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求之不得
应是先前太医问诊时,在床榻一侧放了椅子。
赵锦诺在椅子上坐下,又像小时候一样,将腿抬上,一起窝在椅子里,双手环膝看着他,轻声道,“谁来讨你晦气的?是你自己终日将晦气挂在嘴上……”
谭悦转头看她。
隔着薄纱帐,还是能见一道娇小的人影窝在椅子上,双手环膝看着她。
他记得她总是喜欢这样。
画画的时候喜欢趴在案几前,说话的时候喜欢窝在椅子里双手环膝。
他记得她很多事情。
比如不怎么喜欢吃酸的,更不怎么喜欢吃甜的,泛舟湖上,多半都会睡着晒太阳,性子上来了非要较劲儿的时候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你怎么不见丹州?他很担心你,来侯府的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赵锦诺主动开口提起。
谭悦轻声道,“我就是怕他不说话……”
谭悦点到为止,同时也是因为接连咳嗽了几声。
赵锦诺顿了顿,忽得想起什么一般,下了椅子,忽然到他跟前,撩起帘栊。
谭悦愣住。
她也愣住。
他脸色是惯常的煞白,而当下,眼窝深陷,整个人似是都没有什么血色,憔悴至极。
谭悦又看了看她,没有别过头去,只是垂着眼眸,语气平静道,“你非要看我这幅模样吗?”
赵锦诺鼻尖微红。
谭悦淡声,“你知晓我不想让你看到的。”
赵锦诺喉间轻轻咽了咽,低声道,“他们说你咳血……”
谭悦有些恼意,“我什么时候咳血了?”
赵锦诺咬唇,“没……咳吗?”
谭悦恼火,“赵锦诺,你很想看我咳血吗?”
赵锦诺没有应声,这人脾气上来的时候就是如此,他还病着,她不想触他霉头,遂没有应声,只是坐在床沿边看他,轻声道,“我同丹州是关心你。”
良久,谭悦才出声,“我不需要你关心……”
赵锦诺错愕看他。
谭悦似是又接连重重咳了几声,应是实在难受,想要坐起。
赵锦诺会意,上前扶他坐起。
等谭悦坐起,赵锦诺将一侧的引枕置在他身后,他背后靠着引枕,似是呼吸才平复了些。
赵锦诺又道,“太医先前嘱咐,让我别同你说太久的话……”
谭悦看她,“他们危言耸听。”
赵锦诺恼火看他。
他抬眸空望着床榻顶,沉声道,“其实我真的不怕死,活着与我而言,并无多少非要强求的意义。一年四季,我什么时候都是一个病秧子,每到腊月还会犯病。平日里好一月,坏一月,不能见风,不能吃寒凉的东西,冬日里既要有地龙,还要燃着碳暖……有时我真不知道,终日这么勉强苟活着的目的是什么,还不如像旁人一样,鲜衣怒马,纵酒当歌好好活一回,也好过当下……”
许是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咳嗽不停。
赵锦诺取了一侧的水杯给他。
他这次没有犟,一口饮尽。
赵锦诺没有再出声,似是一直以来,谭悦都隐忍淡然,她仿佛也是头一回听他说这样的话。尤其是听到“鲜衣怒马,纵酒当歌”几个字时,好似钝器划过她心底。
谭悦在心底不是没有羡慕过旁人。
他羡慕的,不过是旁人看来在普通不过的。
康健,而恣意。
赵锦诺微微敛眸,修长的羽睫轻轻眨了眨,宽慰道,“谁说的?你画的佛像,明明治愈了很多人。南顺大大小小的寺庙都有你佛像画的影子,你说你积了多少功德?人最忌讳便妄自菲薄,谭悦,你活得比大多数人都更有意义。”
谭悦转眸看她,她是有这般本事,将明知宽慰的话,说得让人心里舒坦。
柔和而笃定。
谭悦沉声道,“赵锦诺,若是我明日就死了,我希望今日多听你说会儿话。”
他顿了顿,继续沉声,“说一整日的话……”
赵锦诺喉间轻咽,“等你好了,说几天几夜都行,我又不着急回苍月……”
谭悦又掩袖咳嗽了起来,这一次咳嗽得分外有些重,芝芝想上前,他边摇头,边摆手。
他并不想被旁人打扰。
许是,就这一刻功夫。
“锦诺,听我的话,年关过后,就回苍月去,这里真的不是久待的地方。等日后回了苍月,能不来南顺,就不来南顺。丹州有胳膊有腿,他若想你了,就让他来苍月看你。”
谭悦再次沉声提起,本就煞白的脸上,眉头重重拧成一团。
赵锦诺没有吱声。
谭悦轻声道,“这一回,能不能不让我操心?”
赵锦诺眸间氤氲。
谭悦似是说出了压心底的一句,重重舒了口气,原来说出来,也并不是多难的事。
他仰首阖眸。
“好。”赵锦诺忽然轻声。
他诧异看她。
赵锦诺轻声道,“谭悦,等你好了,我就立即返程回京。”
谭悦的眉头拢得更紧,“赵锦……”
赵锦诺打断,“我不喜欢听人交待后事,你若要交待,就让丹州来听。”
谭悦语塞。
赵锦诺抬眸看他,眼眶微红,“你知道的,我娘亲过世得早,我不想……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南顺,你和丹州,任何一个有事,我都不会离开南顺京中。你要再交待后事,日后我们就老死不相往来,谭悦,你知道我说到做到的。”
谭悦别过头去。
赵锦诺起身往屋外走去。
“锦诺……”他忽然开口。
赵锦诺转身看他。
他淡声道,“我和丹州……与你而言,有不同吗?”
赵锦诺僵住。
他却没有移目。
赵锦诺隐在袖间的掌心攥紧,唇畔却微微勾勒,“丹州活泼健谈,身体康健,但遇事总躲在我身后,但谭悦,总是护着我那个……”
谭悦眼底碎莹芒芒,经久不曾散去。
赵锦诺业已转身。
谭悦唇边才微微勾勒,“还算……有些良心……”
赵锦诺撩起帘栊,正欲出内屋,却与迎面入内的朝帝遇上。
赵锦诺不认识他,微微愣了愣。
朝帝见了她,眉头也微微拢了拢,他似是,还未听说过谭悦同哪个女子走得近这般亲过……
只有谭悦,瞬间,脸色煞白到了极致。
朝帝见到了赵锦诺!
谭悦心头猛然骇然,接连骤然咳嗽了好几声。
朝帝眉头拢得更紧。
赵锦诺似是也想上前,谭悦却忽然道,“出去!”
赵锦诺愣住,忽然想起谭悦早前的交待,再看谭悦一双眼睛有气无力却盯着她,她转身。
刚转身,朝帝却轻声道,“站住。”
赵锦诺背后微凌。
谭悦也攥紧了掌心。
今日是年关,年关出行太易惹人瞩目,朝帝今日并未着龙袍,身前的人他也未曾见过,那认不出来他也是应当的,他刚才入内也正好嘱咐了旁人不要惊扰了谭悦,所以眼前的女子并不认得他。
但谭悦却明显着急支走她。
他实在好奇,谭悦先前在屋中单独见的女子,又不想让他照面和多接触的女子……
似是前一世和这一世,他都未曾见到过。
而谭悦的紧张程度,明显异于旁人。
朝帝嘴角微微勾了勾,看向赵锦诺,“姑娘是?”
赵锦诺心思聪颖,在分不清眼前之人的身份,谭悦先前又是如此强硬让她离开这样的情况下,她自然不会主动开口。谭悦惯来稳妥,连谭悦都不想在这人面前透露她的身份,那谭悦应当还隐瞒了不少事情……
她定然不能贸然开口。
而眼见赵锦诺似是不准备应的模样,朝帝轻笑一声,看向谭悦。
看来,是很听谭悦的话。
谭悦额头都渗出了些许冷汗,赵锦诺的身份是决然不能在朝帝跟前暴露的。
但朝帝若起了疑心,想要查,也只是时日问题。
眼下,犹如刀锋挂在脖颈上,谭悦背后都全然被冷汗浸湿。
朝帝笑道,“怎么?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赵锦诺低眉,尽量不让朝帝看出自己脸色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