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九里 第128章

作者:奉小满 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虐恋情深 穿越重生

  “啊?!还是个嫁过人的?”奉九咂舌,“那这个女人真是有能耐,就巧心这样跟面团捏似的性子还能镇得住?”

  “段雨豪又不会把她接进段府,两人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再说了,段雨豪已经答应了成亲前肯定把她打发了。”

  奉九冷笑:“死死活活都是他在说,他说你就信啊?再说了你们都是男人,你还是他长官,来来回回都会为他说话……”

  宁诤打断她:“巧心是我妹妹!”声音里加了一层份量。

  奉九不语,直直盯着他看,清亮的眼光如同刀子利剑,戳入他的眼他的心。

  这目光到底伤了他,看来不管他如何做,一直以来,在她眼里,他跟段雨豪这种包养外室的男人还是没什么区别吧?即使有,也不过是五十步还是百步的区别,哪怕都是婚前的荒唐。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轻飘飘的,慢悠悠的,“……倒是你,你这到底是为巧心抱不平,还是替自己抱不平?”

  奉九一楞,这是怎么个意思?

  宁铮话甫一出口就懊悔不已,这不是特意提醒着奉九,当初他们的婚姻是有多不堪,而她那个青梅竹马有多完美了么?

  在南京时,他已特意找到韦元化,与这个长期以来潜在的最大情敌过了明路——本来光听徐庸转述他们一起开着战斗机飞上天就够让人恼火的了,没想到他们道别时的情景被印雅格看到了,印雅格哪能不给好哥们儿提个醒儿,经他一描述,宁铮这火儿就说什么也没压住……

  等两人“沟通”结束,他到底还是费了些功夫,找人连美国带南京、德国地一通查,随后各种语言写成的电文飞来一大沓子,直到今早驾机离开南京前,他还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看完也不得不承认,这个韦元化,的确是个优秀、专情到让人嫉妒的人。

  不过幸好,今时不同往日,他与奉九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底气还是有了些。

  奉九这才反应过来,免不了勃然大怒:好哇,他自己以往的烂账都不稀得跟他算,他倒还好意思计较自己这连个影儿都没有的事儿……我呸!

  原本在南京匆匆见面时两人就为了韦元化而不睦,再加上回来为了巧心的事儿起争执,话赶话的结果就是,他们之间原本一直热辣辣好似没有尽头的感情,迅速冷掉了许多。

  其实古人一直有句话,叫“情到浓时情转薄”,这话很有嚼头——跟“餍足”、“物极必反”,“至刚易折”,或“情深不寿”……说来说去,都是一个道理。

  任何事物的发展,都不可能永远处于顶峰;因为顶峰,本就是个最不稳定、不可持续的状态;一旦到了顶峰,势必会衰落,不管是事业,还是感情;而感情里,不管是友情、爱情,甚至包括亲情,无一例外。

  所以人世间经常能看到千辛万苦冲破重重阻碍才修得正果的夫妻,没几年就有了外心;年轻时一起艰苦创业,有过命交情的好友,一旦事业稳定发展壮大,也就到了散伙的时候;父母偏心疼爱得如珠如宝的那个孩子,到了晚年却是最让父母痛骂的,所以东北才有一句老话说”偏儿不得偏儿济“。

  婚姻当中,如果一方或两人都是平和的性子,感情细水长流,那么他们的婚姻基本可以肯定,比炽烈的富有戏剧性和话题性甚至表演性的爱情,能来得更加隽永和长久。

  别的不说,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两对中外著名的情侣当中,祝英台和罗密欧的感情都是炽热难当,如炽火、如烈酒;这样的人,爱得坦荡,毫无保留,要得也贪婪;一旦情感上得到了充分满足,他们的抽身,只怕也就是下一个动作了。

  反正奉九是不大信得过即使他们终成眷属,到底又能走多远。总体而言,奉九在婚姻和感情上是个悲观主义者。

  宁铮和奉九陷入了冷战,这是这对结婚九年的夫妻的头一遭长时间冷战,周围人都莫名其妙,不知道以往好得蜜里调油的两人怎么一夕之间就变成这样了。

  不过两人在孩子面前还是挺能装的,也没分屋睡,照样是该带着玩儿带着玩儿,该说话说话;可等孩子们一出去,奉九就跟锯嘴葫芦似的不发一声了。

  要是照着以往,宁铮肯定会耍无赖似的歪缠上去,闹到后面奉九也就随了他了,不过这次奉九痛斥他不尊重女性,所以他还真不敢再象以往那么对她。

  对着鲜妍娇嫩的太太,宁铮看得吃不得,憋得一肚子火,也只敢在奉九睡熟了后轻轻搂着她,略带满意地舒口气;没几天一早起来发现鼻头起了一个大红闷头儿,也就是疖子,圆鼓鼓地还汪着一泡水儿。

  扎着两根羊角辫儿的芽芽托着圆滚滚的腮帮子,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端详半天,点点头,声称爸爸现在看起来就像是那头替圣克劳斯拉雪橇的红鼻子驯鹿,然后就开始叫上了“鲁道夫爸爸”;自己立立正正坐着,胸前围着小围嘴儿,一向唯姐姐马首是瞻的坦步尔赶紧把手里正喝粥的小银匙放下,抖着俩胖脸蛋,清澈的眼睛笑得眯成两道缝,啪啪拍手以示对姐姐的赞赏,“驽……爸爸!",费力地发声跟着凑趣,弄得宁铮一脸尴尬,先瞪了儿子一眼,再好好声好气地说:“芽芽,怎么又给爸爸起外号哇?”

  他偷偷看一眼奉九,奉九还是端着脸,跟没听见似的;他暗叹口气,过去亲亲俩孩子,跟奉九说了一声“我去办公室了“,就离开了寓所。

  他一关上门,奉九先跑到墙角背对着饭桌笑了个够,这才转身走过去,拿起手帕替儿子擦了擦嘴角的粥渍,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诉芽芽,不许在外人面前瞎叫爸爸外号,芽芽乖乖听话。

  眼瞅着又要出差,宁铮赶紧找黄医官做了处理,这才看起来体面些。

  奉九遵守着承诺,每星期给虎头打电话,头一次他接电话时,奉九听着声音不对。虎头支支吾吾地说,平日里训练时不小心碰到了嘴,磕伤了,所以说话有点不大方便。奉九虽略觉蹊跷,但也没往心里去。

  此时已到了十月末,宁铮准备动身去南京参加国民党第四届六中全会,临行前主动问奉九要不要去南京看看,想不想坐自己的飞机去,奉九都冷冷地拒绝了。

  宁铮灰头土脸地驾着他的“薄云号”走了——原本他想着要是奉九能开晴,那他就开那架印雅格新购进的台风,上面漆了三个大字——“鹿微号”,这是奉九的字,正好带着她去南京散散心——连个来自太太的吻都没得着,这可是成婚多年头一次,他心底一片冰寒,幸好还有早看出来父母不大对劲的芽芽赠予的安慰之吻。

  不过,两人冷战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巧心的亲事黄了。不过奉九是直到今天巧心喜滋滋地给她打电话才知道的。宁铮到底还是屈服了。

  奉九照样每天忙忙活活,吴妈心疼她,劝她去上海找闺蜜们散散心——她最倚重的秋声在她们离开英国时就被她直接打发回美国了,哪有长时间霸着别人家太太不还的道理,奉九可不是那么不识相的人。

  奉九一想也好。

第107章 仙乐斯

  奉九先是到了苏州,原来今年一开春,唐度就和唐奉先一家搬到了苏州,一直以来,他们父子并不喜欢上海的繁华热闹,反而中意苏州的宁静清雅;再说这里离无锡那么近,唐度的好友——上海福新面粉厂总经理王尧臣就在此地颇负盛名的“蠡园”里居住。后来,连早已在上海安家的大爷大娘一家也搬去了苏州,与唐度毗邻而居。

  到了苏州,奉九才得知一个惊人的消息:奉灵和鸿司这夫妻俩早在半个月前去了肤施——也就是后来的延安——十有八九是加入了共产党。

  她有点震惊,又有种释然:鸿司毕业后曾去南京中央军校第十期预备班学习,后又在宁军第五十三军任上尉参谋,她看得出,老宁家的男人,只怕都得从军,当然从哪里的军就不一定了;而奉灵对鸿司的爱,也是纯粹的、炽热的。两人志同道合,这样也好。

  奉九在临行前就已打电话给葛萝莉和郑漓,三个人约在永安百货的天韵楼茶室见面——萝莉正在上海探望自己的表妹艾比盖尔,她嫁了一个毕业于苏黎世大学的德国犹太裔物理学博士,妹婿因为德国国内越来越压抑的气氛和执政的法西斯党对犹太人毫不掩饰的仇视而不得不离开了任职的德国大学,受聘到上海圣约翰大学任教;郑漓则一边经营公司,一边与前夫共同抚养孩子,还与一位小她五岁的旅法留学生谈起了恋爱,日子很是逍遥。

  这间茶室奉九自上次来过后就很是喜欢——进入三十年代,粤式茶室开始在上海大行其道,这间也不例外,一进去就是满眼的岭南风情:迎面是一架精细繁复、鬆漆贴金的“荷塘秋色”潮州木雕,墙壁上装着的,是光影轮转、嵌着大朵妍丽木棉花套色玻璃的满洲窗,几案上,是漆黑发亮、明如秋水的福州茶盘……见了面,奉九拿出一卷宣纸展开,上面已画好了一丛三叶墨兰,秀挺雅逸,笑着提议:“咱们也玩个‘劈兰’吧!”

  劈兰是民国时期流行的一种游戏:聚餐前,画一丛兰草,在每一茎底部写上一会儿抽到后需付的聚餐费用;如果运气好,抽到“白吃”二字,那可是让人相当欣喜的事儿了。

  一身银红羊毛连衣裙,特意把今天空出来的郑漓笑道:“现在我可是上海坐地户,还是永安的‘折子户’,你可别寒碜我了。”

  “折子户”跟现代商场的 VIP 客户差不多:尊贵的客人可以挂账,优惠也多,年底再一并结清。

  奉九看着神色恬静、容颜不改的郑漓,虽然她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二堂嫂,但她们的闺蜜情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尤其是还有两个堂侄儿在,所以郑漓还是跟她们唐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奉九想起昨天在苏州还见到了这两年迅速见老的二堂哥——唐奉允是男人里少有的白皙,但皮子白的人,大部分都有个缺点,就是不经老。他们在一起夫妻六年,已有了两个孩子,唐奉允觉得自己一不赌二不嫖三不抽,简直是已婚中国男人中的楷模——毕竟现今这世道,就连当世大儒胡先生,也不能免俗地频逛风月之地,虽每每事后忏悔,但每新到一处地方,又必“去看看 XX 地的窑子如何”地勇往直前——却还能惨遭太太退货,任谁的身心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巨大打击。

  奉九忽然意识到,其实她们几个闺蜜当中,最主动掌握自己的命运,忠实于自己的,居然是这个看上去最传统、最柔顺的郑漓——二堂哥是她主动出击结识的,也是她主动抛弃的;都以为会闹出绯闻、最终理亏的是二堂哥,谁能想到……所以直到现在,两边父母都骂郑漓。

  这是一位真正为自己而活的新女性,就是有失厚道,但又能如何?用来挽救夫妻关系的第二个孩子都生了,他们是真的努力过了,但两人的矛盾是本质上的,不可调和的:人生路漫漫,如果夫妻俩一个原地踏步,一个奋力向前,那往日的平衡必然无法再维系。

  唔?郑漓见奉九望着自己久久不语,眉毛一挑,“好玩儿嘛……”奉九反应过来,干脆拖着长声儿撒着娇,郑漓故意抖了抖,萝莉笑着弹了弹她的耳垂儿。

  两人拗不过她,到底“劈”了一把,结果还是郑漓运气好,抓了大头,奉九小头,萝莉“白吃”,把她乐得哈哈大笑,浑似占了多大便宜。她兴奋地说这么着真有意思,等她见了自己那些美国朋友,也要跟他们这么玩儿。

  各种广式茶点及三人都爱的甘露茶已上齐,三个闺蜜开始闲聊,她们先是讨论了一会儿三月服毒离世的民国头号女星阮玲玉:三人意见一致地认为,阮小姐的不幸身世造成了她软弱自卑、易受感动的性格,所以才没有识人的本事,导致遇人不淑,直至被流言所累,香消玉殒。

  奉九颇有感触,觉得她们都是幸运的,不过既然谈到丈夫,她也就把他们夫妻二人因虎头带自己飞,及宁铮对巧心婚事横加干涉而生了龃龉的事儿告诉了她们,一边说一边气血上涌。

  萝莉的汉话已经说得很流利,一听奉九这么说,误以为奉九已知道,于是和稀泥地规劝着:“瑞卿只是太在乎你罢了,毕竟韦先生是你感情那么深厚的朋友;我听 Jager 说,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头一次看到瑞卿居然还能跟别的男人动手。”

  奉九一听,眼睛立刻瞪圆了,“你说什么?!跟谁?为了什么?!”冷静下来略一思索,宁铮手上的伤,还有虎头电话里不利索的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萝莉一看她的神情,这才意识到奉九原来还不知道有这么一遭儿,心里不免暗暗叫苦,只能说虎头没什么大碍,也就是脸上挨了几下子而已,不过宁铮也挨了几脚踹。

  要不是考虑到今天南京正在开党代会,奉九都想杀过去找宁铮理论了。她一脸怒气,郑漓和萝莉哭笑不得地劝慰着她,正在这时,萝莉的表妹艾比盖尔到了。

  她一进来就发现茶室里的气氛颇有点沉闷。她是个自来熟的,也是个革新派,奉九当初那条惹得宁铮很不高兴的牛仔裤就是她送的。与三位女士打过招呼后兴头头地提议说正巧,她接到了请柬——今晚在静安寺路著名的仙乐斯舞宫,有一个舞宫经理主办的万圣节私人假面舞会,只有老板的熟人朋友才能拿到这请柬,所以千金难求,要不要去玩玩儿?

  奉九听了不置可否,勉强笑了笑。

  自国难后,她这个宁军首领夫人头上的压力足有千斤重,做闺蜜的自然明了。郑漓和萝莉都力劝她放宽心,还是尽量让自己过得舒服点,比如,去见识一下假面舞会到底是什么样儿的,跳跳舞,喝喝酒,心情就能好起来。

  奉九出嫁早,读大学又是缩短时长读完的,很多大学生参加的活动,她自矜身份,从未去过。若没有此次吵架,以她保守的性格而言,肯定还是不会去的——毕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不过这次不一样,她从善如流地决定去了。

  离舞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她们又一起去永安百货的女装部各自挑选了适合舞会气氛的晚礼服,又买了些空白面具。奉九选了一件她从未尝试过的复古舞裙,从颜色到样式对她而言,都颇有些大胆;她略带犹豫,但其他三位女性都力劝她勇敢尝试,再说了,反正都戴着面具,怕什么?奉九一听之下释然。

  她又问柜台小姐要了画笔和颜料,一一问过三位女士,依着大家的喜好,欣然提笔画了三只面具:萝莉最爱京剧,所以给她的是穆桂英挂帅的京剧脸谱,郑漓的是一只红底儿大朵白栀子,艾比盖尔的则是圣女贞德;到了她自己,奉九歪头想了想,还是画了一只她最喜欢的孙猴子。

  到了晚上六点,舞会正式开始,她们四个年轻女子已经穿戴整齐,戴好了面具,嘻嘻哈哈地到达了仙乐斯私人俱乐部。

  这家气派不输对面威震上海滩的“百乐门”的俱乐部,据说是因为上海犹太裔商人“跛脚沙逊”想要个最好的位置却被百乐门经理坚拒,一气之下才在对面开业打起了擂台。

  一身黑西装的男侍者温文有礼地替她们推开舞宫金色的雕花大门,进去后她们在挂衣间存好了外套,紧接着进了舞厅。舞厅装饰得金碧辉煌,已经聚集了很多身着华服的男男女女,一大半是西方人,估计上海滩有头有脸的驻沪外国代表、使领馆人员都来了。要不是乐队演奏着《玫瑰玫瑰我爱你》和《毛毛雨》之类的流行歌曲,都要以为这不是中国的领土了。

  这是奉九第一次自发参加的舞会:以往无一例外,都是作为宁司令夫人参加各种各样的政治晚宴,举手投足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穿着打扮都是第二天的报道焦点和街头巷尾的谈资,极少有让人感到愉快的。

  今晚则不一样:从体态就看得出,参与者差不多都是年轻人,在这里没人知道自己是谁,大家都面具覆脸,带着一种充满禁忌的新奇感,对于最近跟丈夫冷战的奉九来说,很有吸引力——她需要喘气。

  奉九拿过侍者托盘里金黄色的香槟,“咕嘟咕嘟”喝下满满一杯,她的酒量照样很不东北,只一杯,人已微醺,面泛酡红,眼睛更加明亮,唇色也鲜红欲滴。奉九有点喜欢这种微微失控的感觉,很新鲜——一直以来,她都活得太规矩了。

  她的脚步并没有踉跄,只是说话的声音变得高了些,话也多了些。

  葛萝莉拍拍她的肩,奉九的情绪明显变好,她这个做闺蜜的也很高兴。她们相继下场去,和几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跳了几支舞。

  奉九跳了两支舞后,再也不想跳了,接下来的时间,她手拿一杯荷兰水跟闺蜜们聊着天。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请郑漓跳舞,她看了奉九一眼,怕她醉了再出意外,奉九笑着在她胳膊上轻拧了下,于是郑漓放心地去跳她最喜欢的恰恰。

  此时,一个被普普通通的黑色面具推高遮住了半拉额头,身材高大的男人一脸惊喜地走了过来,萝莉也很感意外地与他贴面问好,接着给他们做了介绍:这是法国电灯电车贸易公司驻华代表埃布尔,印雅格的亲密朋友。这位法国男人一身黄褐色的格子纹西装,深咖啡色领结,蓄着漂亮的小胡子,褐色头发向后梳得锃亮,铅灰色的眼睛流转多情。

  奉九立刻切换到了法语。埃布尔在贝桑松大学里学的是商务专业,毕业后应聘了一个贸易公司,顺理成章地来到上海,又换过两家公司,现在是电灯电车贸易公司代表,人很风趣,学识也渊博,一肚子欧洲文学史倒背如流,奉九很快与之相谈甚欢。

  埃布尔来自盛产葡萄酒的阿尔萨斯省,口音很是优雅,喉音更是带着驰名世界的阿尔萨斯甜白葡萄酒般的清芳。奉九正愁原来的法语翻译李应朝两个月前被宁铮派到南京去当常驻代表了,在她武汉的生活圈里,实在没什么能正经八百说法语的人了,而语言又是最鲜活的,几天不练就会生疏,这下来了个机会,奉九于是抓紧与之攀谈。

  正在这时,舞厅的门又被推开了,进来了三位男士,都有着高高的个子和健壮的身材,举止潇洒随意,很是惹眼。立刻,几个漂亮的西洋女郎迎了上来。

  其中一个略有发福迹象,穿着黑色燕尾服,戴着一只精致繁复的俄罗斯面具的男人立马浑似湖南人见了辣椒似的粘上去,还不忘回头跟同伴说,“瑞卿,佑安,你们俩来都来了,倒是给点活气儿啊。”

  身穿海蓝色天鹅绒晚礼服,戴着堕天使路西法面具的,正是刚刚从南京过来的宁铮;而坚持穿着一身中式古铜色织锦缎长袍,戴红脸关公脸谱面具的,则是闻名全国的粤商包不屈,后者看着前面花蝴蝶一般准备展翅满场飞的已婚男人杨立人,无奈地摇摇头。

  宁铮根本没理会他们的官司,幽深的眼眸懒懒地扫视全场,看着卖力演奏的乐队,穿梭的侍者,戴着花里胡哨、稀奇古怪的面具的人们……十年之前,这曾是多熟悉的场景,不过,他早已远离了这样的生活,现在再浸淫其中,陡然间只感到一阵阵的空虚乏味。

  宁铮这次开会太忙,每每挂电话回家,争先恐后接电话的,都是小欠儿蹬芽芽和只能蹦几个字儿的坦步尔,待到他吞吞吐吐地问妈妈在哪里,才知道奉九居然去撇下俩孩子到了苏州,看望岳父和大舅子一家去了。

  宁铮气结:居然也不告诉自己一声就回娘家了,难道她觉得与在南京的自己联系不上么?自己在南京寓所的电话号码早就写在杨园客厅电话旁的备忘录上了。

  今天开会时出了一件大事,明天报纸上肯定又是沸沸扬扬。他似乎做错了,不过回过头来看,他也想不明白自己当时是怎么了。

  他无法带着这样混乱的情绪登门拜见老丈人,更无法面对已冷战许久的太太。

  出了事后,现场一片混乱,会也暂时开不成了。他干脆驾机飞到了上海,因为他知道久未谋面的好友包不屈最近一直在上海做生意。他们谈了很久的话,接着又遇到了前来找包不屈谈生意的杨立人。杨立人见他面色不虞,于是硬拉着他来这儿散心。

  此时他的心里涌起一阵懊悔: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万一奉九那个小醋缸知道了,能不能更生气了?自婚后两年才跟心上的这个人有了夫妻之实后,他的心里总是满当当的,只要跟她在一起,即使各做各的事,也是浑身舒坦的。

  他喜欢温厚的家庭生活氛围,因为这是他从小就欠缺的;而太太是位高明的生活家,这些年不管走到哪里,她总有本事把即便是一个临时的住所也布置得舒适温馨,充满了安稳的味道,让所有人都能甘其食,安其居;而有了孩子后,他更愿意把所有的闲暇,都用在跟他们在一起,哪怕只是读一本书,或是教女儿骑马射击,或是弯着腰陪儿子学习走路。

  这里的音乐太喧嚣,烟气太重,空气太稀薄,看来到底年龄大了,他已经不适合这里了,今晚真的来错了,他要马上离开。

  他刚要把散漫的目光收回来,却无意间滑过宽敞的舞厅最里面角落处的一只银白面具,上面独出心裁地画着一只正抡着金箍棒大闹天宫的——美猴王?!

  宁铮目瞪口呆,这极具特色的笔法如此熟悉,只有一个人用吴门画派的笔触才勾画得出来,前年他还在威尼斯的广场上好好地欣赏过……他的目光马上盯紧面具后一双点漆般的眼,这双眼属于一位正与一个法国男人相谈甚欢的女人,毫无疑问她是个出色的高挑美人:身穿满场难得一见的猩红色大散摆复古舞裙,胸口和双肩都镶着厚重繁复的金色蕾丝,猩红色与金色相配,衬托出一副尊贵无匹、威势赫赫的气派,但裸露双肩的设计又显出活泼清丽之气;胸脯鼓囊囊的却并不夸张,向下露出一小道自然的沟壑;两个白皙圆润的肩头,与几不可见的锁骨形成一道柔媚的弧线。骨架极纤细,处处圆润却处处不见骨,这样的骨相,着实少见。

  这女子头上还戴着一顶轻巧的金色月桂花冠,一头微弯鸦发披散到后面,巧妙地遮挡住裸露了一半的后背,她正好回身从侍者的托盘上换过一杯荷兰水,随着她的动作,发丝轻摆,两片精巧的蝴蝶骨一闪而现。

  离她不远处,已聚集起了不少的华服男子,皆有心上来与这位神秘的魅惑女子攀谈,但很显然,她显得毫无兴致。

  这次前来,能认识这个博学有见解的埃布尔,已是意外之喜,这就足够了,她自觉心情好了不少,也不耐烦再结交更多的人——奉九不是那种喜欢结交新友的人,所以埃布尔心领神会地当起了护花使者,把这些男人统统推拒开了。

  沮丧的年轻男士们立刻窃窃私语起来:今天的假面舞会,要的就是个神秘的调调——能不能猜出对方是什么人,自然靠熟悉程度,或是熟人介绍了。沙逊经理可没这好心眼儿给挨个介绍;知根知底发出去的请柬,也让他坚信,他的朋友能带到此处的朋友,都差不了。

  正与西洋美人说笑的杨立人,和对他婚后坚持拈花惹草一直不大理解的包不屈忽然觉得身旁的宁铮身上散发出一股子寒气,他们微怔,扭头一看,他眼见着到了暴怒的边缘。

  包不屈顺着宁铮的目光望过去,一眼看到了那个一身惹眼红裙的女人,他敏锐地认出来,这是,奉九?!

  宁铮以为奉九还在苏州,而奉九以为宁铮还在南京,夫妻俩都不知道对方到了上海。

  奉九正跟埃布尔诉说着去年她去巴黎先贤祠的经历——那里埋葬着法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文人、哲人及科学家——蓦然间发现对面的埃布尔面色一凝,正疑惑着,忽然惊觉自己腰上围过来一条坚硬的臂膀,随即一道熟悉的清冷嗓音响起:“我太太这么高兴。”

  奉九骇然回头,居然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宁铮。夫妻俩面面相觑,都想指责对方,又怕当众闹笑话,幸好都戴着面具,不过就这么一会儿,也交换了好几把嗖嗖飞的眼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