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奉小满
奉九最后听从店员的建议,选了一块雾蓝色的衣料,包好了,奉九亲手打了一个蝴蝶结。
吴妈秋声和奉灵早就到下一家店去看热闹了,奉九拿着这块面料,双手递给包不屈:“包大哥,谢谢你这么多天的陪伴,耽误了你很多事,这块面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包不屈从看到她把自己亲手选的又亲手包起来的面料递给自己时就开始发傻:他包不屈痴长到二十二岁,收到过成百上千的礼物,但没有哪一刻,能跟刚刚收到来自奉九的礼物时这么心动。
明知道不可能,明知道这只是她良好的家教使然,但心里,仍然是欣喜得无以复加。
至少说明自己,是个在她心目中有点分量的朋友吧?
他不发一言收下了礼物,奉九很是欢欣,两人一起走出店去,找吴妈奉灵她们去了。
已经到了饭点儿,包不屈说:“到了顺德,不尝尝顺德最正宗的鱼生,那可是白来了。”
此话一出,奉九眼睛立刻放光,于是包不屈带路,他们一行到了此地最有名的一家鱼生馆子,进去落了座,有跑堂的上请他们选鱼,客随主便,包不屈选的是花鱼;接着又请他们选配料,姜丝、葱丝、椒丝、豉油、花生碎……共有二十几种之多,干脆让奉灵做主随意地选了七八种。
包家下人没跟她们进一家馆子,而吴妈和秋声在推脱不过后,只能跟他们一桌。在等着鱼生上桌之际,听着满座的广东人闲聊着天,听着他们聊着自己生活中的乐事、烦恼事,奉九觉得很有意思。
鱼生很快上桌,用一个大红漆盘装着:鱼片晶莹剔透,可见师傅刀工之妙,片片整洁地一圈一圈码成一个同心圆儿,鱼片冰过,这时候包不屈站起来,说大家一起伸筷子把鱼生跟刚才的配料和带盐酱的佐料拌在一起,一边拌还得一边连说几遍“风生水起”……
在座的东北人无不忍着笑完成了这个动作,奉九再看看整个饭馆里的广东人都在此起彼伏的“风生水起”,这才相信了他们真是无时无刻不在讨好口彩啊呵呵,也许这就是他们自古以来富庶的原因之一?
顺德鱼生果然名不虚传,鱼片冰凉爽滑、满口鲜香,让他们回味无穷;而随后上来的也很有名的伦教糕也就是白糖籼米糕的味道就平常了一些。
待吃过饭,又在旁边一座庙里把死活不走的吴妈和旁边乐哈哈看热闹的奉灵和秋声拉出来后,他们总算又走在了街上,看到远处的大榕树。
广东有很多这样的大榕树,独木成林,树冠绵延数十米,树下可以坐得下一两百个小孩子,奉九她们这帮地道的北方人也从刚开始的惊讶,到现在的见怪不怪。
忽然听到一阵抑扬顿挫的粤语传来,一个披红挂绿描着眉眼的民间艺人手持一具涂得很是精巧的木雕小龙船,胸前挂着一面小锣和小鼓,声音诙谐滑稽,眉眼生动,小锣小鼓也应景地不时敲上一敲,周围围着一圈儿人,不时地发出笑声。
吴妈她们茫然不知他们在笑什么,包不屈注意到奉九凝神听了几句,就微微笑了出来。
包不屈悄声说:“这个是广东的‘龙舟说唱’,这里的顺德腔被认为是最正宗的。你能听出他在唱什么吗?”
奉九说:“好像是说前几天山东著名的‘三不知’将军写了一首诗,特别好笑,可对?”
“……能听懂是什么诗么?”
“好像叫《咏闪电》——
忽见天上一火链,
好象玉皇要抽烟。
如果玉皇不抽烟,
为何又是一火链?”
奉九勉强说完就撑不住地笑了,吴妈她们这才知道围观的广东人怎么笑得这么开心了,也跟着哈哈笑了起来——她们早知道奉九在语言学习方面的天赋,虽然自己听不懂,但还是很感兴趣,看个热闹也是好的啊,于是几个人相偕上前去仔细听,留下奉九和包不屈留在原地。
包不屈可不象她们那样淡定,呆呆地瞪了奉九半晌才道:“你的语言天赋,让我叹为观止。”奉九到了广州不过一个来月,居然就能听得懂大半以难掌握而著称的粤语——粤语是古越语与汉语的交融,定型于宋朝,发音方式与没了四声里的入声的北京官话截然不同。
他双手抱拳,作景仰状。
奉九扑哧地笑了:“不过是听了个皮毛,就值得你的景仰了?人生在世,总得有一技傍身。希望我这个所谓‘天赋’,以后能帮我在社会可以立足。”
包不屈一怔,不禁深深地注视她:“……其实我们广东过春节时才最是有趣,有花市、舞狮,或者到了六月份,还有龙舟赛,你可想呆到那个时候?或是,明年春节,你,可还想来?”
奉九扭过头,包不屈眼窝颇深,一认真看人,就显得一双漂亮的眼睛很是多情,不过,现在里面盛着的,是明晃晃的专注和认真,一向直言快语的奉九,不禁踌躇了。
回了广州,晚上接到了宁铮的电话,他问奉九,对新房的布置可有什么喜好?
奉九漫不经心地回应怎么样都行,那边宁铮沉默了一会,又问,“听说你们去顺德了,那好玩儿么?”
“挺有意思的。”奉九给他略讲了讲香云纱的来历,宁铮听得挺认真,还时不时发问,随后奉九没忍住讲起了美味的顺德鱼生,和她觉得一般的伦教糕,恰巧宁铮回国先到了广东时都吃过,不免交换了几句心得,等两人互道晚安撂下电话,奉九才发现已经聊了半个小时了。
“啊我这是在干什么?”奉九有点懊恼,怎么跟他说话居然也能很有趣?自己是不是太话匣子了?逮着谁就能跟谁说上话?这是毛病,得改,奉九给自己立规矩,不过她也很新鲜地发现她跟电话里的宁铮可以和谐相处,尤其是聊到吃上……
作者有话要说: 香云纱的确很美,就是容易显老气。
真正的香云纱夏日里很是清凉。
近两年买了不少香云纱的衣服,主要是喜欢它是真丝里比较经造的面料,不容易拔丝,不那么娇气。
第26章 威慑
“奉九,今天想去潮州么?”从顺德回包家过了几天,上身短袖衬衫下身西装短裤的包不屈又来相约,显得很是洒脱爽利。
“想去,潮洲也是个好地方啊。”奉九笑眯眯的,一副期待的样子。两人都很自然地忽略了上一次奉九没有回应包不屈的提议一事。
奉九很喜欢广东的风光和民俗,也听说了潮汕地区是个极特别又有趣的。但是,离广州有段距离,所以,还一直没来得及去。
“不过,有件事得请你帮忙。”包不屈含笑望着奉九。
奉九疑惑地看着包不屈……
“要我做伴娘?!”奉九大吃一惊,原来,包不屈的一个堂妹要办婚礼了,新郎新娘都是潮州人,也都曾在英国留学,并在那儿认识和恋爱的,新人决定采用半中半西的婚礼形式,所以需要伴娘。
可在当地想找到四个符合新娘苛刻条件的:包括个头、容貌、家世,当然最重要的是未婚,也并不容易凑齐,所以关键时刻包不屈想起了奉九,他在电话里拍胸脯给堂妹保证,肯定会带回来一个合适的伴娘,当然,他自己也得充一下伴郎。
正好,他去送亲来回也得一星期,而奉九还没有去潮州玩过,所以,机缘巧合,就有了这次潮州之行,不过,作为伴娘伴郎,也有不少事情需要帮着新人处理,这次就没法带奉灵吴妈她们了。
因为需要提前一天到达潮汕,所以一大早他们就坐着火车出发了,大约得大半天才能到。
因为没有年龄大的和年龄小的跟随,所以包不屈也没带下人,反正如果需要人手,潮州有的是。
一路上满满的岭南风光,让人迷醉,奉九和包不屈还本着学术研究的精神,探讨了一下当初苏东坡到岭南的惠州做官时写的名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是不是有误?
奉九说:“我也曾吃过你们这儿的荔枝,大如鸡卵,果肉滑溜溜的,甜到齁,我一天吃五六颗嗓子就受不了了,如果不喝点龙井茶,第二天一早嗓子就得肿起来。”
包不屈说:“你说得对,荔枝火大,还那么甜,一天三百颗,还不得得‘消渴病’?”“消渴病”也就是糖尿病的古称。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听说的,是这么回事——苏东坡到了惠州,当地人告诉他说我们这有句俗语——‘一啖荔枝三把火’,是提醒他荔枝再好吃也不能多吃,但他一个四川人,也听不懂岭南话啊,还贪嘴,所以就留下这么句诗了。”
原来如此,我们可爱的通才苏老先生的确是很享受口腹之欲的……也不知他嗓子肿了没有。
奉九笑着叹道,“有理,讲得通。”又说:“其实我不大爱吃荔枝,但这句诗的前一句是‘罗浮山下四时春,芦橘杨梅次第新’,到了广东我才知道,原来芦橘就是枇杷,嗯我更爱吃枇杷,甜得刚刚好。”随手拿起放在一个竹编小篓里的枇杷,仔仔细细剥起了皮。
包不屈静静地看着奉九,枇杷是广东开春最早成熟的水果,现在正是好时候,杏黄鲜嫩,香甜多汁,金丸一般在奉九嫩白纤长的手指间翻动着。
包不屈早就发现,奉九不象其他女子那样,认识她一年多了,就没见过她涂抹指甲。她的指甲是天生的肉粉色,形状椭圆,泛着自然的柔光,健康又洁净,十指尖尖,在女子里并不算小,但也是这么漂亮。
现下这漂亮的指甲正尖起来,在枇杷薄薄的外皮上滑动、挑起再轻轻撕开……
包不屈喉头动了动,忽然觉得一阵燥热,他扭头去看火车窗外慢慢掠过的青翠欲滴的春山,漫山遍野挂满了金黄果实的枇杷树和还没结果的杨梅树。
奉九剥好了一个枇杷,递给包不屈:“包兄,吃枇杷。”
包不屈感激地一笑接了过来,忽听得对面的佳人惆怅地说:“杨梅我也爱吃啊,不过,等它结果的时候,我已经回奉天了。”包不屈神情一黯,已经进了嘴巴甜如蜜的枇杷,也变得苦涩了起来。
剩下的旅程,两人除了不时交谈几句,就是一起看着窗外的风景,在以后的生命里,包不屈也始终觉得,从广州到潮州的这段火车之旅,是他一生当中,最安宁、最幸福的“Quality Time”,也就是美国人总爱讲的“黄金时光”。
当后来因为战争在困境中挣扎,到了夜晚无法入睡时,他就会无限珍爱地让这段尘封的记忆像画卷一样徐徐展开,他还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天拂过耳畔的清风,带着枇杷的果香,连着少女时代的奉九那美好如雕塑般的侧影,一起陪着他在梦境里,随着火车哐啷哐啷的节奏,缓缓滑过,抚平他无尽的焦虑和悲伤。
到了潮州,包不屈带着奉九到了新娘家,也就是自己的堂叔家。
潮汕人极重传统和亲情,所以家族里有事,大家都会互相帮忙。
新郎也是本地屈一指的大户人家的嫡亲子弟,包不屈先作为娘家人送亲,再充数做新郎家的伴郎出席婚礼。
他们很快到了新娘住的院落。
新婚夫妻一共请了有四个伴娘和四个伴郎,伴娘们现下终于到齐了:都很年轻,不是亲戚就是同学,而且都是广东人,除了奉九一个不知如何归类的。
新娘家给每个伴娘都置办了湖蓝色素绉缎做的短袖袄褂,外面别出心裁地罩了一层半透明的白色乔其纱,下面配珠灰色百褶裙;听说伴郎则是一水儿的黑色香云纱长衫,奉九赶紧去屏风后换上了伴娘服。
包不屈跟奉九交代了几句,跟堂妹点点头,就出门赶到新郎家去了。
剩下一屋子人说说笑笑地等着新郎迎亲。
又等了一阵子,门口终于有了动静。
包不屈在半路上碰到了新郎迎亲的队伍,于是掉转头跟着一起回来,不忘在汽车里换上了伴郎服,并把新郎家人交到他手里的一对色彩斑斓绚烂的长尾野山鸡转交给了堂叔。
伴郎们大多是活泼的,他们理着清爽的发型,抹着发蜡,看起来颇有些玉树临风,在婚礼上除了负责帮新郎接亲、挡酒,就是负责耍宝,这在各地都一样。
按照惯例,新郎来叫门了,里面不给开,外面就塞红包;伴娘刁钻,出问题难为新郎;伴郎奋起应战,你问我答,各种歪解得不亦乐乎,背古诗词的,做对子的,考莎士比亚台词的,甚至还有做微积分题的,不一而足;到后来伴娘终于满意了,闹哄哄地门终于开了,于是迎亲队伍总算可以往新郎家赶了。
到了新郎家,等着前厅举行仪式,于是这个八个伴郎伴娘都站在一个回廊处待命。
来了两个月,奉九的粤语又有进步,听得懂这些人说话是不成问题的,因为只有她与其他人不熟,所以她一直不出声,保持着微笑的表情。
只不过,她的脸越来越红,他们,尤其是伴郎们,时不时转过脸来注视着她,对她的容貌议论得没完没了不说,还开始打听她的身份了……
为了怕他们接下来说不定会说出什么肆无忌惮的话让大家难堪,奉九主动用粤语跟身边一个圆脸大眼睛的伴娘聊起了天儿,如是,其他人这才很愕然发现这个今天在场的唯一一个非广东人,居然听得懂也会说自己的家乡话,可刚刚他们嘴最没把门儿的一个说了点过火的话,这可如何是好?
好在奉九只是好脾气地笑着,一副根本没在意的样儿,于是大家也都松了口气,气氛慢慢热络起来。
奉九听着大家的问话然后认真地回答,她的粤语发音虽然还不是非常地道,但也足以另其他人刮目相看,尤其得知她到广东不过才两个来月。
仪式快开始了,伴郎们先出去帮忙,过了一会儿,奉九也和其他伴娘一起,陪着新娘从闺房出来,穿过九曲回廊,到前面宴客的花厅去。
此时,新郎家的园子里已经站满了前来观礼的人,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忽然从新娘身后冒出来一个个子高高的伴郎,一身黑长袍,戴着一副自从退帝溥仪戴后就风靡全国的黑色圆形水晶金丝边太阳镜,和着院子中央留声机里播放的歌曲的轻快节奏,一边扭动身体跳着舞,一边转过身子一个下腰,用嘴咬了回廊里随处放着的广口水晶玻璃瓶里的一枝红玫瑰,叼在嘴里,再舞到奉九面前,又是一转,那腰强韧得像把弓一样地拉开,带得身体向后仰去,顺势把头伸到奉九的手边,头也率性地一甩,示意她接过去。
这首歌正是全国流行的《玫瑰玫瑰我爱你》。
满园子前来观礼的大部分是年轻人,大家看了这个情形,纷纷起哄,要奉九接受这枝花;奉九拗不过,羞红了脸,只好小心地避开这个伴郎的嘴巴,把长长的玫瑰花梗拿在手里。
离得老远的人群中有轻轻的“咔擦”声,有人拍下了这个场景。
包不屈在全场“唏溜唏溜”的口哨声和热烈的掌声、叫喊声中直起身,微笑地望着奉九,雪白的牙齿和唇边若隐若现的酒窝,更显得魅力十足,瞬间迷倒了不少年轻女子。
即使是多少年后,也有很多人仍然记得这场婚礼,记得婚礼上的这一幕。
很快,这张照片被洗了出来,和奉九在广东其他的照片一起,坐着航空邮政的飞机,三天后,已经被放到小红楼的桌子上了。
一双骨节分明指节修长的手沉稳地拿起照片,一双不带什么情绪的幽深的墨色眼睛一张张照片慢慢地翻看着,忽然这双手停在一张照片上,不动了;把这封厚厚的加急特快信函送进来后,正在旁边待命的支长胜很有技巧地偷偷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不动声色地努力向前看去,只可惜除了看到一张貌似是倒着的奉九笑得春花烂漫的脸外,什么也看不清,忽然“啪”地一声,他被吓了一跳,这张照片被狠狠地拍到了桌面上。
支长胜又抖了一抖:这两个月以来,这宁军团长近侍的差事,真是越来越不好做啊。
忽然听到宁铮说:“查查我的行程,最近十天,是不是没什么要紧事?”
支长胜赶紧从兜里掏出一个硬皮本,连翻了几页,快速浏览完毕,“是,长官,最近各系各派都在整饬军队,购买军火;或出国考察。没有什么更紧急的军务。”
“准备一下,我要出省。”
宁铮起身就走,支长胜呆了一下,赶紧跟上。
………………………………………………
铺陈了半天,仪式终于正式开始了,八位伴郎伴娘整齐地分列在新郎新娘后面,下面乌央乌央观礼的人的眼睛都不够用了,看了这个看那个的,但到了最后,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奉九。
被这么多眼睛盯着,奉九再落落大方也难免被看得有点羞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