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在想什么?”
冷懿生回神,兰贺微斜身子,凑在她脸颊边耳语,低沉的嗓音醇厚醉人,伴着一声慰问,还夹了一块鲜嫩的鱼肉放她碗里。
冷懿生本能地扯出笑容,低声感慨道:“好多人。”
兰家人数众多,里里外外加起来比罗家还多一两倍。但这也是应该的,皇帝儿郎多,娶妻纳妾就会多一些人。罗家女儿多,出嫁了就是别人家的。不过不管是罗家还是兰家,冷懿生都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吓傻了?”
冷懿生抿唇望着兰贺,周遭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兰贺的脸庞陡然生出一股疏离,笙箫渐远,她感到自己在做梦,梦醒时眼前的兰贺也会随之消散。
一切如何走到今天,冷懿生浑然不知,只觉虚幻真切难以辨清。刹那间,她不知哪来的勇气,扭过头去看兰礼,正巧兰礼在和后面的人说话,他旁边的女子对上冷懿生的眼睛,淡漠的神情直接将冷懿生吓回去。
被发现了——冷懿生艰难地吞咽一下,小脸煞白,夹起碗里的鱼肉塞进嘴里。
她还想再看一回,但把头微微偏一下,就不敢继续。
兰贺默默看着冷懿生坐立不安,鬼鬼祟祟地搞小动作。
今天的冷懿生还算有出息,没直接昏掉。
宴席到一半,金石丝竹皆止,上来一个绿衣女子,怀抱琵琶,莲步轻移。
冷懿生剥着葡萄吃,见在场的人都安静下来,她怯怯往兰贺边上凑,“殿下,怎么这么安静了?”太安静了,她失去泯然众人的安心感。
兰贺作为不常见人的主,对这种场面其实不比冷懿生熟悉多少。他不以为意道:“不知道。”
绿衣女子巧笑嫣然,朝上首的帝后行礼,“民女拜见陛下、皇后娘娘。”
柳皇后下意识道:“早闻淑妃外甥女精通音律,一手琵琶天下一绝,不会是你吧?”语气极其凉薄,不带一丝情分。
卢淑妃抢在自己的外甥女前笑道:“皇后娘娘谬赞,珠儿逊色得很,难登大雅之堂,不过妾实在喜欢听她弹的小曲……对了,妾听闻太子妃也极善音律,不知今日可否一饱耳福。”
忽然被提及的冷懿生刚塞一颗葡萄在嘴里,猛地一噎,兰贺反应及时,一掌拍她后背,冷懿生低着头吐出差点噎死自己的葡萄,脸色青白又茫然。
她极善音律?卢淑妃哪儿听来的?
偏偏和卢淑妃较量上的柳皇后根本没在意下面儿媳的状况,冷笑一声,“怕你没有福气听。”
卢淑妃脸色微变,皇帝清清嗓子,冷睨皇后,像在责怪她口不择言。柳皇后却浑然不觉,目光就没在卢淑妃脸上移开过。
卢淑妃养个外甥女在宫里也有一段时间了,为了什么柳皇后不知,但今日把外甥女带这儿来献技,还无缘无故扯上太子妃,摆明了是想进东宫。
柳皇后当然不想让她称心如意,虽然她什么都没听说过,但她理所当然觉得冷懿生一定会比卢家的闺女强,毕竟是她儿子自己挑的,她还挺相信儿子的眼光。
“不过弹曲罢了。今日你是寿星,你想听,就让你听个够。”柳皇后说道,终于分了个眼神给自己的儿媳妇,只见她手忙脚乱抓着手帕擦手,看样子是迫不及待要上阵杀敌,她满意极了,气定神闲道,“先让你外甥女来吧,免得待会儿大伙都听不下。”
卢淑妃咬牙切齿地笑着,“珠儿,弹吧。”
柳皇后说话难听,令人气愤,但无所谓,等一下丢人的反正是她。冷懿生不过一介孤女,寄居外家。罗恒早就摸着良心说了,罗家这些年确实忽视了冷懿生,别说琴棋书画,就是些许礼节情理都没人教授于她,她根本就只是比乡下女子好一点点而已。
卢淑妃相信,柳皇后这种麻木不仁的人,压根就还没了解自己儿子娶的女人几斤几两。
宫人搬来一张圆凳,绿衣女子颔首坐下,粉面桃腮微微偏向东面,让冷懿生看个正着,以及兰贺。
曲调缓缓流泻,兰贺蹙起眉头,隐隐感觉不对劲,他望向卢淑妃,卢淑妃心安理得地笑着,势在必得的姿态一览无余。
饶是冷懿生再迟钝,这会儿她也感受到了威胁。当着帝后的面弹琵琶,不正朝向帝后,反而斜朝着这边……她看着太子,太子俊美无俦,姿仪风雅,此前只是被传是病秧子而不受待见,现今上朝议政,力破流言,自是会如蜂蜜溢罐般招来觊觎。
可惜像苍蝇的人还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冷懿生卑微地看了卢淑妃外甥女一眼。
人家的头发乌黑发亮,像木头上蜡似的。圆润的面庞一看就知有福气,细腻白净,如同温润的暖玉打造。两只低垂的眼睛深情款款地盯着地板,矜持又娇羞,不知抬起来看人时是怎样的摄魂勾魄。那双红唇也是饱满欲滴,微微含笑,仿似两片春日牡丹,嫣红妖娆。还有那双弹琵琶的小手,柔若无骨,娇若惊鸿。
冷懿生摸着自己干硬的爪子,粗糙的手心,不禁瘪嘴,欲哭无泪。
这样的小美人,她一次能打十个。
可是能打又怎样?太子口口声声说喜欢强壮的女人,那是他之前不出来见人,没见识,现在见到娇柔的女人,他早晚会和别的男人一样,女人还是柔柔弱弱的好。
“怎么了?”兰贺在桌底下握住冷懿生的手,忽而心中一凛,唇角噙笑问道,“你是不是不会?”
冷懿生的骨子里散发着铜臭味,风花雪月的琴棋书画和她不沾边。
果然,冷懿生无比羞愧地低下了头,“我死定了,殿下……”
“别胡说。”兰贺好笑地摸了一把她的后脑勺,低声安慰道,“有我在。”
“母后要我弹……”冷懿生感到脸颊滚烫,灼痛她的自尊心。
要她弹琵琶,不如叫她扯根弦勒死自己。
两人亲昵的耳鬓厮磨真真实实落在别人眼里,卢淑妃脸上的笑不知何时泯灭,柳皇后却笑得越发嚣张。
儿子与儿媳越恩爱,别人越不爽,她就越是脸上有光。
正中间的皇帝隐约感到一阵硝烟味,却不晓得左右这两个女人在较量什么。她们明明偃旗息鼓许多年了,因为皇后不怎么理睬人,卢淑妃想做什么都是拳头打在棉花上。
一曲弹毕,绿衣女子也从眼角余光看到太子和太子妃的恩爱了,她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羡慕又嫉妒。
太子果然非传闻中的那样不堪,姿貌也比她的表兄相王和郑王更胜一筹,如今他还攥着禁卫军的虎符,更显得气势不凡了。
可惜他的太子妃,是个孤女。
她甚至在这一刻懊恼怨恨,姨母不早些将她许配给太子,等到人家羽翼丰满了才想利用她,已经晚了。太子和那上不得台面的孤女卿卿我我,看了叫人气恨。
她完全清楚,在太子名声不好时嫁给太子,若太子也如这般待她,她是舍不得谋害他的,只想一心一意做他的太子妃,陪他一步一步登上皇位,做他的皇后。
这一切,都被那孤女捡了便宜!
绿衣女子羞愤至极,却哪都不能去,皇后大方赏她到边上坐,在看得见太子和太子妃的地方,让她眼下憋得通红。
“太子妃也来一曲吧。”柳皇后兴致极好,别人喝酒用杯,她拿起酒壶便往碗里倒,用碗喝酒,十分豪迈。
皇帝头疼欲裂,低声道:“少喝点。”
柳皇后嗤笑,“今日可是淑妃的好日子,不多喝点怎么算帮她庆祝?”
卢淑妃强颜欢笑,“妾多谢皇后赏脸。”
谁不知道皇后海量呢?越高兴,她越能喝。
这时,宫人呈上一面紫檀琵琶给冷懿生,冷懿生倒抽冷气,一只大手越过她,轻而易举将琵琶拿去。
兰贺道:“太子妃前几日才扭伤了腕,使不上力,这一曲,就由我代劳。母后,如何?”
柳皇后愣了一下,卢淑妃终于放松,忍俊不禁,“太子妃使不上力?方才我见她剥葡萄皮剥得挺上劲啊。”
兰贺面不改色道:“剥葡萄皮很费力么?还是淑妃娘娘看不上孤弹一曲为你祝寿?”
卢淑妃一噎,柳皇后回过神,照样护短道:“能听太子弹一曲,淑妃,你这是要洪福齐天。”
卢淑妃咬唇,瞪向冷懿生,冷懿生怯懦心虚的模样明明就是半点拿得出手的才艺都没有。
兰贺自顾自弹起来,曲调响——
冷懿生过去是楚王兰煜和楚王妃,再过去是相王兰敏和相王妃,郑王兰籍和郑王妃。兰敏紧抿薄唇,微蹙眉头,见不得母亲如此吃瘪,却也不好出声。当然,他也想不明白,淑妃为何要招惹皇后和太子妃,这摆明了是在挑衅太子。
太子也是狠毒,弹的曲子不是其它,正是琵琶名曲《十面埋伏》。
在场所有人噤若寒蝉,唯有激烈的曲调在扫荡,所到之处杀人于无形。这时,不懂事还没人控制的几个小鬼头也安静地听着,他们桌下的小白狗却汪一声叫出来,掺在时缓时急的圆润曲声中,颇为滑稽。
太子也没破功,微微颔首,抚弦之姿煞为随意,毫不费力,足见他功底之深。
冷懿生哑然看着,眼睛一眨不眨,惊叹的目光无法从兰贺身上移开,心如琵琶,在他的指尖轻抚下漾开重重涟漪。
她看着太子的眼神,深情而熠熠生辉,尽是赞叹和崇拜,浓烈炙热的情感满溢而出,赤/裸坦荡。
卢淑妃几乎要把牙齿咬碎,罗家这个外甥女手段真是了得,被她这样一看,哪个男人能忍得住?就算她是满脸麻子的丑八怪,只怕男人也会欲/火焚身,何况她……还有几分姿色。
太子弹着不合时宜的曲子,神色轻松地与冷懿生对视,专注且宠溺,令冷懿生脸颊泛起一片红晕。
两人旁若无人地对望,让一大家子人,看他们伉俪情深。
柳皇后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坦,端起碗喝酒——
杀人诛心,她的宝贝儿子和儿媳太上道了。
叫人
所有目光都落在这对小夫妻身上,连兰礼也不例外。
他往后靠着椅背,慢条斯理地啜着醇酒,慵懒的目光停在冷懿生的侧颜,将她含情脉脉的眉眼尽收眼底。
这一幕真该让罗韶也看看,免得他还天真地觉得表妹嫁东宫,是心不甘情不愿。
冷懿生眼里只有兰贺,曲尽时,她露出倾心笑颜,忘了场合,拍手叫好,“殿下好厉害啊。”话一出口,她才觉失礼,腼腆低下头。
隔桌的兰煜一笑,“太子殿下果真厉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还真不知道你琵琶弹得这么好。”
兰煜一开口,不着痕迹地缓解了冷懿生的尴尬。兰贺朝他笑道:“也只是闲暇时玩玩罢了。不过兄长知道的,我向来都是闲人一个。”
兄弟俩笑起来,氛围融洽。
卢淑妃面色铁青,角落里的外甥女也无颜见人般低着头。她方才弹奏时,因为太子一个正眼也没看她,手一抖,有几个音甚是虚浮,在场善音律的耳朵尖的都该听出来。而太子一曲《十面埋伏》激荡回肠,行云流水般没有半点瑕疵,堪为名家弹奏。如此一来,只怕已没人记得她弹了什么,就是记得,恐怕也是记得她的错漏罢了。
柳皇后笑得张扬道:“淑妃,太子弹的这一曲,你觉如何?”
卢淑妃艰涩地吐出两个字,“甚好。”
今日,柳皇后修长优雅的脖颈如同高傲的雪白天鹅,就没一瞬萎靡过。她的凤眸长尾飞扬,带出的满是不可一世的倨傲。
皇帝看了她几眼,仿佛又看见昔日策马奔腾,上阵杀敌的凛冽少女,鲜血溅红她的白衣,她的凤眸未曾有过畏惧。
底下的小白狗叫唤起来,带它进来的小鬼头们被自家娘亲咬牙切齿一瞪,立刻七嘴八舌此起彼伏喊道:“我们知错了,我们马上让它不要叫……”
“汪汪!”
“小白别跑!”
“乖点!”
皇子们奶声奶气地命令道,但小白狗在桌下胡乱穿梭,边撒欢跑边叫,只当他们在和它玩。很快,它跑出桌脚密林,朝大殿外飞奔,几个小孩子也全追着跑出去,狗叫声渐渐远去。
宴席恢复平静,几个孩子的娘亲却吓得脸色惨白,纷纷跪地求帝后开恩恕罪。
冷懿生只识得阮充仪,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她看起来还是那么羸弱。
卢淑妃咬唇,委屈地拖长了声音道:“陛下——”
她的寿宴这是被砸了,不仅太子砸,那群小崽子连同那只生虱狗也砸,这让她往后颜面往哪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