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檀云
第36章 秋闱至
一只小猫的死去, 其实无足轻重。
章致拙一开始也这么认为,养宠物总免不了经历这些生离死别。直到他整理书柜时又翻见他画的猫猫简笔画,足足十几册。写不出诗时抓头发, 不经意看见以前写给猫猫的诗,厚厚一叠。
还有它惯用的食盆,仆役扫洒时发现的被它藏在角落里的刺绣毛团, 白墙上染了黑墨的梅花印......
就像神出鬼没的小精灵,一转头就能看见它歪着圆圆的脑袋懵懂地看着你,仔细一看又没有。
章致拙在之后的好久都有些怔忡, 晚上半梦半醒间,听见外头有猫在叫, 倏地醒来。睡不着便起身去看书, 火烛亮到天明。
章则淮瞧他的样子, 很是心疼,虽然那只自家养了许久的狸奴死了, 可如此难过,也没必要吧。再养一只相似的便是了, 也能寄托些哀思。
章致拙拒绝了,他不希望如此,浅薄地找一只新的猫咪替代, 虚伪地安慰自己。
不管如何,日子仍是继续过,院子里的木犀树香了两个秋天, 隔壁林大娘家种的玉兰,潇潇洒洒开完了两个春天。
章致拙长大了,年后请族长告了祠堂,并邀了师傅姜康璞在家办了加冠礼。如今加冠礼办得颇为简单, 不宴宾客,仅在家中进行。
秋闱将至,章致拙将倒计时牌与模拟考的法子告与姜康璞,惹得师傅瞠目结舌。
自古读书人都是含蓄的,如此直白将科举倒计时挂在墙上,日日看着时间慢慢减少,得要多大的韧性才能不被压垮啊。
章致拙淡定地表示小意思,这么多年连章则淮夫妇都已看习惯了。这几回的模拟考,只有章致拙一人参加了。顾彦汝向来不科考;李珏还早,秀才还没考过呢;轩哥儿已考中举人,没考中进士,这几年被达官贵人聘为师傅,边赚钱养家,边读书科举。
章致拙每两月考一次模拟考,一次考足九天,由师傅评比审阅卷子。姜康璞简直有些后悔收了这徒弟,太勤奋了。文章跟流水似的做,诗赋更是不要钱地写。章致拙倒是写完就好,可苦了姜康璞,每日办完公,还得任劳任怨地给他看文章。
“子才,你歇歇吧,为师这老胳膊老腿的,可经不起这番折腾。”姜康璞瞧章致拙那满脸兴奋,奋笔疾书的样子就头疼,工作量实在太大了。
“师傅,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咱们做学问的哪能怕吃苦,我这还差得远呢。”章致拙也不意外姜康璞这么说。这几年他年纪大了点,体力也跟着上去了,每日睡三个时辰便够够的了,剩下的时间正好读书。
脑子也进入黄金期,灵感充沛,逻辑清晰,简直不知疲倦。这几个月写的文章便稍微多了亿点,前几日他整理笔记,自己写的书册已经堆到他腰间了。
姜康璞年过半百,朝里社畜当完,还得给他批阅分析文章,确实有些劳累了。
章致拙惯会push老师,上辈子他还是研究生的时候,选了比较佛系的老板。章致拙一篇文献综述写完,发给老板,要等一两个星期才有回音。章致拙忍不了,日日在微信上push:“老师,之前发给你的论文看好了吗?”
幸好读博期间的老板也是个雷厉风行的,只是杂事实在多了点。但章致拙精力充沛,忙乱了一段时间也很快适应了。唯一的缺点就是头发实在不多了......
“子才,为师相信你。以你的水平来说,解元运气好点就可以拿到手,若是正常水平发挥,前三丝毫不是问题。不必如此拼命地学了,磨刀不误砍柴工,出去和朋友走走,也是做学问,别整日闷在书房。”姜康璞苦口婆心地劝道。
真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有朝一日我居然还要催学生不要这么用功。一直教导心高气傲的天才的姜康璞有些心累,这次的天才实在没有天才的样子。
章致拙也同样惊讶,之前的孟夫子可是耗尽脑力让他多学一些,真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居然还有如此通情达理的老师。
转眼秋闱已至,章家听照姜康璞过来人的经验,紧锣密鼓地准备要带的物什。一干好友也前来给章致拙鼓励打气,章致拙一一谢过。
临入考场前,姜康璞带着女儿来找章致拙做最后的嘱托。
“子才,此次你便随意去考。便是瞎写,只要不犯忌讳,照你的学识也能中,可千万放宽心,若身子不适,再考过便是了,别逞强。”姜康璞在这时候也没说甚乱七八糟的话,只让他放心,别紧张。
又说了几句,便见这小子有些心不在焉,眼神乱瞥。姜康璞一看,转过头瞪了一眼在背后朝章致拙做鬼脸的女儿。也罢,我这把老骨头也别凑热闹了。姜康璞冷哼一声,一甩袖就走了,留下这对将要成亲的小儿女。
姜幼筠笑容灿烂,对着章致拙说道:“咱们年前便要成亲了,你可要好好考,若是考不中,便等你考中咱们再商量婚事。”
章致拙被吓得鸡皮疙瘩都起了,这赌注可下得太大了。不过转念一想,姜幼筠大概也是在鼓励他吧,他考中肯定不是问题的。
章致拙往四周看了看,没人。轻轻拉过姜幼筠的手,向她保证道:“你放心,考不到前三,前五肯定有的。”
在现代有一种说法,凡是在出征前说打完这仗就回来结婚,干完这票就金盆洗手的,往往事与愿违。人们还给这种现象取了个名儿,叫“立flag”。
章致拙向来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认为这都只能在虚构的作品中出现,现实生活中哪来的那么多打脸反转。从小到大,他在考试方面从来未有失手,甚至好几次都能准确地预估名次分数。
不过现实专治不服之人,在章致拙看到自己的号房紧挨着茅厕时,他悟了。
生活总会给你痛击,在各个你引以为傲的领域。章致拙欲哭无泪,审完题目,在磨墨时他眼里噙着热泪,老天为什么要如此对他?!
第一场考完,章致拙神思不属地走出贡院,章家人在听他说被分到了臭号时都心生感慨,也没什么办法,只得安慰他道,这回考不上,下回也能再考,你还年轻呢。
章致拙不想就这么放弃,第二场特意带了好些草纸,一进他的号房,便把鼻子塞住。总算能赚些清净,好好应试。
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章致拙已经能在恶臭环境中处之泰然了。有来如厕的考生瞧见他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考试,心下顿生佩服之心,在如此处境仍能思如泉涌者简直是神人。
每当章致拙写完精彩一段,下意识想拿起欣赏时,便会闻到微妙的臭味。鲱鱼罐头的、猫屎的、臭袜子的、垃圾场的味儿的合集,秋阳烈烈地一烘,哇,绵绵不绝地涌出浓浓的臭味。
考完三场,章致拙大病了一回,请了范志行上门诊治。姜康璞前来看望,心下叹息道:“经过这回,你的解元怕是无望了。这许多年科举,从未有过在臭号还能得第一的人才。”
章致拙原本已经很是萎靡,又被自个儿师傅扎了一刀,怏怏地喝下一碗酸溜溜、苦叽叽的药汤。
“师傅,我如今也没别的念想,能让我中便是谢天谢地了。”章致拙回想之前的豪言壮语,简直羞愧。上辈子考试从无失手,那是因为都在明亮整洁的教室里考!
休整了好几日,章致拙方才打气精神来重新读书。名次还未出,章致拙便当它不存在,一起同家里人准备几月后的成亲事宜。
这几个月姜幼筠被她爹娘压着,不许她出门闲逛,省的最后关头闹出事端,平添烦恼。嫁妆也早已备好,两处三进宅院,五百亩田地,三个庄子,另有木器家具、日用摆设、首饰布匹、古玩字画、药材香料、陪嫁丫鬟及仆役若干。
姜康璞只这一个女儿,嫁妆颇为丰厚。夫妻俩人也没想着从族里过继一孩子,身死道消,还要去管身后事也太累了。
章致拙静下心来专心读书,这些时日,沈氏的身子越发不好了,一顿吃不下半碗饭。大夫也只道肠胃有问题,要好好休养。章致拙便时时在一旁陪着娘亲。
沈氏靠在床头绣着衣裳,看着章致拙坐在一边手里捧着书看,心下柔软。自己这孩子是真心熨帖,人人都说女儿才是贴心棉袄,要她看,那是人家的儿子不孝顺,这才想起自个儿的女儿来夸夸。
“拙哥儿,今日便是放榜日了,也别守在我这儿。”沈氏催促道。苦学多年,就差临门一脚便能高中,如此紧要时分,沈氏不想他错过。
章致拙合上书,对沈氏笑道:“无事的,娘。爹已和大兴去看榜了,若是中了也能立马知晓。”
经过臭号事件,章致拙已经淡然了,考得好更好,便是考不上也没事。
正这样想着,院子里传来众人喧嚣之声,还有报喜人的吹锣打鼓声。章则淮人还未到,声音已响起:“拙哥儿,你快出来,你高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试试车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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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十名
章致拙听见这喊声, 心里的石头放下了肚。嘴上说着考不中大不了再考,实际上还是希望自己能考中。章致拙理了理衣冠,扶了沈氏一同出门。
章则淮满脸激动地在拱手向邻居好友致意, 仆从大兴则在散喜钱,拿了个竹篾篮子,手往里一伸, 便掏出一握,散给街坊四邻。
“拙哥儿,你中了第十名, 咱们得再找个时间回村,告与祖宗, 在族谱上再添一笔。”章则淮对着章致拙说道。
说实在的, 章致拙从小到大都从来没有考过这个名次。章致拙心里不单单是中了的喜悦, 更多的反而是惆怅和懊悔。唉,太可惜了。
不过在这样大家都喜气洋洋的场合, 没必要耷拉着脸。章致拙敛下遗憾,挂上喜悦的笑容, 也向众人拱手回礼。
一番热闹的贺喜过后,章则淮遣了跑腿去村里送信,又派了大兴往姜府走一趟, 利索地安排完事儿。
章致拙看一切都仅仅有条,便拒了一些花里胡哨的请帖,躲了不必要的应酬, 回了书房。
前院的喧闹一点也没影响到后院,书房里仍然安静。宽大的桌上摆着廉价朴素的文房四宝,一侧堆了好些时文书籍,另一边是惯用的几本经义。
宅子买来时刚粉刷的白墙有些变黄, 上头也没挂名贵书画,只在扶手椅后头挂着顾彦汝送的字,“学不可以已”。
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副薛定谔画像,还盖了它的梅花印。书架是简单的榆木书架,毫无雕花装饰,找木匠花了五两银子,便打了整整一整面墙的书架。
上头摆放着经典子集,有直接书肆买的,也有他自己一笔一划抄写的。章致拙轻轻拂过这些书,又瞥了一眼墙角摆的一盆绿植。
这绿植是因着要保护眼睛,也不知有没有用处,章致拙便随意在牛膝村里挖了一株草带回来,养到现在还没死。
章致拙转身在平日里惯坐的椅子上坐下,手肘托着脑袋,看着这个朴素凌乱的书房。
来到此处十五年了,这十五年里,每日做的最多的事儿便是读书,一心一意考科举。章致拙静静想着,似乎这次的考试失利带给他一些不一样的思考。
前世章致拙做了半辈子的物理研究,整日查文献,做实验,分析数据,开组会,写论文,改论文,投论文,帮老板做报表、带师弟师妹,还时不时地出外勤,做交流......
读博、做研究完全不像外人想得轻松,只需要专注自己的研究项目就可以,还要忙碌各种杂事,处理组间关系,任劳任怨,钱还很少。不过章致拙不在意、也不看重这些。真正吸引他的就是物理,其他都是小节。
物理之美在于普世万物,章致拙曾痴迷于此。
如今为了科举如此汲汲,为了名次便郁郁寡欢,这是自己想要的吗?
章致拙倒了一杯凉茶,慢慢喝着,整理自己的思绪。这段日子投入太多,以致心态有些失衡,考出的名次不佳便觉得对不住自己的勤苦付出。
如今是该好好考虑,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而不是像个毫无思想的工具人,一昧地读书、考试,完成任务。
外头的喧闹仍在继续,源源不断的街坊四邻前来恭贺,人声鼎沸,热闹异常。声音越是响亮,越要警惕;赞美越是真诚,越要自省。
章致拙站起身,随意一转身,便瞧见顾彦汝送的那副字,自他搬来此处,便贴上了,时刻敬告自己,“学不可以已”。
章致拙有些明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个很难达到的境界,但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喜欢读书便尽管去读,喜欢写话本便尽管去写,管他名次成就,自己活得开心最重要了。
从前世到现在,章致拙感觉自己变了许多。原先爱慕虚荣,为了别人口中的夸赞便义无反顾地去学了最难的物理;为了维持住同窗亲友口中的天才名声,便使劲读书。这也许是种生活方式,他可以做到,却不想继续。
如果他想,可以继续完美维持神童形象,早在三年前便和轩哥儿一同去参加秋闱,名次也许能比现在还要高。他可以出版自己的诗集,堂堂正正挂上自己的名号,再让顾彦汝一营销推荐,才子的帽子立刻就能戴上。
而不是为了写小黄书隐姓埋名,顾彦汝曾疑惑问过,你如今又不缺钱,何必再写这上不得台面的书呢?
是啊,他既不缺钱,又不缺名声,何必再写呢?先前他也不知为何,只觉得写都写了,也不差这一本。如今他有些想法了,他是喜欢写小黄文的。
若是在外头被别人发现自己在看黄书,都觉得羞耻,更何况承认自己享受写书的过程。简直就是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的,不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你怎么可以喜欢写这些肮脏龌龊的东西呢?
章致拙想起顾彦汝交给他的读者来信,大部分是催更加表白作者的,也有不少读书人写了长长一封信特意来辱骂斥责他。
章致拙之前有些不高兴,如今想明白了之后,他豁然了。不仅要继续写,还要大写特写,不止写男女,还有女女、男男,一个也不能落下!
连这道德伦理上的事儿都想通了,没考好这事儿也就能坦然了。说白了,科举嘛,封建专.制统治阶级为了维护统治而举行的人才选拔制度,在意名次实在没啥必要。
能当官便好好做,为百姓好好谋福祉;不能当官便做自己任何想做的,如李白那般仰天长啸出门去,我辈岂是蓬篙人,也未尝不可。
想通此节,章致拙顿觉神清气爽,宛若醍醐灌顶,再次精神奕奕,又是之前那个信心百倍、无所畏惧的章致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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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二月初六,宜嫁娶。
早早几日,章家便准备好了拙哥儿成亲的事宜,备好聘礼,联系族人亲友,扫洒屋子,张贴双喜,发放喜帖,准备宴席等等,一桩桩、一件件,章则淮夫妇忙了好几月才准备妥当。
章致拙反而是最清闲的一个,只成亲当日忙活了些。外头雇来的吹打一刻不停,唢呐大鼓响得章致拙头疼,流氓乐器果然流氓。
仆从牵来了高头大马,马脖子上还系了一朵大红花。章致拙翻身而上,幸亏先前学过骑马,不然还要人扶着上马,一点都不潇洒。
一旁围拢的路人瞧见章致拙利索的动作,也不住叫好,口上夸着,不愧是年纪轻轻的举人,天纵英才啊。
若是章致拙听见这话,定忍不住要吐槽,文武不同科啊。身边的亲戚好友也一同随着章致拙往姜府迎亲,大伯家的三个儿子,还有堂大爷家的孙子,一干好友,浩浩荡荡,队伍壮大。
吹打绑着红花,一路吹着《喜相逢》,京城里的人家也都爱凑热闹,听见有人办喜事,个个放下手里的活计,探出脑袋惊奇地看着。
有好事的闲人早把事儿打听得一清二楚,兴致勃勃、唾沫纷飞地冲路人说道:“这要成亲的可是礼部尚书家的千金,一会儿可得好好看看人家的聘礼长长见识。”
“嘿,京城里成亲的多了,有甚稀奇的。”一食客坐在一旁的面馆子里,拿签子剃了剃牙,不在意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