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 第138章

作者:沉筱之 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和 古代言情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章庭也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黑拳,听了曲茂的话,立刻回骂:“你才缺德!”

  曲茂死命拽着老钟往洞外挪,嘴上说道:“我告诉你,曲爷爷这回为了帮你,吃亏吃大发了!回京后,你可得摆席给你曲爷爷道谢!”

  “你帮我?曲停岚你究竟明不明白,你是在帮你自……”章庭说到一半,只道是懒得跟他争,先把眼前这一关过了再说,“……行,摆!”

  “你要宴请八方来宾,设席千张,席上要有的月华居的‘醉流香’,还要有东来顺的‘鱼来鲜’!”

  “好!”

  “席间你还要亲自跟我敬酒,你得当着所有人的面喊我爷爷,承认你不如我,从小到大都嫉妒我!”

  “……滚!”

  岳鱼七已在来的路上,山外柏杨山驻军也在逼近,更不必说小昭王和玄鹰卫们经一夜厮杀不拿到证据不死不休,老钟知道自己不能被这二位少爷耗着,当即将实情托盘而出:“诸位弟兄别打了,这内洞中极可能有岑雪明留下的证据,二位少爷不知其中利害,难道诸位兄弟也不明白吗?!”

  这话果然有效,曲茂手下的几名家将立刻住了手,曲茂见状不好,大喊:“尤绍!”

  尤绍是跟了曲茂十余年的贴身护卫,十分忠心,可他的功夫再高,一人之力怎么可能敌得过洞中十数人?

  家将们袖手旁观,曲茂和章庭很快被涌上来的官兵拖开,老钟捡起地上的火把,疾步往内洞走去。

  内洞和外洞之间没有甬道,洞口阔大,借着火光,所有人都看清洞内搁放着的油罐,硝石中已经掺了硫磺,被油纸包了搁在另一侧,遇火即炸。老钟小心翼翼地避开火硝,在油罐后仔细翻找,他很快发现了什么,在一个油罐后蹲下身。

  油罐遮住了他大半身形,章庭竭力望去,过了会儿,只看到他拿了一个烂木匣子出来。

  尤绍被自家的家将缠住,曲茂和章庭都被官兵缚住了手脚,二人拼命挣扎,却怎么都挣脱不开,眼睁睁看着老钟步出内洞,将烂木匣子往地上一扔,拿着火把便往木匣上点去。

  章庭目眦欲裂,高声斥道:“钟参将,你一错再错已经罪无可恕,如果如实呈交证据,尚能留得一个全尸,若你就地毁证,当诛——”

  话未说完,身后忽然飘来一阵风。

  洞门刹那大开,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一道身影刹那间掠过众人,在火把即将触到木匣前,劈掌往老钟胸口一推,弯身勾手拾起木匣。

  老钟也是习武之人,中了这一掌,整个人脱力一般朝内洞飞去,“砰”一声撞到油罐上,几个油罐应声而碎,火油顿时淌了一地。

  岳鱼七忍不住“啧”一声,刚才太着急了,忘了控制力道。

  他又疾步往内洞掠去,在老钟手上的火把触碰到地上的火药前,将火把一把躲过,抬手往洞外扔去,随后对章庭和曲茂道:“两位小兄弟,多谢了。”

  章庭和曲茂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长眉星目的侠士,他们不认得岳鱼七,不知他是敌是友,但是无论如何,总比任由老钟毁证强。

  老钟挣扎着爬起身,高声道:“快!快抢那匣子——”

  洞中的官兵和家将顿时放开曲章二人,齐齐朝岳鱼七扑去,岳鱼七匆忙中只来得及对曲茂和章庭道:“你们先走。”足尖将翻倒在一旁的条凳勾起,条凳打着旋落到他手里,再不是死物了,长了眼一般,径自将左侧四人打退。

  老钟见来人武艺高强几乎是他平生仅见,知道他就是岳鱼七,心中顿时一片冰凉。

  岳鱼七既然到了,凭这么十数人,如何从他手中夺回木匣?不可能的。

  山外传来行军声、两军的厮杀声,柏杨山的驻军快到了,玄鹰卫挣脱开封原兵马的纠缠,也快赶到山脚下了。

  老钟在绝望之际,忽地平静下来。

  是了,岳鱼七本事再高,也是肉身凡胎,岩洞的洞口统共就那么大,他们抢不了东西,堵住洞口拦他一会儿不成么?

  只要拦住他,哪怕要一起死在洞中,那些证物不也再也见不了天日了么?

  章庭跟着曲茂踉跄地挤到洞口,心间忽地莫名一跳,他回身望去,就看到老钟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老钟不知何时回到了内洞中,他靠坐在洞壁,任凭火油流淌,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

  火折子的一星微光几乎要刺伤章庭的目。

  章庭在仓促中大喊:“前辈!”

  岳鱼七被眼前的十数人缠得分身无暇,这些人不愧是曲不惟最忠心的死士,到了这个当口,不约而同地要将眼前岳鱼七困死在岩洞中。哪怕他们要跟着陪葬。

  一粒火星落在淌了一地的火油上,“轰”一声烈火焚灼,照亮了整个内洞。

  岳鱼七早就料到这些人想做什么,岂能任他们杀人毁证,高举木匣往章庭扔去,“小兄弟,接着!”

  与此同时,他趁着官兵们分神,疾步朝洞口逼去,还不待木匣落地,他已经掠至章庭身旁。

  然而就在这一刻,意外发生了。

  这一个在阴暗之地存放了多年的木匣早已腐坏,到底没经受住这一投掷的力道,在半空中裂成两半,匣中的东西散落出来。岳鱼七勾手去拾,但洞中太乱了,堪堪捡到一个牛皮袋子和几封信,其中一个锦囊落在了官兵脚边。

  官兵眼疾手快地将锦囊往内洞踹去。

  内洞中的火油携着火,已快蔓延到角落的火硝上,岳鱼七见状,对等在洞门口的曲茂和尤绍道:“快走——”

  眼见着洞中官兵挤来洞口,曲茂操起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石头往他一砸,抬脚把他踹开,大喊道:“章兰若,快出来——”

  章庭盯着那滑向内洞的锦囊,锦囊内,藏物熟悉的形状似乎令他意识到了什么,这一刻,他蓦地不要命一般朝内洞奔去,曲茂傻了眼,“章兰若你疯了吗?!!”

  岳鱼七一咬牙,掉头就回洞中救人,凭他的身法,哪怕多给他一刹那,就能把人平安带出来。

  可是凡人总是贪心,而逝者如斯从来无情,何来这多出来的一刹那?

  章庭拾到锦囊,还没来得及露出来一个释然的笑,身后蔓延的火蛇狂怒一般卷噬到了角落的火硝,整个岩洞有一瞬间几乎是寂然无声的,下一刻,火蛟化龙,携着滚滚硝烟奔涌出这囚禁了它多年的山体,“轰”一声携着流星飞石在山中炸开。

  山摇地动。

第175章

  洞口飞溅出来的碎石崩散在地,岳鱼七几乎是被一股热浪推出岩洞,巨大的、不可抗衡的力量逼迫他不得不松开章庭的手,紧接着,他被这热浪裹挟着,狠狠撞在一株巨木的树干,顺着山坡往下滚去。

  山中的震动并未停歇,火药虽未引发山崩,却惊动了所有赶往山间的人。

  驻军统领看到这漫山的硝烟,再度勒令兵马急速上山。

  封原听到火硝炸响,猜到老钟或许已死在了崩塌的岩洞内,危急的形势不容许他有一丝一毫的哀默,他甚至不知道那些被岑雪明遗留吓的证据究竟怎么样了,只清楚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抢占先机,而岳鱼七和温氏女,就是他的先机。

  张远岫已经到了半山腰,火硝炸响的一瞬,白泉扑上来为他挡去的飞石,浓烟之中,张远岫隐隐看到有几人从洞口抢身而出,被热浪推到了山外的空地上,他撩开呛人的烟雾,携着白泉,“走,过去看看。”

  玄鹰卫已经赶到了山脚下,青唯眼睁睁看着一个人从山坡上滚下来,认出那是岳鱼七,亟亟打马上前,不待马停就飞身落地,急声喊道:“师父——”

  好在岳鱼七并未失去意识,撞上巨木时,他用手掌撑了一下,缓解了滚落的趋势,他支撑着站起,对一并赶到的谢容与和数名玄鹰卫摆了摆手:“我没事。”

  谢容与刚要开口,这时,山中传来封原的高呼:“诸位,昭王和玄鹰司打着彻查洗襟台之案的幌子,包庇昔洗襟台下重犯岳鱼七和温阡之女,并意图销毁罪证,老夫现已查明岳鱼七与温氏女正在山上,还望诸位莫要错信了贼人,让证据落入贼人之手!”

  封原话音一落,镇北军紧跟着高呼:“岳鱼七与温氏女正在玄鹰军中,诸位莫要错信贼人——”

  章禄之啐出一口血沫子:“这个封原,简直贼喊捉贼!”

  卫玦淡淡道:“强弩之末罢了。”

  玄鹰卫经一夜苦战,每一个人都挂了彩,就连谢容与身上也染着血,岳鱼七看他一眼,正要说话,不慎被入喉的青烟呛得连咳数声,青唯连忙扶住他:“师父。”

  岳鱼七稍缓了缓,把藏在怀中的几封信函与一个牛皮袋子交给谢容与,“岑雪明在岩洞中留下一个烂木匣子,里头的东西,除了一个锦囊都在这里了,你拿好,锦囊遗落在洞里,最后被一个姓章的小兄弟捡回来了,眼下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你派人去看看。”

  谢容与知道他说的是章庭,看了祁铭一眼,祁铭拱了拱手,立刻带着几名玄鹰卫往山上去了。

  岳鱼七随即捉了青唯的手腕:“我们走。”

  青唯愣了一下,本能地要挣脱开他。

  岳鱼七一看她这副样子,沉声道:“柏杨山的驻军已经到了,山上还有京里来的钦差,这山里的一切人和事都将曝光在白日青天里,你我重犯之名未洗,这个时候该怎么做,不需要我提醒你吧?”

  青唯抿唇不语,岳鱼七又看向谢容与,“她不知分寸,你也不知利害?”

  不待谢容与答,岳鱼七道:“好,就算有朝一日你能为我和小野洗清罪名,案子是在这山里查吗?不是,一切都得等你把证据平安送回京里再说。我和小野是重犯这是事实,我们跟在你的军中,哪怕有官家庇护,有心人也会借此作梗,让朝廷失去对你的信任,如果因为我们,这些好不容易找到的罪证不能由你亲自带回京中,途中被人调包甚至摧毁,岂不功亏一篑?昭王殿下,证据已现,我和小野留下,只会拖累你们。”

  其实岳鱼七说的道理,谢容与怎会不懂,他只是……

  谢容与垂下眸:“还请前辈,一定照顾好小野。”

  “她你还不知道么,她自在惯了,也会保护自己,等风头过去,你平安到京,她想去哪里自会出现在哪里。”岳鱼七说着,拽着青唯就往旁边的一条隐匿山径而去。

  青唯被他拽得踉跄了几步,别离不是没有预料,只是来得太仓促了,仓促得青唯甚至不知道该跟谢容与说些什么,晨风拂乱她的发,把她的目光吹得迷离,匆忙中,她张了张口,只喊了一声:“官人……”

  这声“官人”如一根细芒,一下扎入谢容与的心中,谢容与忍不住提剑追了几步,可是青唯已然回过身,翻身上了道旁的马。

  山岚拂过她的周身,将她遮掩身份的黑袍吹得猎猎翻飞,她却没有回头。驻军兵马已经逼近,封原的人手正在山间搜寻所谓重犯,而温小野始终都是温小野,清醒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总是奔走利落。

  马鞭高扬发出一声脆响,青唯跟着岳鱼七一齐向着初升的朝阳打马而去,消失在了山野的晨雾浓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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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上的浓烟未散,通往山上的几条路都被翻倒的树木和石块堵住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曲茂都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他身上很疼,说不清是哪里疼,恍惚中只记得火光冲过来的一瞬,尤绍扑过来护住自己,而眼下,尤绍就躺在自己身边。

  曲茂艰难地爬起身,推了一下尤绍,“绍子……”

  “五爷……我没事,让我缓缓……”好半晌,尤绍沙哑地回道,“快去……快去看看小章大人……”

  曲茂愣了愣。

  是了,章兰若怎么样了?他记得火硝炸响的一刻,章兰若似乎回山洞里捡什么东西了,那位前辈想赶回去救他,然后他们所有人就被席卷过来的火光浓烟逼出岩洞。

  曲茂四下望去,发现章庭其实就躺在离他不远的一个巨岩旁,巨岩阻止了他跌落山谷,他整个人却像没了意识,身下淌出一滩浓稠的血。

  曲茂呆了许久,有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死了。

  他说不出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空空荡荡的。

  他讨厌他,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明明半斤八两,他却看不起他,他亲近读书人,嫌他不学无术,成日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可是这些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他希望他倒霉,被他爹揍,希望他出丑,可他从不希望他死,尤其在刚才,他们好歹共患难了一回,他发现,其实他也没那么讨厌……

  “章兰若……”曲茂喊了一声。

  章庭没有任何反应。

  曲茂怔了一瞬,想要起身过去看看,可是脚踝不知是扭了还是断了,钻心的疼,他只得艰难地挪到他身边,又喊一声:“章兰若?”

  离得近了,曲茂才发现章庭其实有很微弱的呼吸,他甚至答应了他,从喉间发出了一声不知所谓的低吟。

  曲茂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你撑一会儿,我、我给你找大夫。”他张惶四顾,这才发现山前的这一片空地上,他是唯一一个能够坐起身的,远处几个家将和官兵早已不知死活,心中涌上一阵无助,“有没有人啊,快去请大夫——”

  章庭看着曲茂,他眼下说不上来身上是什么感觉,只是感到虚弱,每一下的呼吸都让他疲惫。他很想睡去,可是似乎有什么未完成的事,一直支撑着他的神志,好一会儿,章庭才想起来,他吃力地抬起手,把手中紧握的锦囊交给曲茂,“这个……你拿着……交给,交给小昭王……”

  曲茂茫然接过。

  章庭缓了片刻,深深吸了口气,又说:“还有……还有你签的那张军令……那张军令,有问题,你要当心……”

  曲茂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没心思听,眼睁睁看着他每多说一个字,脸色就惨白一分,情急之下不禁把锦囊扔在一旁,“你不要说了,你歇一会儿,等、等来人了,封叔也好,清执也好,他们会去请大夫的——”

  曲茂没有看见,其实他身旁已经来人了。

  这个人自破晓时分就等在山间,所以他比所有人都早到一步。他似乎没有被适才的山崩波及,也没有受兵乱的纷扰,他的衣衫是干净的,脚步很轻,走到近前,弯下身,拾起被曲茂扔在一旁的锦囊。

  章庭见曲茂把锦囊扔了,开口要骂,这个锦囊可以救他的命,他怎么这么糊涂?然而话到了嗓子眼,却被一口血呛住,章庭剧烈地咳起来,任血从嘴角淌下,仰头看向这漫山青烟,“算了,我管你做什么……你总是这么糊涂,糊涂……也好……”

  拾了锦囊的人终于在曲茂身边蹲下身,温声道:“我适才上山时,已派人去问过了,玄鹰卫、镇北军、驻军军中均有随行大夫,只是上山的路被碎石堵了,兰若,你多撑一会儿。”

  章庭看着张远岫,目光最后落在他手里的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