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迎亲
大年初八,当朝太子大婚之日,上万带刀侍卫从皇城南门一路排到罗府门口,一早就将百姓隔在官道两旁,到处人山人海。
冷懿生的小院子忙翻天,若干女官伺候她梳妆更衣。她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身体有些僵硬,任由女官们拉着折腾。
迎亲队伍在午后才浩浩荡荡宛如长龙蜿蜒而来,到罗府时已是黄昏。本听闻病弱太子兰贺会亲自迎亲,京城百姓纷纷盼着能借此机会一窥真颜,谁知道太子奢华的车撵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走在迎亲队伍前的是钦点大媒缪丞相,他骑在系红绣球的骏马上,握缰绳的手冻得通红,人瑟瑟发抖,脸上还得微笑。
到了罗府,缪丞相与罗侍郎恭维一番,讲明太子决定仪式从简,便看见太子妃在众多女官地搀扶下缓步走出来。
冷懿生身披绯袍绣金丝华服,满头珠钿合着簇簇烛光熠熠生辉,像顶着一个大金冠,又缀许多珍珠翡翠,而比这堆奢靡玩意更亮的,是冷懿生一眨不敢眨的水瞳。
她就要被这身沉重的宫廷嫁衣压垮,乌黑的发髻上也如顶着个大鼎,重压之下,全靠她咬牙挺着脊背脖颈才勉强撑住。
她一双秋水盈盈的美眸左右扫了一遍,发现没有想看见的人,瞬间目光黯了下去。
太子本人没有来迎亲。
罗家众人心里更踏实了,新郎都不来迎亲,可见这一桩亲想长远也是长远不了的。他们脸上的笑意不自觉更深,嘴角笑得更咧,看在他人眼里,是外甥女嫁进东宫,他们与有荣焉,欣喜若狂。
缪丞相朝太子妃作揖道:“太子殿下本想亲自来迎亲,奈何前几日染了风寒,至今未愈,不得已托老臣带话,且望太子妃多多包涵。”
冷懿生一张玉脸胜雪三分,精心描绘的眉眼尾角微微上扬,温柔却不失凌厉。缪丞相只看了一眼,便不由惊叹,都说这太子妃是陛下闭着眼瞎点的,谁能想到陛下瞎点还能给不受宠的病太子点到个西施。
冷懿生闻言愣了愣,太子染了风寒?真的染了?真的这么脆弱?
这时,缪丞相回头客气叫了一声,“钱公公。”
一个宦官装束的人上前来,满面和善笑容地挤到冷懿生身边,扶住她的玉手缓缓道:“太子妃多多包涵。老奴钱依山,伺候太子十余年,今日这一路,由老奴陪你走。”
太子病倒,今日的祭礼仪式都省了,他的人就只在东宫里躺着等新妇上门,而且连喜宴也免了,更甚的是连明日新妇给帝后请安的仪式也免了。
这是前所未见的,钱依山只知道,帝后被气得差点也病倒,偏偏太子还奋笔疾书写了一封奏疏,请求将办喜宴的银两用在北疆防线上,犒赏三军。如此,皇帝也只得准奏,头疼之余不免觉得太子知节俭知军难,倒不失为一件苍生幸事。
可这对太子妃来说就是莫大的不幸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嫁进东宫,却连寻常人家成亲的欢喜热闹都没有,且没有祭祀,兰家祖宗如何知道小辈娶了新妇呢?实在不合祖制,不合规矩。
冷懿生面不改色,眼里的失落却是明明白白的,钱依山看了都有些不忍心,不禁暗骂太子做事不厚道,别人不知道就罢了,他天天在太子身边,自是知道太子是何德行,大病本是没有的,装一装就有了。
冷懿生道:“有劳公公。”
钱依山暗忖片刻,笑着道:“今日太子殿下虽不能亲自来,但他的心意是来了。太子殿下为太子妃精心挑选安排了九十九抬妆奁,寓意长长久久。太子妃想看看么?老奴让人都抬进来——噢,不过……”他像想到什么似的左看看右看看,有点为难道,“这儿窄了些,难以一一抬进来给太子妃过目。”
九十九抬妆奁,一听到这个天大的数字时罗老太爷都惊呆了,天底下有哪个女子出嫁用得着九十九抬?六十四抬已是人上人才有的。可是,这大宦官不像在开玩笑。他凭商人如狗鼻子般的敏锐捕捉到几个字眼,“太子殿下为太子妃精心挑选”。不过他很快镇定,太子是病太子,精心挑选又如何,未来不会是他继位。只可惜九十九抬妆奁,一下子叫他们备的三十二抬显得小家子气。
冷懿生震惊着摆手道:“不用……”
太子给她备了九十九抬妆奁?
太子给她备了九十九抬妆奁!
钱依山扫了罗家人青白的脸色,自是知道自己替太子炫耀到了。他笑眯眯道:“是。总归都是太子妃的,到了东宫,你可以慢慢看,有什么不合意的,尽管跟老奴说就是。”
冷懿生感觉脚底虚浮,像踩在云端上,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被满头钗钿压昏了脑子,跟着听错了。她颔首低眉道:“多谢公公。”
罗家人的笑脸越发僵硬,事情发展到这已朝着诡异的方向一路狂奔,他们都没反应过来。只有年轻一辈的女郎在为九十九抬妆奁惊叹,儿郎在为喜事微笑,除了罗四郎。
罗韶紧抿薄唇,目光一瞬不曾离开冷懿生。冷懿生人生头次施粉黛,千娇百媚,披嫁衣,红妆万里,却不是要嫁与他。这几日,罗韶被她一声“恶心”折磨得要疯,他是万万想不到这个一向低眉顺眼、柔柔弱弱、娇声娇气的表妹会变成这样。她先是冷漠,再是尖酸。此刻在一个阉人前,在众人前,她却又变回那副惹人垂怜的模样。
钱依山扶着冷懿生道:“时候不早,太子妃该起驾了。”
冷懿生一点头,迈出一步,停了下来。
“钱公公……”
“太子妃有何吩咐?”
“钱公公,我还有一个婢女……”
冷懿生话一出,余氏瞪大了眼。
“太子妃想带多少婢女都可以。”
钱依山的话叫冷懿生放下心来,从容了不少。她看向余氏,微微一笑道:“三舅母,你还不放八娘出来吗?”
今日一早罗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几十多口人都在,独独罗八娘不见踪影。冷懿生自是清楚,余氏打定她得忙昏头,忘了罗八娘。可是她哪里会忘记?她既已答应罗八娘,就绝不会丢下她。
余氏难以启齿,脸上的嫉恨就要发作,却只听钱依山讶异道:“太子妃的婢女是被关起来了?”
罗侍郎赶紧赔笑,“没有没有,是那丫头手脚不麻利,怕误事,让她一旁待着去。阿婵,去叫八娘来,别让太子妃久等了。”
余氏身后的婢女忙应道:“是。”便跑着去。
太子兰贺没打算办喜宴宴百官,罗家人也没有跟着进宫的必要,一行人送冷懿生到门口,太子空无一人的金辂车在前,太子妃的厌翟车在后,金碧辉煌,红绸飘扬。
冷懿生端坐车内,昂首挺胸,脊背绷得像根弦,面色平静凝视前方,仿佛置身无人之境,车外的锣鼓鞭炮声声与她无关。
待迎亲队伍启程,站在门口的罗老太爷等人眼睁睁看着九十九抬妆奁置放在车上,数百匹马拉着,从他们面前缓缓而过,车轱辘碾压在薄薄白雪上,带出的是沉重的声音,犹如他们的心情。
冷懿生除了两个罗家女郎,什么也没从罗家带走,三十二抬妆奁,一抬也没拿。罗恒内心积郁,今日的情形看下来,只觉这桩亲实在邪门,叫他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太子兰贺不办婚宴,一切从简,这不就是在告诉世人,他很不情愿娶这个太子妃么?可他又给这个孤儿太子妃办了九十九抬妆奁,再加上一百二十抬聘礼,实打实一条长龙在京城里游荡,喜气洋洋的红色在漫天白雪里将行人的眼睛都照红了。
队伍启程足有两刻钟,拉着嫁妆的马车还没彻底经过罗家门口,此前看扁这桩婚事的罗老太爷和儿子儿媳脸色都青白了,嘴唇也冻得没有血色。
冷懿生的大表兄罗大郎笑着感叹道:“懿生表妹今日真是风光无限。”
罗二郎在一旁道:“是呀,本还以为表妹嫁过去会受冷眼呢,现在看来太子殿下还是很珍惜表妹的。虽说仪式从简,但也是为了不铺张浪费,可以理解。”
罗恒偏过脸,狠狠剜了两个儿子一眼。
他这两个儿子向来浪荡,早在几年前让他赶鸭子上架逼去考科举,大儿子成了当年的武状元、文探花,二儿子稍差些,是文榜眼。但也叫他这个当爹的出尽风头,受人歆羡。可好日子不长,这二厮竟觉当官无趣,双双辞官,成了江湖混子,常年不见人影,让罗恒在官场颜面丢尽。
罗三郎也在一旁笑嘻嘻,道:“兄长们说得不错。”
罗桓也回头睨了儿子一眼。
罗三郎是刑部员外郎之一,但受两个堂兄影响,一直觉得仗剑走江湖很潇洒,心痒得不行,口口声声喊着男儿志在四方,他也得把四方闯个遍,若不是罗恒罗桓死死盯着,这厮恐怕已经远走高飞了。
罗家三代同堂,一代行商,二代为官,三代……除了罗韶内敛温文,入官场勤勉为官,能听得进长辈的肺腑之言,其他三人均是一言难尽。
待迎亲队伍彻底扬长而去,罗老太爷冷冷瞟了三个不成器的孙儿一眼,径直回府。罗恒、罗桓与罗兴也面色乌黑,各自对视一眼,便入府去,还有诸多事情要商量对策。
今日太子大婚表面节俭,实则挥霍无度,可见若无帝后国库出资,他还是很有家底的。尽管他病弱,但他有财力,这就不可小觑。
洞房一
冷懿生入东宫时,天色漆黑如墨,细雪纷纷扬扬。四处宫殿张挂红绫红灯笼,将东宫映成暖洋洋的一片红海,积雪也成了黄金般的小山丘。
临华殿内烛火通明,铮亮的黑色大理石地板倒映着簇簇黄光。冷懿生被扶进内室,素月和罗八娘罗九娘还在呆呆地望着殿内的宽敞和装饰。
她们都习惯了在家住的小寝屋,忽然到了像是足有几十间小寝屋打通的寝室,光是宽阔就叫她们惊得再也不眨眼了。
临华殿宽敞高阔,大得即使窗户关紧也有阵阵凉风在穿梭,烛火微微摇曳。
东宫的宫人安置好冷懿生,便退了出去。冷懿生规规矩矩地坐在床上,脸颊似是被红帐映照得泛红,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眸也含着羞怯,低垂着凝视地板,不大敢多看几眼。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放在腿上的双手不自觉挠着厚重的礼服,仿佛在挠着自己的心房。
今夜是她的大喜之夜,于她千疮百孔的灵魂来说,却是第二回了。
这一刻,她不知为何竟是希望与上辈子一样,被新郎冷落一夜。只是东宫不办喜宴,太子亦不必陪酒,想必不会彻夜冷落她。
除非他真的病得很重。
“冷姑娘,这儿真的好大呀……”素月叹服,甚至蹲下身去摸床榻边的踏脚凳,是黑玉般的紫檀木,雕着祥云纹样,摸来光亮水滑,一粒尘埃都没有。
“连这个都有香味。”她惊叹道。
罗八娘和罗九娘也跟着蹲下身摸一摸踏脚凳,两双眼睛亮晶晶的。
“阿生姐姐,为什么别人都说嫁给太子不好啊?能住这么大的房子多好啊。”罗九娘一脸懵懂地问。
冷懿生赶紧竖起手指朝她“嘘”一声,压低了声音温柔道:“那是别人瞎说的。九娘,以后不能在这说别人说的话,知道吗?”
素月点点头恐吓道:“是啊,小心让别人听见了,要杀头的。”
罗九娘缩了缩脖子,怯生生道:“我知道了。”
罗八娘望着冷懿生道:“阿生姐姐,她们把我们丢在这,是不管我们吗?”
冷懿生沉思片刻,折下腰也去摸摸脚下四、五尺长的踏脚凳,步摇坠下摇摇晃晃,她迷茫道:“我也不懂,不过之前听她们说是要坐着等太子殿下来……”
素月道:“可是太子殿下不是染风寒了吗?要是把病气过给冷姑娘怎么办呀……”
冷懿生轻咬红唇,又紧张又害怕。
她可不想得病,上辈子和罗韶撕破脸皮闹翻后,积郁成疾,动不动就昏倒不省人事,有时还发热,整个人混混沌沌,像是脑子都要烧坏了。
那时她几乎忘了自己曾经也是个轻巧矫健、活生生的姑娘。
重来一次,她很珍惜现在健健康康的身体。
平安是福,真的是。
罗八娘闻言急了,“那怎么办呀?病了会很难受的,阿生姐姐可不能病倒。”
这时,宫人们从外室进来,四人连忙噤声,宫人们恭恭敬敬朝冷懿生道:“浴池的水已备好,请太子妃沐浴更衣。”
冷懿生低头看着才穿一日的繁复精美的礼服,没想到不用给太子看的。她跟着宫人们出了内室,穿过外室,来到雾气腾腾,氤氲缭绕的净室。
冷懿生就跟今早似的,傻傻站着任宫人们上下其手,最后沉入暖乎乎的热水池里,洗去一脸的胭脂水粉,白嫩的小脸在水雾里流淌着泛出光亮的水珠。
跪在池边伺候的婢女忍不住盯着她的侧脸看,只觉她在发光,小心翼翼赞叹道:“太子妃真如仙子下凡。”
冷懿生一愣,小脸红了,婢女一见,更大胆了,笑着道:“太子妃闭月羞花之貌,与太子殿下真真是天作之合。”
太子兰贺病态阴鸷名声在外,无人不对他闻风丧胆,可叹他生出俊美无双的容颜,颀长挺拔的身姿,若能叫天下人一观,必能博得人间罕有的美名,从此品性再如何残暴不仁,也该有玉面修罗的美称。
冷懿生见过太子两回,都是短暂一眼,但要说太子美貌无双,姿态风雅,属天下第一,她是不会质疑的。
沐浴完毕,发丝擦干,冷懿生穿着红绸寝衣,被扶回温暖的内室,自己带来的三个小姑娘不在了。
“太子妃放心,她们是去安置了,明日一早再过来伺候你。”
冷懿生坐在床边,安心道谢。
到此时为止,她觉得一切还不错,想来太子应是没有传言中可怖,否则东宫的宫人宦官们如何个个亲切柔和,让她倍感温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