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罗韶看着她平静的神色,在昏暗中如雪凝铸,前所未有且无理取闹地冷。
从那一天开始,似是小寒,从那一天开始,她对他的态度再不复往日热忱。为什么。他至今想不通。至于圣上赐婚,嫁东宫,那都是后话了。
罗韶什么话也不说,冷懿生也什么话都不说,就陪他站着一动不动,即便身子已经冻得要忍不住哆嗦,她也强忍着不露出一丝脆弱。
再冷的时候她也经过了。
两人不知站了多久,素月在屋里看着两人的影子像在看雕像,终于忍不住担忧道:“冷姑娘,天冷,别冻坏了身子啊。”
罗韶似是才回神,他抬手,冰冷的手掌不易察觉地轻颤,随即轻轻放在冷懿生的肩头。
冷懿生不解地抬头,只见罗韶朝她凑过来,她下意识偏过脑袋,罗韶在她耳边僵住。
“表兄,你醉了。”
冷懿生听着罗韶的呼吸,热气扑打在她的颈上,她的心跳骤快。
罗韶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的面容白净细腻,如玉如瓷,一片雪花扑在她的鼻梁侧,接着又一片落在她长翘的睫毛上,她干脆向前走了一步,离他远了一生。
冷懿生扫去雪花,旋身面对房门。
“表兄,若无事——”
“懿生,”罗韶突然打断她,又走近她,低头附在她耳边呢喃,“我爱你。”
冷懿生倏地僵住,罗韶抬手撩了一把她纷飞的长发,便转身离开。
报复
门外只剩个娇小的人影,素月连忙开门出去。
“冷姑娘,你没事吧?”
就在刚刚,罗韶靠近冷懿生的时候,素月身躯一震,吓傻了。还好没发生什么事,否则可就是在羞辱太子,是要杀头的。
冷懿生由着素月将自己搀扶进屋,脑袋里炸了开来,跟放烟花似的。
罗韶竟然这般厚颜无耻,竟然还敢说“我爱你”这三个字。
冷懿生在发抖,素月关上房门后连忙磋磨她的双臂,“冷姑娘,你怎么样了啊?不会冻坏了吧?我给你倒杯热水喝。”
说罢便翻过托盘里的瓷杯,倒了一杯,却是温凉的。
冷懿生将就着喝了,在椅子上坐下后才平复心情。
罗韶绝对是故意的,故意扰乱她的心弦,兴许还盼着等东宫太子真的病死后,她会为此投奔他。以前的冷懿生被他蒙蔽了耳目,如今,她已什么都看清楚看明白了。
冷懿生不恨罗韶,更不爱他,只剩下恶心。
年少时的情窦初开有多热烈,现在的恶心就有多反胃。
这一夜,冷懿生辗转反侧,在无眠的凌晨想到并确认了一件事——她要报复罗韶。
大年初一,罗韶不在罗府,冷懿生想得到,他不是在城北的宅院与信王兰礼双宿双栖,便是在信王府与信王兰礼双宿双栖。她真是不得不佩服罗韶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明明早就断袖了,却还要缝起来在她面前若无其事。
冷懿生在下定决心要报复罗韶之后神智也清明了许多。她回想了上辈子,罗韶之所以娶她的原因。除了做脸,大概还是想让她为他繁衍子嗣,毕竟都成亲了哪还有不生育的道理?传出去他名声也不好,别人会以为他不行,如此这般也就做不得什么脸了。好在信王霸道,不让他碰她。
后来,将她拉去东宫与太子“殉情”,应该是信王想出来的。至于信王是出于对罗韶的占有欲,还是纯粹看冷懿生不顺眼,就不得而知了。
大年初二,罗韶也没回来。上午,冷懿生陪另外三个表兄喝茶,听他们恭贺她一番,顺带收下他们的贺礼。下午,冷懿生继续做女红,身边围了罗八娘、罗九娘,嘻嘻哈哈的笑声不绝于耳。
到了大年初四,罗韶才回来,冷懿生偷偷跑去找他,还不到他的房门口就听见余氏在咆哮——
“那个小贱人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她都要嫁了还不放过你?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冷懿生咬紧牙关,被骂得实在冤枉。真要说起来,她才是那个被下迷魂药的人!
罗韶提醒自己的母亲,“你就不怕隔墙有耳?”
余氏的声音中气十足,声量一点也没降下,“我怕什么?我的儿子被小狐狸精迷惑了,我还不能骂了?那丧门星,当年他们就不该把她接回来!”
罗韶克制道:“够了。”
“不够!你说,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娶妻生子?那小狐狸精都要嫁东宫去了,就算太子再不济,就算她日后把太子克死了,那你也是跟她无缘了!你还巴巴地等什么?大过年的,你就想为了小狐狸精气死你娘我啊!”
冷懿生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沉重,她垂眸凝视台阶下的积雪。
就算太子再不济,就算她日后把太子克死了……
冷懿生闭上眼,余氏铿锵有力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
她想起已经模糊不清的父亲母亲,想起慈爱的外祖母……他们真是被她克死的吗?为何都要这样说一个孤儿呢?恨她入骨的余氏这么说,那些无关的婢女们也这么说。
屋内罗韶与余氏争吵一番后,余氏拗不过儿子而气愤地扬长而去,打算去找丈夫,只要丈夫安排好,由不得他相看不相看,娶与不娶。
罗韶在屋里,冷懿生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懿生?”
罗韶悄无声息走近冷懿生才叫她,吓得她一抖,退后了两步。
“你什么时候来的?”罗韶神色不明问。
余氏说的话……他在脑海里快速回忆了一遍,登时头疼。
冷懿生道:“我刚来。”
罗韶侧身,“进屋里吧。”
冷懿生稀里糊涂刚迈出一小步,就回过神来缩回去,摇摇头道:“不用了。我来找你,只是想说几句话。”
罗韶想到除夕夜,微微迟疑的眼睛含着一抹期待,“什么?”
冷懿生酝酿了片刻,罗韶耐心地等着。
“三十晚上……”
罗韶的心都被她吊起来了,噤声凝视她。
冷懿生拢在袖子里的小手攥紧,攥得掌心都冒出薄薄的汗水,方才抬眸,迎着罗韶的眼睛,道:“三十晚上,你说了什么,你还记得么?”
罗韶瞳孔一缩,垂眸轻声道:“记得。”
又补充道:“懿生,三十晚上,我没醉。”
冷懿生轻轻地点点头,“我知道。”
罗韶看着她,有几分恍然,又有几分笑意,唇角似扬非扬,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何滋味。
冷懿生果然是爱他的。
小寒以前的纯洁、热烈、芬芳、温暖的少女情爱在这一刻又缠上他的心头,叫他酣畅骄傲。
他无声无息握紧拳头,克制了自己想拥她入怀的欲望。
冷懿生还爱着他,其余的一切却不同了。
他多想不顾兰礼的命令,不顾兰贺的婚事,紧紧拥住冷懿生纤秀倩丽的身姿,直到他们之间再无距离!
可是兰礼和兰贺就像一道无法跨越的汪洋深壑,横陈在他与冷懿生之间,她飞不过来,他跨不过去。
一时之间,罗韶被物是人非的怅惘撕裂心脏,胸口只剩疼痛,无尽的疼痛。
冷懿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继续说道:“三十晚上,我感到恶心。”
罗韶猝不及防睁圆了眼,眼前的冷懿生面无表情,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恶心”两字残留在脑海里重复,他确定自己没听错。
冷懿生没有接着往下说,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看他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最后无比防备又心虚地挤出一句昭然若揭的话——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不可能的!根本不可能!冷懿生不可能知道他经历的龌龊事!不可能知道的!绝不可能!
可这会儿,在等待冷懿生回答的时候,他所有的理智轰然坍塌,所有该沉入江河的秘密一点一点浮现,如生出无数只不甘的手拉着他往下沉……
冷懿生在这一刻感觉自己有洞穿人心的本事,罗韶变得猩红的眼睛更令她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报复的快感。
她一脸无辜地问:“你是不是还做了什么恶心的事,表兄?”
罗韶迟疑地瞪着她。
冷懿生浅浅一笑,“表兄既然记得自己说过的话,那我就不重复了。那天晚上,我本该对你说一声自重。我就要出嫁,这你也不是不知道,可你怎么还能对我说出那样的话?”及此,她泯去笑意,声似寒风,“你想我给你什么反应?除了恶心,我实在想不到还有其它。”
她就要嫁人了,而且非嫁不可,这种节骨眼上,但凡是个君子,都该从此收敛自己的情意,而非还对她诉说,说完甩手离去。这仿佛把所有过错都推到她身上,日后她过得好,也是辜负了一个痴心人,日后她过得不好,便是不长眼、豁不出去、没有胆子随曾经深爱着自己的那个人去。
除夕夜,风雪中,带着酒意地呢喃:“我爱你。”
罗韶不可谓不是居心叵测、老谋深算。
冷懿生越想越气,气极反笑,笑声带着讽刺。
罗韶看着她,顿觉陌生至极。
“我……懿生……”
“我要说的话就这些。”
冷懿生毅然转身走开,下了台阶,步子迈得更快。
她报复了,但还有点怕,怕罗韶追来扯住她。罗韶是男人,手劲大,和他拉拉扯扯吃亏的是她。这也是上辈子的教训。
走出罗韶的院落,冷懿生才放松下来,只觉神清气爽,腰板也挺直了。
她脸上由衷的笑意一时难以压住,边走边回味罗韶震惊、惊慌、爬满红血丝的眼睛,她就情不自禁感到快乐。再想起上辈子,震惊、惊慌、眼睛有红血丝的人总是她,她就不由得摇摇头,但是她并不怪自己没用。现在的她已尝过死亡的滋味,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认清自己一无所有,更不怕死,便也就比上辈子勇敢硬气了一些。
趁着勇气还没被风吹散,冷懿生还要再办一件事,她顺道拐去找罗老太爷。
罗老太爷正和罗恒在下棋,下人通报后,冷懿生进了门,暗想真是父慈子孝,面不改色行礼道:“外公,舅父。”
罗恒待她很和蔼也很客气,“懿生啊,来得正好,舅父就要赢了这一盘了。”
罗老太爷轻哼一声,“还早着呢。”
冷懿生笑着扫了一眼棋盘,确是罗恒的黑子要赢。
罗老太爷道:“你有事?”
冷懿生颔首道:“是。再过三日,便是婚期。此前宫里的嬷嬷说我可带几个婢女一起嫁进东宫,虽然我只和素月要好,但她们说过一人太少。我便想跟外公多要两人。”
只是要婢女罢了。
罗老太爷没有多想便点头,“是该如此,晚点给你分两个带去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