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太子妃怎么了?你认得他?”
冷懿生满眼惊恐,不是还笼罩在受袭的阴影里,便是她认得此人,并且不敢相信他会来杀她。
罗延之暗忖,一个他们不认识,太子也不认识的男人,冷懿生怎么会认识?
冷懿生被他一问,支支吾吾否认道:“我、我不认识……”
“那你是见过?”
兰贺看了看罗延之,又看向冷懿生,冷懿生慌乱地摇头,抓上他的袖子,泪水涌出眼眶,“我没见过……”
回宫
冷懿生脱下破烂沾血的寝衣,露出只着鹅黄抱腹的身子,一条细长白皙的手臂上就有两处剑伤,她轻轻发出嘶嘶声,看着兰贺拧干布巾,朝她看来,她的脸咻地红到脖子根。
兰贺见她还有心思脸红,心里勉强好受一些,什么也没多说,细致地给她清理伤口,上药包扎。
屋里只剩夫妻二人,氛围静谧,时不时有冷懿生低低的呻/吟、洗净布巾的潺潺水声、药瓶药罐被放下的声音,一切都变得轻盈柔和,橙黄的烛光更在眼前释放暖意,不知不觉令冷懿生犯困。
她晃了晃脑袋,逼自己强打精神。
兰贺见状问道:“怎么了?很疼?再忍一下就好了。”
冷懿生修长的四肢都缠上绷带。兰贺从她的伤势推算出来,来人下手不轻,运剑刁钻,既要冷懿生死,还要她死得很难看。好在冷懿生运气好,三脚瞎猫的功夫也躲过了这恶毒的乱剑,没伤要害。
“殿下,”冷懿生的声音难掩低落悲伤,“今晚为什么不让我去陪你?”
兰贺的手握着白布条僵在她的大腿上。
冷懿生低着头,没敢看他,只看着自己第一回在他面前衣不蔽体的模样,泪水兀自掉落在光滑的大腿上。
“我好怕,再也见不到殿下……”
即便是罗机等人都来了,在她眼前,令她安心,那可怕的一幕也还在她的脑海里一遍遍重演,叫她再一次感受皮肉被划开之痛。
她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若非成亲后这些日子,兰贺赶鸭子上架让冷懿生有半桶水,她这只空桶子在那一刻早就被一脚踢烂,粉身碎骨,逞论垂死挣扎。
冷懿生哭着,绸缎般的墨发垂下,遮去她的脸庞。兰贺看着她的脑袋,手上的白布条挽了一个结,而后伸手将她揽入怀里。
“殿下呜呜……”
不知是否冷懿生哭得太凄惨,兰贺眼里也被她唤出湿润的雾气,模糊了视线。
他的胸口疼得厉害,不算陌生的感觉蠢蠢欲动,铁锈味再度涌上嗓子眼。
他闭上眼睛,喉结上下滑动,无声将冷懿生抱得更紧。
寅时一刻,刘怀棠匆匆赶到罗府,在侍卫带路下抵达灯火通明的小院子,神色冷峻,一见钟离黑与钟离白便冷声问:“太子呢?”
钟离黑颔首道:“太子与太子妃在里面。”
刘怀棠气不打一处来,“那刺客呢?”
钟离白颔首道:“回将军,刺客服毒自尽,什么也问不了。”
刘怀棠一掌拍在自己脸上,半夜被吵醒的怒气和紧张、恐惧夹杂在一起,令他还有些慌乱。
他欢欢喜喜送小两口来省亲,可不是让他们来舔刀尖血。
“废物!逮到人了还能让人服毒自尽!你们干什么吃的?”
钟离黑与钟离白齐齐单膝下跪,钟离黑一板一眼如实道:“回将军,那刺客武功在属下之上,若非罗公子出手,只怕还要被他跑了。”
这无异于往刘怀棠心口上捅一刀,他挑选出来保护太子与太子妃的人才居然干不过一个刺客!
他如鲠在喉,眼角瞥见两人从角落的小门走出来,却是罗延之与罗机,两人盯着他在火把摇曳的光芒下嚣张凛冽的神色,惊异道:“是你?”
刘怀棠无心隐瞒身份,坦荡道:“是我,没想到你们两个小子还记得我。”
大半个月前,在江春玉满蹭酒喝的侍卫,那时罗机还衷心祝他早日高升。没想到人家正是太子的心腹,相王一派的眼中钉,以三十几的高龄扬名立万的禁卫军统领刘怀棠。
罗延之几乎想笑,苦笑。
他们果然没有自作多情,太子正盯着他们。
房门一开,门后站着兰贺,对上刘怀棠的眼睛,不由分说道:“传令下去,准备回宫。”
“砰”一声响,门又严丝合缝地关上。
钟离黑与钟离白即刻带人去准备启程事宜,院子里剩下刘怀棠和罗家兄弟。
刘怀棠心事重重,睨了同样无言的二人一眼后道:“你们不介意随行护驾吧?”
罗机讪笑,“有刘大将军在哪还用得着我们。”
刘怀棠一挑眉,漫不经心地笑着,“太子妃在罗家遇刺,真要追究起来,罗家上上下下都得到牢里走一趟吧。”
罗机脸色微变,罗延之赔笑道:“能为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护驾,是罗某的荣幸。”
夜空漆黑如泼墨,星光熠熠,落到地上所剩无几,京城笼罩在黑幕下没有半点生机,只有西边的天际微微泛红,正是烟花之地的醉人光彩。
太子妃遇刺,太子决意半夜回宫,此事天明便会传遍朝野,罗家难辞其咎,罗家众人仕途也岌岌可危。
听闻此讯,罗恒手脚发凉,无能的弟弟靠不住,想和儿子商量对策,儿子却忙得无暇理睬他。
罗延之与罗机需随太子回东宫,罗延之又叫了罗三郎同行,这一去,三人也不知还有没有命回来。
罗恒脚下有些虚浮,老父亲还躺在床上养伤,两个弟弟只会在他耳边聒噪地问“这下如何是好”,女人们哼哼唧唧哭成一团,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让安逸顺遂大半生的罗恒感受到了天塌下来的绝望——
他怀疑这是一场梦。
……
金辂车上,冷懿生枕在兰贺大腿上,困了也不敢睡,紧紧抓着兰贺的袖子,嗅着他衣袍间冷冽的香气,心里无端生怕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险些阴阳两隔,冷懿生越想越害怕,也不知重活一世的运气还有没有,更怕就算重活一世,也像上一世一样遇不到兰贺。
兰贺是太子,永远高高在上,矜贵神秘,只凭冷懿生自己,想靠近他难如登天,如果重活一世没有那道赐婚圣旨,兰贺与她也是殊途陌路。
冷懿生心碎般流着泪,低低呜咽。车厢内昏暗,兰贺看不大清她的脸色,却也知她难过。他轻抚她的脑袋,眸底覆上一片阴霾。
谁想让冷懿生死,为什么想让她死。
兰贺心里隐隐有个名字,可他想不出来是为什么,或者说,为什么是现在。
寂静的官道上,一队车马缓缓行进。
刘怀棠抓了罗延之在金辂车前面,钟离黑与钟离白在金辂车后面,罗机与罗三郎在整队车马的末端,务求回宫之路顺风平坦,纵使有人偷袭也不必惊慌。
刘怀棠百思不得其解,他已经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今夜的刺客武功高强,潜入太子妃的住所前还无声无息杀了六个侍卫,皆是一剑封喉。
“这刺客该不会是冲着太子去的,但找错地了?”
刘怀棠实在想不出来太子妃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好杀的,除非——
罗延之平心道:“应该不是,在我到时,他是一心要刺杀太子妃。”
刘怀棠想起来冷懿生受过一回伤,不过那是她爬墙去偷听,被人教训了。这回有人要置她于死地,很可能是她又干了什么,知道了别人的秘密,但自己糊里糊涂,不知道自己知道了别人的秘密。
冷懿生成亲后一直在宫里,只与皇帝的嫔妃有来往,刺杀一事的主谋,很可能是宫里人。
刘怀棠想着,又迟疑了,“今晚那刺客也算熟门熟路,知道太子妃住在何处,若无内应,说不过去,此事罗家实在无法置身事外。”
罗延之嘴里苦苦的,但话语坚定,“这个自然。太子妃遇刺,无论在不在罗家,罗家作为她的娘家,都自当竭尽全力,为她揪出幕后黑手。刘将军,在真凶查明之前,在下与舍弟都愿听从太子殿下与刘将军差遣。”
刘怀棠哧一声笑,罗延之很上道。
“查明真凶之后,罗公子是否就又要离开京城了?”
“此前如何,此后便如何。”
刘怀棠笑而不语,罗延之沉吟道:“刘将军,在下有一点不明白,不知刘将军可否为在下解惑。”
“直说便是。”
“太子妃在东宫可曾习武?”
“你说这事啊。太子殿下是有教她点皮毛,她也就是个三脚猫功夫,还远远没成火候呢。”
“果然如此。”
“如此什么?”
“在下与那刺客交手过,知他功力。窃以为,太子妃若仍是曾经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今晚应是不容乐观。”
他说得很委婉,但刘怀棠听着觉得很直接。
冷懿生能活下来不是运气,没法靠运气,她本该死定了,如巨石击卵。
罗延之对这位太子不免再次刮目相看,他竟是会传授妻子武艺之人。
众所周知,当今圣上还是太子时,娶了曾经名叱战场的柳家长女,而后断送了一名大晋女将的英名,至今都是坊间一些说书人提及时便憾得连连拍大腿的事。
说白了,柳皇后不嫁皇家,必是一代女将,生平能养活许多撰写传奇之人。
可惜柳氏嫁了,英名在及笄之年便止于昔日大晋与歧音国的血肉翻飞的战场上,成了“不过一深宫妇人”。
些许文人则称此乃天经地义,女子该嫁不嫁,动刀动枪不成体统。何况柳氏嫁的是东宫太子,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哪里比不得做个刀尖舔血的悍妇。
罗延之自幼被沈氏带着吃各个达官显贵家的宴席,看遍形形色色的女人,长大后在外行走几年,都不曾真正见过锦衣玉食享得安心的女子,有些还真远不如刀尖舔血的悍妇活得自在。
有时他想想自家的妹妹,便还是觉得女子该习武艺,强身健体之余,还不易受欺负,可谓百利无一弊。
他出门在外时常带些武功秘籍、传奇话本回家,散落在家中妹妹们看得见的地方,奈何她们一捡起来,就被斥骂看邪书。
那些罗延之从小珍惜的书籍,都一卷卷被扔进灶坑里烧得甚旺,唯有他最看不得的女规之流,罗家女郎倒是人手一册,读得最精的当属罗五娘,她倒背如流,因此甚得长辈宠爱。
可惜长辈的宠爱分文不值。
罗延之都放弃了,现如今,竟叫他知道,当今太子行事作风都戳他心窝里,做了他一直想做却没做成的事,他——
他只能祝愿太子永不变心。
太子与相王,罗家已是没得选。
“殿下!”
两人默然时,身后车内传来冷懿生带着哭腔的呼唤,刘怀棠脸色一白,将手中缰绳抛到罗延之手里,即刻起身飞至金辂车上。
罗延之回头看去,刘怀棠钻进车厢,过了片刻,他出来,神色凝重,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藏在他攥起的拳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