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 第154章

作者:沉筱之 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和 古代言情

  外间风雪纷扬,不过片刻,一个眉眼温润的人便在大殿上拜下,他的目色风雪不染,比大殿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平静从容。

  唐主事性子急,立刻问:“张大人说有法子劝走士人,究竟是什么精妙法子?”

  “是啊,张大人,眼下那些人已在宫门聚了大半日了,如果再不能劝走他们,这样冷的一天,一旦冻死了人,后果不堪设想!”

  张远岫的语气十分平静:“禀官家,臣的法子称不上精妙,要真论起来,其实笨拙得很。臣想的其实与昭王殿下一样,便是给闹事的士人一个真相。不过……这真相怎么说,如何说,还需讲究一个方法。”

  “臣以为,至少在洗襟台这桩案子上,士人与百姓对朝廷的信任,源于他们对‘沧浪江,洗白襟’的信任,他们知道当年士子投江的壮烈,所以他们支持修筑洗襟台;眼下他们知道了与之相关的龌龊,所以他们反对洗襟台的重建,想要讨回所谓的公道。可是事实本来就有许多面,真相究竟如何太难言说,想要劝走宫门口的士人百姓,不如返璞归真,寻找一个最简单的办法,那就是让‘洗襟’二字,重回天下百姓心间。”

  这话一出,殿上众人面面相觑。

  如何才能做到让“洗襟”二字,重回百姓们的心间?

  “此事做起来其实不复杂,最难的一步,就是让这些士人静下来听我们说话。

  “臣不才,因出身缘故,与京中士人交好。此次回京后,臣领受朝廷之命,追查士子游街闹事的根由,期间听说京中有士人大肆宣扬当年长渡河一役另有内情。臣于是命人暗中追查是谁在误传流言,煽动情绪。”

  “居然有这样的事,张大人为何不早说?”

  张远岫温声解释道:“张某当时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今日这般地步,何况臣追查不过几日,直至昨天夜里才拿到了证据,发现原来是以袁四为首的几个士人在作祟。”

  他说着,呈上几封信函,“这是在袁四的宅子搜出来的手书,皆是他与另一个人的通信,信中交涉的正是如何掳走商人顾逢音、逼他写下血书、作证劼北一役另有内情的筹谋。另一人是谁不详,不过臣适才在拂衣台下等候面圣,听大理寺的人说,士子闹事极可能为曹昆德所筹谋,内侍墩子昨夜出逃宫外,想来袁四的通信人,应该正是墩子。

  “只要以这些信函为证,揪出袁四,告诉士人他们今日聚集宫门之外,其实是被人刻意煽动,他们至少会冷静下来听我们说话。这是第一步。

  “不过,这么多百姓聚在宫外,朝廷不给一个说法说不过去,且据臣推测,我们拿出信函,虽然能让多数人冷静下来,也有一小部分人会因此更加愤怒,毕竟劼北之苦是事实,名额买卖也是事实,朝廷想要安抚士人,必须立刻告知真相。”

  “那么真相是什么呢?”张远岫说着一顿,从衣襟上摘下一片附在此处的雪花,声音淡淡的,“譬如臣的手中之物,远看是雪,近看是冰,待片刻过去,它会化成水,等它落在地上,半日后去看,它便要消失不见,变作一团虚无。有人问臣适才从衣襟上摘下了什么,答案是雪,可臣要说它是冰、是水,甚至什么都不是,就是错的吗?”

  “所以真相也是一样千变万化,端看你站在何种角度去诠释。

  “洗襟台也是如此。当年人们看洗襟台,看的是投江士子的赤诚,战亡将士的英勇。今日人们聚在宫门口,他们看洗襟台,看的是名额买卖的龌龊,看的是战乱之后劼北人的疾苦。所以我们要做的很简单,就是把名额买卖的龌龊、劼北人的疾苦,从洗襟台上剔去,让无垢的‘洗襟’二字重回人们的心间,甚至比过往的位置更高,高到不容诋毁不容质疑,这就行了。

  “怎么做?第一,洗襟台名额买卖,重在买卖二字,据臣所知,买卖名额的人,只有曲不惟一人,至于他背后有谁,朝廷先行不追究,只称是曲不惟徇私枉法,故意玷污洗襟二字。”

  唐主事愣道:“张大人这意思是,先不追究章鹤书章大人了?”

  张远岫看他一眼,没答这话,继续说道:“第二,劼北遗孤的疾苦是事实,这一点任凭朝廷如何辩说都无法改变,只能承认。不过承认也有承认的方法,臣适才已经说了,当年百姓们支持修筑洗襟台,支持朝廷的决议,是因为士子投江的壮烈,因为‘沧浪水,洗白襟’。劼北遗孤受苦,朝廷或许鞭长莫及,地方官府或有失察之处,但洗襟台的登台士子没有。换言之,朝廷可以错,‘洗襟’始终是无垢的。

  “臣手上有家兄生前,上书给朝廷,请求安抚劼北遗孤的手书,还有家兄与几个登台故友当年节衣缩食,救济劼北难民的凭证。

  “如果长渡河一役是主战与主和的取舍,那么家兄与登台士子后来的作为,就是沧浪洗襟的后人,为劼北所尽的绵薄之力。朝廷或许忽视了劼北人,但被沧浪水涤过的后人没有。

  “人们太愤怒,他们都忘了,往事不可追,所能改变的只有当下与将来。当年劼北受苦的人已经不在了,劼北的疾苦也已经过去了,他们能换来的,想换来的,不过是一个朝廷的低头。他们想要低头,朝廷就给他们。低完头,‘洗襟’二字更加干净,也证明了朝廷重筑洗襟台这个决策并没有错,这不但朝廷的决心,也是朝廷的悔悟,所以朝廷才要筑高台,祭奠沧浪洗襟的士子,甚至要在那高台上立下丰碑,刻下投江士子、登台士子的名字,让世人永远记得他们,缅怀他们才好。”

第204章

  刑部尚书问道:“张大人这意思……就是让朝廷承认,当年朝廷在主战与主和之间,选择了抵抗蛮敌,的确有愧于劼北人,事后虽然力图补救,由于朝廷鞭长莫及、地方官府失察种种原因,以至数名劼北难民未能得到妥善安置。但是朝廷愧对劼北,沧浪洗襟的士人不曾,当初士人投江,是为了不折国骨,让大周久安于世;后来以张正清为首的士人节衣缩食接济劼北难民,是他们帮助劼北做出的表率。当初朝廷修筑洗襟台,或许只是为了纪念沧浪洗襟的赤诚,而今朝廷重筑洗襟台,却是悔悟当初取舍之间牺牲了劼北的安稳,因此,才更要以洗襟士人为楷模,为他们筑高台,立丰碑?”

  “张大人这好主意好!”适才那名徐姓大人接话,“正所谓人无完人,朝廷也不可能事事周全,但是朝廷早就先所有人一步意识到了当初的决策有愧于劼北,而重筑洗襟台,正是朝廷得知了士人接济劼北后,悔悟自身,做出的决定!‘洗襟’二字一直是无垢的,后来彻查洗襟台名额买卖一案,也是为了洗去‘洗襟’二字上沾上的尘埃。只要按照这个方向去解释,那么嘉宁朝后,朝廷迄今为止的决定都没有错,只要低一个头,人们自会重新以‘沧浪江,洗白襟’去看待整个事端,今日的洗襟台,是为投江的士人,与他们的后人而建的,人们的怨怒平息了,‘洗襟’二字更加高洁,今日的危机也就解除了!”

  张远岫合袖拜下:“官家,臣甘做使者,去宫门与士人与百姓们交涉。”

  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他是士大夫张遇初之子,是登台士子张正清的胞弟,老太傅是他的恩师他的养父,而今他将要娶仁毓郡主的消息传遍上京城,人人都在说,他将是下一个谢桢。

  然而还不待赵疏回答,殿上响起一个清澈的声音,“不妥!”

  青唯直视着张远岫:“这就是张二公子这么就以来的目的吗?把士人们聚在这里,给出一个你希望他们知道的答案,然后让洗襟台变成彻底纪念洗襟士人、登台士人的楼台,永立世间?”

  她朝赵疏拜下:“官家,民女认为张二公子所言不妥,这个方法看似能解决眼前的难关,实则是在避重就轻,至少——至少洗襟台坍塌的真正原因,我们尚不清楚,难道只是因为何鸿云偷换了木料?曲不惟说名额是从章鹤书那里来的,那么章鹤书的名额又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是翰林,那翰林为何要把名额分出去?这些因果缘由我们通通不知,这就去对人们解释,我们究竟在解释什么?解释我们希望他们看到的真相吗?官家忘了,何氏偷换木料、曲不惟买卖名额的案子是怎么被挖出来的了,那是因为真相被埋在了尘埃之下!张二公子的方法,涤净了‘洗襟’二字、安抚了士人、给朝廷铺了后路,可他唯独忘了一点,就是真相。或许由他去交涉,民众之怒可平,拥堵在外的人群会散去,但民女知道,如果此时此刻,民女也站在宫门外,听到这样一个说辞,民女一定是不甘心的!”

  殿上有人很轻地冷哼一声,大概想说青唯一个江湖草莽,只知道说空话,不知道懂得权衡利弊,不过碍于谢容与在,没把这话说出口。

  赵疏问:“听温氏的口气,可是知道些什么?”

  青唯想了想,揖得更深了一些,“官家,民女请与张二公子对峙。不过民女规矩不好,有些话说出口也许不敬,请官家相信民女绝非故意冒犯。”

  “但说无妨。”

  青唯点点头,转身逼视张远岫:“张二公子,在你心中,先帝为何要修筑洗襟台?是为了纪念沧浪江投江的士子吗?”

  不等张远岫回答,她径自道:“不必你说,答案我们都知道。咸和十七年,沧浪士子投江,还是太子的先帝深受震动,立志振兴大周,他登极以后无一日不勤勉,创下丰功伟绩,仅十年便让大周从咸和年间的离乱走向盛世。先帝也是人,他自得于自己创下的盛景,但他不可能堂而皇之地为自己筑丰碑,所以怎么办呢?他想到了修筑洗襟台,所以这座楼台在当时,除了纪念沧浪江投江的士子,纪念长渡河战亡的将士,更是为了纪念先帝的功绩,纪念他这个大周开朝以来的第一帝王!”

  “那么我再问张二公子,你想要的洗襟台是什么?”

  “你想要的洗襟台——”青唯看着张远岫,声音透出一股冷意,“是一座跟先帝无关的,剥离了一切皇权外衣的,只为纪念投江士子的丰碑。换言之,你希望它是纪念你父兄的。”

  “重筑洗襟台,并不完全是你的目的,重筑一个只为纪念士人的高台,这才是你的目的。你不希望百年后,有人看到这个高台,第一个想到的是先帝,你希望他们想到的是那些投江的士子的壮烈,甚至这些士子每一个人的名字!

  “可是要做到这一步实在太难了,所以你选择了与曹昆德合作。

  “其实我一直觉得奇怪,你希望的是洗襟之台高筑,而曹昆德,他分明是憎恶这座楼台的,因为他认为是沧浪士子投江,才让劼北人饱受苦难,你们的目的明明截然相反,为何会互为同谋?而今我明白了,曹昆德的目的,恰好是你的一个契机,只要将劼北人的苦难掀开到世人面前,就能换来朝廷的低头,朝廷只要承认当初取舍之间,未能妥善安置劼北人,就能把先帝的功绩,从洗襟台上抹去。你说‘朝廷有错,洗襟的士人无垢’,‘今日的洗襟台只为当初的投江士人而筑’,这一切不正是按照你的计划进行吗?”

  “你适才还说,你是因为回京后,领命追查士子游街闹事的根由,才查到了刻意煽动士人的袁四,这话是真的吗?

  “根本不是。你早就知道袁四,你甚至早就知道曹昆德、墩子想要做什么,但他们所做的正合你意,所以你们没有阻拦他们。你说你搜到了袁四和墩子的通信,这还需要搜吗?曹昆德养隼,隼帮他往宫外送信,可曹昆德久居深宫,他的隼如何认得去往大周各地的路,不是你的人帮他在宫外驯隼吗?对你来说,取得这些信函易如反掌,你只是秘而不发,等待最好这的时机罢了!”

  “何鸿云的案子里,你带宁州百姓上京,逼得朝廷重建洗襟台。曲不惟的案子里,你知道名额买卖的内幕泄露,京中势必群情激奋,你任由曹昆德在后方布局,甚至不惜答应迎娶仁毓郡主,成为士人心中的下一个谢桢。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日,今日士子聚集宫门,对曹昆德而言,是揭开劼北疾苦的时机,对你而言,何尝不是把先帝之名从洗襟台洗去,让‘洗襟’二字更加无垢的机会!”

  青唯的话如金石坠地,声声叩人心扉。然而张远岫听后却笑了,他的笑一直是温和的,让人如沐春风的,然而此时此刻,他微弯的唇角却带着一丝讥诮。

  他也许根本不在乎旁人看出了什么。

  “温姑娘说得不错,曹昆德的筹谋,我的确早就知道。”

  张远岫的目光清清淡淡的扫过众人,“可是这又如何呢?眼下士子百姓围聚宫门,想要解决事端,除了让‘洗襟’二字无垢,难道还有第二个解吗?

  “至于朝廷想要治臣不敬先帝、私通宦官的罪,待今日事结,在下任凭处置就是。”

  “再说,”张远岫问道,“就算我想筑一个只为纪念投江士子的洗襟台,有错吗?

  “让洗襟二字更加无垢,有错吗?”

  “不去追查真相的全貌,只给人们看你希望他们知道的半幕,不是错吗?”这时,殿上响起另一个清寒的声音。

  谢容与缓步上前,在张远岫跟前顿住步子,“纵容他人恶行,刻意煽动士人情绪,不是错吗?

  “你说想要重筑只为纪念士人的洗襟台,想让洗襟二字更加无垢,可你却忘了洗襟两个字本身的含义是什么,那是投江士子的无上赤诚,而你却在这个过程中丢了赤诚,这样还不是错吗?”

  “如果能以我一人丢掉赤诚为代价,换得洗襟台更加干净,却又何妨?”张远岫道,“昭王殿下既这么说了,在下也有一问想要请教殿下。”

  “十八年前,你我同失生父,洗襟二字贯穿你我的一生,然而自洗襟台坍塌,殿下一直孜孜不怠地寻找真相,在下想请问,所谓真相,究竟是什么?是一片雪,一粒碎冰,还是水渍化去后的虚无?

  “殿下还不明白吗?先帝筑高台,为了纪念自己的功绩;章鹤书分去名额,是为了实现自己寒门与世族同贵的理想;曲不惟买卖名额,是为了给自己儿子铺一条平坦的路;还有更多的,为了光耀门楣的商人,为了和女儿团聚的画师。对他们而言,洗襟二字皆是虚妄,他们眼中唯有青云!而殿下所寻的真相,到最后也不过是青云枉然,我要做的,却是要将这青云从洗襟上剔去,只有这样,洗襟台才能回归它的本意!”

  谢容与道:“张大人说得不错,本王这一路行来,看到的无不是把洗襟当作青云之阶的人。可是本王也想问问张大人,你想重塑的楼台是什么?你想让‘洗襟’重回百姓心间,所谓的‘洗襟’究竟是什么?到底是无垢的‘沧浪江,洗白襟’,还是你的父兄的姓名?是你永远无法释怀的他们的仓促离去!你说那些人把洗襟台当作青云台,可你何尝不是把它当作你父兄永存于世的丰碑?在你张忘尘的眼里,洗襟台难道就只是洗襟台?”

  这声声诘问灌入耳中,张远岫心间不由一滞。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到了那日在脂溪矿山,满身是血的章庭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问:“忘尘,在你眼中,洗襟台,是什么样子的?”

  难道不也一样是青云台吗?

  背心涌上一片凉意,张远岫移目去看,原来是外间风雪变大,透过门隙灌进殿中,这片凉意让他清醒,他拂袖冷笑,“昭王殿下说得好听,可你这样不怠地寻找真相又是为了什么?名唤容与却不得逍遥,不是深宫中人却被当作王而养大,顶着一张面具才能活得像自己,而今摘下面具背起王的身份不得不再度束手束脚,你不恨吗?洗襟台起台塌,我好歹愿意走入漩涡,而你无一日不是想离开。你说我重筑洗襟台是为了父兄,我承认,可你拼命查清真相,何尝不是把这真相当作挣脱开这枷锁的救命之钥,真相水落石出,你才能彻底离开,你我半斤八两,谁不是别有用心。”

  “不错,从前我的确是恨的,也想过只要找到真相就能彻底离开。”谢容与道,“如果说今日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一点,就是我看到了许许多多和我一样的人。你以为洗襟台的坍塌,伤害的只有登台士子吗?不,还有很多不曾见过,甚至不曾听说过的人们,荒僻山中的县令,只会卖唱的妾室,坎坷上京的妓子,匿居山中的匪贼,隐姓埋名的画师,坍塌的洗襟台,沧浪江水,都在这些人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他们和我一样,都在等待一个真相,只有真相才能让他们解脱,这些人,数以千计,是不容你拿一套说辞去敷衍的!

  “而百姓是什么,三人成户,十户为村,百户为镇,三镇为县,如果一个事端,它波及了数千人,算上它的过往如今,它殃及的有万人之多,哪怕就不单单是一个事端,而是民众心中的一道伤痕,是咸和、昭化、嘉宁三代的创口,你说宫门外的士人百姓知之甚少,可以拿你的说辞去劝服,他们不是百姓吗?不是民吗?你今日拿这套说辞去打发他们,改日又该拿什么说辞令天下人信服?!”

  “你适才不是问我真相是什么吗?”谢容与说着,大步走向殿门口,豁然将殿门拉开,呼啸的风雪瞬间灌入殿中,扑洒在他的眉眼,他伸手接了一片,回转身去,“你说这片雪,远看是雪,近看是冰,坠地成水,时久消散,那就把雪为何是冰,冰如何化水,水如何消弭的因果过程给他们看,这样才是真相,而不是指雪为雪点冰是冰!洗襟为何成了青云,朝廷在主战与主和间如何做的取舍,取舍之后失察在何处,良策是什么,谁人有功,谁人犯错,谁人罪大恶极,谁人含冤至死,包括你兄长做了什么,不必用话术,也勿需多余的解释,甚至洗襟台的名额是哪里来的,翰林为何要赠给章鹤书名额,原原本本地摊开在所有人眼前,这样才是真相!”

  “不是只有‘无垢’的楼台高筑,洗襟台才有意义,找到真相,本身就有意义。”谢容与道,“我也不知道真相是什么,但是,只有了解冰如何化成水,以后才懂得该如何保住冰。或许你说得对,查到最后,所谓洗襟不过是一片青云虚妄,但至少我们能知道对在哪,错在哪,又或者当是非对错混淆在一团模糊中的时候,我们知道该往哪里走。拼命盖住流血的伤口,只能让它溃烂腐坏,越裂越开,想要愈合,得将它敞开来,即使会结出狰狞的疤。”

  “官、官家。”谢容与和张远岫这一番话说完,殿中诸人似为之震动,久久不语,半晌,刑部的唐主事才朝赵疏拜道,“臣以为,昭王殿下说得对,洗襟台名额买卖一案,尚有内情未曾查明,这时候就与宫外士人交涉,无疑于敷衍应付,倘若往后有人把更深的真相掀开来,譬如……洗襟台的登台名额为何落到了章鹤书手上,反倒会让百姓是去对朝廷的信任。”

  “臣倒是以为,昭王殿下的话虽然有理,未免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且不说一日之间想要把一切查清有多难,哪怕查清了,又该由谁人对出面解释,他的话如何得到百姓的信服?解释后,如何确定宫外的士子是散去,还是越闹越乱?”徐姓大人说道,“再者,张大人的说辞虽然不是真相的全部,决计谈不上敷衍,至少也是句句属实的,对宫外聚集的人来说,这养的说法其实就够了,事缓则圆么,先把燃眉之急解决了,事后要审章鹤书,甚至要问责翰林,再加紧办不迟,等全部查完了,最后酌情昭告天下,这样不是更好么?”

  这时,一名禁卫急匆匆进得殿来,“官家,末将率人找到墩子了,墩子公公他……已经死了。”

  青唯一听这话,心中觉得不对劲,一时间顾不上礼数,“墩子死了?怎么死的?”

  禁卫解释道:“士人百姓暴动,京中有歹人趁机流窜犯案,官兵只能在外围守住秩序,深入不到人群中,墩子公公……似乎遇上了歹人,身上的钱财被洗劫一空,连光鲜的衣饰都扒完了,背上中了两刀,人在雪地里咽了气,至于血书——”禁卫从袖囊里取出一条薄帕,“应该是此物,请官家过目。”

  很快有小黄门将薄帕呈到御前,赵疏看过后,又交与群臣验看,刑部尚书将薄帕传给一旁的唐主事,阔步上前,“官家,臣本来是赞同昭王殿下之言,以为务必要查清真相,可是眼下……唉!”他狠狠一叹,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既然城中有歹人借机作乱,当务之急还是采用张大人的法子,先行让围聚的百姓散去,臣以刑部尚书之衔担保,待今日过去,臣一定全力协助昭王查清真相。”

  适才的禁卫听了这话,想了想道:“官家,末将进宫时,发现有百姓不敌风雪侵骨,在宫门口晕了过去。只是宫门围聚的士人见状,非但没有生出退意,反而更加愤懑。”

  大理寺卿大步上前,与刑部尚书并肩拜下,“官家,臣其实也赞同昭王殿下的说法,认为真相必须水落石出,但……驱散民众实在迫在眉睫,眼下看来,只能先用张大人的法子,先把百姓们劝走,臣愿意以这半生为官的名声担保,只要熬过眼前难关,臣定当不眠不休,势必与诸位同僚共寻真相。”

  “官家不可!”青唯急声道:“民女是不如殿上诸位大臣懂得权衡利弊,但民女出生草莽,是货真价实的民,最懂得民意。张二公子的说辞是可以劝走大半围聚的民众,殊不知此刻宫门外,也有和民女一样,在等待真正真相的百姓。”

  她听说扶冬和梅娘在何氏案结后,一起从了良,在京郊开了一间很小的酒舍;她听说葛翁葛娃还有绣儿姑娘到京为名额买卖一案做完证后,并没有离开,而是暂时留在了上京。

  而她听说的、看到的只是零星,只是这么寥寥几人,或许还有更多于暗处静候的人呢?

  “民是这样,一旦对朝廷失了信任,再要拾起就很难了。以后哪怕彻查出真相告昭天下,失望也是抹不去的。”

  “朕以为……”赵疏斟酌须臾,安静地开了口,“昭王言之有理,找到真相,还予真相,方为正途。其余的一切做法,岂知不是敷衍。”

  “可是官家——”

  徐姓大人还待要辩,赵疏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洗襟台已经加诸给世人太多创口,经不起这样的一次失望了。

  “朕虽为君王,但在这场事端中,朕与昭王、温氏,还有温氏提起的,诸多被波及的百姓是一样的,都是在等待真相的那个人。”

  “传朕口谕,再派三支殿前司禁卫开道,务必尽早带回章鹤书,无论多久朕都等,直到查清一切为止。”

  殿前司晨间在各街巷搜寻墩子,暮里方归,紫霄城附近何等拥堵可想而知,眼下哪怕派三支禁卫开道,等带回章鹤书,怕也要等到明日天明了。

  可是这个年轻而沉默的皇帝,遇事等闲不开口,一开口,那便是字字千金。

  嘉宁帝心意已决,诸臣再劝已是不能了。

  宣室大殿再度安静下来,只余外间风雪声声,苍茫的暮色在殿前铺开一片,白茫茫的,也像雪。外间竟还光亮些,晚霞透过云端,为天地点上昏黄的灯。守在殿外的内侍这才发现一时不查,已到了掌灯时分。他端着长烛与数名内侍鱼贯而入,在大殿各处无声燃起灯火。殿中静得落针可闻,有个内侍按捺不住好奇,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有的人神情焦灼,有的人目光平静,他看到那个误入大殿的孤女抿着唇,一直眺望宫外,也看到眉眼清寒的小昭王眼底铺开的暮色,官家的双目中满是天地风雪,张二公子眸底自带的杨柳春风不见了,沉入深深的深潭中。

  他们似乎都在等着什么。

  可究竟是什么,值得这样一群人如此等待呢?

  内侍不解。

  也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一同朝殿外望去,看到传话的小黄门跪倒的殿前,唐主事耐不住,先行问道:“可是章大人到了?”

  “不、不是……”小黄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缓了缓才道,“禀官家,是……是老太傅进宫了。”

  张远岫震诧地看向内侍。

  赵疏听了这话也是一愣,从龙案后绕出,“确定是老太傅?”

  “是。老太傅是自行进宫的。听说今天一早老太傅就决定面圣了,街巷拥堵,车马难行,太傅不得不从北城绕行,从北宫门涉雪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