“这有什么,你没看见?这些卖东西的人里,谁的摊位上没有?谁没参与过这种事?谁要是敢举报,就是整个西掖廷的敌人,谁有这个胆子?”
“你不敢吗?”吴桂花笑话她一句,一头扎进了人堆里。
她有自己的渠道,并不跟这些人争那几个新盆子新碗,她的目光主要放在旧物件当中。
这些摆摊的宫女们都是在宫里待了数年以上,她们临走前卖出来的东西,不说多值钱,但肯定有用。
等她满头大汗地再挤出来,手里已经多了一个砂锅,一柄竹制的痒痒挠,一个黄杨木做的旧盒子,里边放着些好多人看不上的破铜烂铁和几个放油盐的小罐子——宫里和她一样偷偷开小灶的人不少呢。
李英娥也有收获,她买了个梳篦,一串珠花,小半罐羊油膏子,逛得小脸都亮了。看见她手上的破铜烂铁,习惯性地撇嘴:“你就买了这些破烂回来?”
“你懂什么?我这里头宝贝可不少呢。”吴桂花宝贝般地把东西轻轻放进大背篓里,还用在膳房买到的菜遮了遮。
“我才不信,谁不知道这些都是人家用不着了才拿出来卖的,你能淘到什么宝贝?”
吴桂花笑得像偷了蜜的狐狸,留给她一个神秘的背影。
“难道?真叫她淘到了宝贝?”李英娥好奇心大起,追上去:“那你给我见识见识啊!”
第50章
吴桂花淘到的这个黄杨木盒子有半个枕头那么大,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代, 黄漆掉得斑斑驳驳的, 连木头都烂得起了霉斑。
打开一看, 里头用砂纸和软布包着一小把整齐的细铁丝,一些碎木块, 几张不知道是纸还是布的东西塞在边角,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李英娥实在没瞧出来这些破烂有什么值得吴桂花开心成这样,习惯性开嘲讽:“这些破烂我随时能给你找一筐出来, 用得着当宝贝么?”
吴桂花白她一眼:“小毛丫头,你懂个啥。看见没?像这样的白铁丝可难找了, 我还是头一回看见品相这么好的铁丝,它们能做的东西多了。也是没想到,这些铁丝居然只在尚寝局才有。这么好的铁丝用来做假头发的绷子, 可真是浪费啊。”
她要是正经上过学就该知道,古代冶铁工艺所限, 铁器一般很少有这样的韧性, 她手里的这把白铁丝是加入了一定比例的银才能做出这么细, 曲度这么好, 回弹性能又佳的好铁丝。她能淘到这把铁丝,的确是运气好。
李英娥关心的是另一件事:“这里会有尚寝局的东西?尚寝局的人不是都在东掖廷吗?”
吴桂花早就打听明白了:“当然不是了, 卖我东西的那个姐姐说,这是她同房一个从尚寝局退下来的老嬷嬷的遗物,她只是拿来卖的。”
“你听她的, 不知道她是打哪偷的呢。”李英娥问她:“那你准备拿它们来干什么?”
“想知道啊?”吴桂花坏笑一声:“你来求我啊。”
“哼!”小姑娘傲娇地别过头。
没过一会儿,看见她地上摆弄的这些坛坛罐罐,没忍住又问:“你就淘到这一件宝贝?”
“怎么可能?”吴桂花揭开一个粗瓷细颈小瓶,喜滋滋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李英娥探头过去,只见巴掌大的瓶身内结着一层黄黄白白的晶体,就像白糖不小心拌了几滴酱汁一样,卖相不好看倒罢了,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处。
吴桂花这回不卖关子了:“这叫味精。卖我的那人说了,这是海带里放了点水,小火熬四个时辰才得出来的好东西。这可是皇上才有福气吃的调味料。”
李英娥觉得她在吹牛:“皇上吃的东西怎么可能落到西掖廷让人当街售卖?”
吴桂花自己尝过才有数,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卖我的那人说,她也是人家送给她的。”
用便宜价淘到了想要的东西,俩人都挺开心。同吴桂花道别后,李英娥还邀请她,让她往后到教坊司来找她玩。
吴桂花看得出来,她在教坊司的日子也不好过,寻思着有空来看她也不是不行。
两人道了别,她赶紧往重华宫走。
午时已过,今天若是应卓再来找她吃饭,恐怕要扑空了。不过昨天他既然来过,依她的经验判断,接下来的两到三天内,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除了九月份应卓每天都到,现在到了十月,近十一月,不知道是不是天气渐冷的关系,应卓来找她的次数也没有以前那样频密,时常两三天不见人。
她也不问他原因,反正他来了,有得吃就吃,没得吃,随便弄两口吃的,也能打发他。弄得吴桂花时不时怀疑,他的出身到底是不是她想的那么富贵,咋不挑嘴呢?而且有时候她看他,除了那头无法忽视的长发,这个人简直就是活生生的柱子哥。
但如果他是柱子哥,怎么会对她偶尔说起的,关于两人以前在一起的事毫无反应呢?要是他是柱子哥,怎么可能舍得放她在宫里受这么长时间的苦,也不来理会她?
吴桂花向来藏不住心事,但在这件事上,她含糊着,犹豫着,始终没有问出最关键的那个问题。
而两人对这种提前过上老夫老妻的生活都异常地适应,她没有说出自己对未来的规划,应卓也没说过,他将会怎么处理两人的关系,但两个人心里都有了默契。
他这样的性格,跟柱子哥一个样。他们老一辈的男人很多都是这样,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只有做了之后,才会淡淡地提上一句,更多时候,提都不会提。
也就是我了。他这样的性子,要换个人来,不知会平白跟人生出多少误会。
吴桂花得意得脚下发飘。她经常这样,会因为一点都说不出口的小事高兴得像中了彩票一样,旁人问她,她九成九说不出来原因。
人嘛,总有不得不独处的时候,她还有九年在重华宫一个人过呢,要保持着点自娱自乐的心态,才会越活越有劲头。
一路保持着高亢的情绪回了重华宫,门外的那束干草果然还别在原来的位置——大顺子和应卓他们中午果然都没来。
吴桂花搁了大背篓先去菜园子看过一遭,回来时,手上多了几根韭菜,又想起来前天下雨后采的地皮菜,弄了点鸡蛋打散,放锅里煎干再剁碎。想想心情这么好,干脆用韭菜,地皮菜和鸡蛋做顿三鲜饺子,那不是更要美上天了?
她的地三鲜饺子里,地皮菜才是主料,它和鸡蛋口感太软,韭菜只是零星加在地皮菜和鸡蛋里,起个调和口感的作用,只要地皮菜洗干净了,剁馅包饺子就不是个事。
吴桂花行动如风,一阵洗洗切切之后,二十来个饺子已经变成了肥肥胖胖的小元宝,卧在大碗里,盛了汤,淋上点老醋,再洒上几颗葱花,齐活!
吴桂花端着一大海碗饺子到了石桌那,一口饺子没进嘴,有人来了。
因为虎妹已经离开了重华宫,她这时常有人过来找,吴桂花有时候白天索性弄根条帚顶在门上,熟悉的人都知道,稍用力一下,一推就开了。
于是,应卓从门房那转过来,当先看到只比脑袋还大的海碗,某人举着那只海碗,正半张了嘴看他:“你咋来了?”
他从厨房里找来只空碗,从海碗里拨了一半的饺子出来,一口咬下,眯起了眼:“我来看看你。”
吃惯了她做的饭,再吃别人的,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味。
他想起刚刚那顿食不甘味的午膳,轻轻地吸了口气。
“敦”地一声,两个粗瓷碗放到石桌上。
“甘草茶,喝不喝?”吴桂花提着茶壶,笑得露出白牙。
“你怎么总有稀奇古怪的茶水?”应卓接了茶水,轻轻抿过一口,入口滑甘酸甜,应该还加了几颗酸梅熬煮。
“哪是稀奇古怪?” 吴桂花咕咕喝下好几口:“兽苑刘掌案那不是有批药材要换新的吗?我拣了几样常用的拿回来,万一哪天病了,不正用得上吗?这些药材里,甘草足有一两斤,我当茶喝都喝不完,不喝又浪费,不得想法子把它给消灭了?”
她这一说,应卓想起来:“前天给你的丸药可都吃了?”
吴桂花眨了下眼睛,不等说话,应卓脸都沉下来了:“都和你说了,宫里生不得病,万一叫人发现你感染了风寒,还想在这待下去吗?”
“我就是咳嗽了两声,喝点姜汤焐焐汗就好了……”吴桂花小小声。
看他沉着脸一语不发,她摸到刚放在脚下的黄杨木盒子,翻开来给他看自己这几天得的宝贝:“我今天去了正定门的小集市,秋里不是要放一批宫女回家吗?我才知道,今天整个西掖廷都在趁这几天搞旧物出清,你看我淘了什么宝贝回来?”
她取出那把细铁丝,笑道:“我还是第一回 在这看见这么细的铁丝,怎么就只在尚寝局才有卖呢?我回来一直在想,是用它做个漏勺呢,还是改个蛋散。但是,漏勺和蛋散都能用竹子编,这么珍贵的细铁丝不该这么浪费了,你觉得这些铁丝做什么好?”
她习惯了应卓的寡言,没人接话,一个人也能越说越开心,两只手一扭一转,铁丝结成几个环圈:“看这纹路像不像你们用的锁子甲?说起来,我没看你们穿过锁子甲,巡逻起来那种连片甲穿着不重吗?这铁丝多轻哪,要是编成锁子甲穿起来肯定又透气又不费力,要不做个弹簧捕鼠夹?可这铁丝太细了,只怕老鼠两口就能咬断。对了,昨晚上我又听见厨房里老鼠啃米袋子的声音,小二黑捉个耗子还是不错的,你明儿叫它别躲着我,不就是剃它一回毛吗?还跟我记了这么久的仇。你怎么把我的铁丝都拿走了?你好歹给我留两根哪。”
应卓最终给吴桂花留了一根铁丝,还给她丢下一句话:“这把铁丝换个小二黑,该是我亏了才对。”
吴桂花先是一怔,后来又一想:这家伙该不会跟她开了句玩笑吧?
可看看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吴桂花愣没敢问,看他走到了门口,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过身来:“陛下打算在宫里盖一座道宫,侍奉太清道德天尊。” 往后宫里查邪信之事定会更为严苛,你再别弄些跟道教无关的邪祠回来惹了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