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 第153章

作者:沉筱之 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和 古代言情

  曲不惟说到这里,顿了片刻,他似乎跪得久了,双腿有些发麻,稍稍挪了一下膝头,脚上的镣铐随之发生“呛啷”一声,“流放,哪怕只是七年,也实在有点重了,可能是先帝杀鸡儆猴,除了老太傅反对过几回,朝廷没有异议。罪臣自然也没有,这些关罪臣什么事呢?然而就在这时,章鹤书找到了罪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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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请侯爷行个方便,过了庆明,便把这些士人移交给章某提过的,姓瞿的那位亲事官。”

  曲不惟记得,当日章鹤书登门,一盏茶还没吃完,便如是说道。

  曲不惟时任西府兵房掌事,押送犯人的差事本来就归他管,指定一名沿路负责的亲事官,对他而言,无疑小菜一碟,只是……

  “本侯为什么听章大人的?这个姓瞿的,是章大人的什么人吗?”

  “曲侯既这么问,章某也就直言不讳了。”章鹤书合上茶碗盖,狠狠一叹,“实不相瞒,章某想救下这些士子,给他们留一条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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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鹤书说,流放几年事小,可一个清白士人,背上了这样的污点,一辈子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了,衙门不收,连当教书先生,别人也是不要的。可说到底,他们又有什么大错呢,不过是有亲人故友在劼北,为他们鸣不平时,说错了几句话罢了。十年寒窗,何至于被辜负。

  “章鹤书说,只要罪臣指定这名姓瞿的亲事官押送犯人,余下的事罪臣不用管,他自会处理。他还交给罪臣几封他和这亲事官的亲笔信,说之后万一出了事,罪臣把信函交出来,过错由他来背,绝不会牵连到罪臣。”

  “你答应了?”谢容与的声音泠泠的。

  良久,曲不惟点点头:“应了。因为章鹤书答应了罪臣一桩事——来日洗襟大祠建成,随御驾前往拜祭的臣工中,会有茂儿的一席。”

  “罪臣半生征战,膝下儿女不少,头前四个出生时,罪臣都在战场上杀敌,感情也不怎么深。茂儿生下来的时候,恰是罪臣从北境受伤归来,那是罪臣第一次感受到为人父的喜悦,加上伤疾缠身,心思便也不在沙场上了。罪臣当时,就想好好地把茂儿教养长大,可惜……”曲不惟苦笑了一声,“可惜不得其法,宠的时候太宠,严的时候太严,本来也不是什么好苗子,越管越废。”

  “罪臣那些年一直愁,侯府就算能养茂儿一辈子,可是人么,终归还得自己有点本事,别人才瞧得上你,茂儿成日这么不学无术的,难道一辈子就混个荫官么?所以章鹤书说,洗襟祠建成,茂儿可以跟随御驾前往祭拜,罪臣就答应了。罪臣想,这样至少说明茂儿是被先帝挑中的人,他以后的路也会好走一点。

  “是年春,先帝骤然疾症,太医称先帝需静养一年,不能行远路,否则会加重病情,所以洗襟祠先帝是不能去了。先帝自己也变了主意,他决定改洗襟祠为洗襟台,召大筑匠温阡出山督造,等楼台建好那天,遴选士子登台祭拜。茂儿不是士人,也就是说,这个洗襟台茂儿是去不了了,章鹤书对罪臣的承诺,也无法兑现了。那日,罪臣找到章鹤书商量补救之法,章鹤书却异常的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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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侯,这是好事啊!这样每个寒窗苦读的士人都有登台的机会,你不知道一条青云之路对一个陷在泥藻中的人意味着什么,他们再不用像我当初那般……”

  章鹤书说到这里蓦地顿住,他只是振奋地戳着手,不断来回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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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罪臣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看他这样兴奋,罪臣反而有点生气,觉得他是在敷衍,不想兑现对罪臣的承诺。章鹤书却反过来劝服罪臣,他说,先帝是个明君,太子……就是官家您,看着也是个好苗子,边疆安定的盛世朝堂,必然是文士出,武将默,单凭茂儿一人,又能走多远呢?但是有人一路帮扶着,那就不一样了。罪臣和他都老了,扶得了一时,扶不了一世,将来,还要靠年轻的这一辈。只要我们对挑几个长势好的笋尖,对他们施以小恩,等他们成了翠竹,自然知道回报我们。那么什么样的‘小’恩,能让人一生铭记呢?”

  大殿上静静的,只有谢容与道:“知遇之恩。”

  “不错,正是知遇之恩。章鹤书说,他能够拿到洗襟台的登台名额,到时候分罪臣几个,罪臣看中了谁,尽可以与他说,他会想法子让这些人登上洗襟台。罪臣是个粗人,只知道一些很粗浅的道理,章鹤书的话,罪臣当时并不全明白,也不知道该不该答应。然而这时,发生了一桩意外。

  “诸位还记得,咸和十二年,西北常昌将军命丧蛮敌弯刀之下,罪臣疾奔三天三夜驰援邙山以南么?罪臣到的时候,邙山之所以没有被攻陷,是因为常昌将军麾下,有一个姓茅的校尉带着残兵力扛蛮敌,这个茅校尉后来被封了游骑将军,他和罪臣一样,在此役中受了重伤,几年后被朝廷召回。他不是世家出生,大字不识一个,在京中仅领了个吃俸禄的虚衔,过得并不好。不过他真正过不好的原因并不是这个,咸和十七年,苍弩十三部入侵,他托人代书,上过十七封奏帖主和。罪臣承认,当时主和的大臣里,有许多人的确是畏缩不战,可是茅将军不是,否则他不会落下这一身伤。他在西北驻守多年,深知劼北一带百姓的疾苦,他们早就经不起一场战争的摧残。茅将军的奏帖里,议和只是缓兵之计,他希望朝廷先以遣使议和拖住苍弩十三部,然后将劼北百姓撤去邙山以南,此后再打仗不迟。”

  “咸和年间的朝廷,”曲不惟苦笑了一下,“哪来的银子撤走劼北人?要真有银子,当年灾荒的时候,就不至于易子相食了。退一步说,即使有银子撤人,耽搁几个月的军资又怎么算?不过罪臣已经说了,茅将军就是个粗人,他算不来这些细帐,他心里眼里只有劼北的那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他一个低阶将军,没有面圣的资格,廷议也轮不到他,他写好奏帖,就去跪枢密院,跪京兆府,跪那些他熟悉的将门府邸。还真有人被他说动,为此向咸和皇帝晋过言,他甚至被那些真正畏缩不战的主和派利用过,当成最锋利的矛。

  “可惜,就在满朝相争不下之时,士子投江了。

  “一百三十七名士子命丧沧浪江中,包括张遇初和当朝驸马谢桢。沧浪水,洗白襟,天下为之震动,朝廷上的主和派一夜间息声,将军岳翀随即请战。可是战与不战有了答案,一百三十七条士子的命该由谁来还?民间与士大夫很快便矛头对准了那些主和的将军,说他们懦弱无能,自私虚妄,若不是他们坚持主和,也不会逼得士子投江。为了安抚民怨,朝廷自然有所处置,不少武将被革职罚俸,包括罪臣说的那位茅将军。

  “其实这事在许多行伍出生的大臣的心中埋下了病根,觉得朝廷重文轻武,官家继位之初,朝廷有将军擅权,其因果大抵也缘于此。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说回昭化十二年,朝廷要建洗襟台的时候。

  “昭化十二年,先帝决定改洗襟祠为洗襟台,并遴选士人登台,章鹤书告诉罪臣,说可以分给罪臣洗襟台登台名额。罪臣当时很犹豫,倒不是怕犯错,不过是不知道这些名额拿来有什么用罢了。可是这时候,发生了一桩意外,就是罪臣刚才说的那位茅将军——他死了。”

第202章

  宣室殿上没人出声,或许当时有人听说过这事,并不在意罢了。

  “一根结实的草绳搭在房梁上,罪臣到的时候,人早就没气了。有人说他是吃酒吃糊涂了,把自己挂上去的,但罪臣知道不是。士子投江后,他被革了职,十年间穷困潦倒,就这样,还要被人指着鼻子骂是畏缩不战的懦夫。他是懦夫吗?如果他是,那他当年为何会在常昌将军战死后,带着残兵守住邙山之南,落下一身伤病?他只是……他只是,想得没有那么深远,那么周全罢了。后来罪臣也懂了,人有骨,国也有骨,社稷有骨,苍弩蛮敌已经入侵大周疆土,这时候议和,那就是折了国骨,人折骨而不能行,国折骨,今后如何立于世?是故哪怕议和只是一个权益之计,那些士人也分寸不让,因为有的东西,比如心,比如骨,是不能让的,这才是他们投江的目的。投江的士人没有错,赤诚之心天地可鉴,可谁又有错呢?茅将军有错吗?劼北受苦的百姓有错吗?都没有。错的只是在当时,根本没有一个万全之策,就是需要取舍。”

  而一取舍,有些本不该对立的人事,便站在了黑白两端,比如投江的士人与主和的将军。而中间模糊不清的一团灰,太少人能看明白。

  “罪臣看见茅将军的下场,忠肝义胆戎马征战,最后却在一间漏风的瓦房里草草了却一生,罪臣觉得兔死狐悲,章鹤书说得对,乱则武,盛则文,将来的朝廷文臣出武将默,罪臣扶得了茂儿一时,扶不了茂儿一辈子,得有别的人来扶着他走。

  “罪臣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戎马生涯单纯,又有家父管教,所以没出大岔子。回京后的数年,为这纸醉金迷颠倒,喜欢上功名利禄,也用过一些不干净的手段敛过财,手上沾过人命。章鹤书说,那楼台是镶着金子的青云之路,罪臣便信了他,想着……左右要把这名额赠人,白给出去反倒显得动机不纯,万一有人忘恩负义怎么办?还不如拿出来卖,一笔交易白纸黑字,登台士人也有把柄在罪臣手里,不愁他以后不为罪臣所用。

  “后面的事,官家与昭王殿下大抵知道,罪臣找到在陵川当差的岑雪明,让他帮罪臣出售名额。岑雪明颇有本事,是他帮罪臣挑的上溪这个闭塞之地,他说他手上有孙县令的把柄,不怕他们把内情说出去,名额就交给竹固山的山匪来卖,毕竟任谁都想不到一个士人的登台名额能和江湖草莽扯上干系,且朝廷下了剿匪令,以后事成了,直接以剿匪的名义灭口便是。

  “就这么,岑雪明帮罪臣找到了几个买家,一个想为妓子赎身的书生,一个想与女儿团聚的画师,一个为了满足父亲愿望,想要光耀门楣的秀才……罪臣在这时,也明白了章鹤书为何说这洗襟台是青云之台。因为换取名额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有一个此生难待的心愿想要实现又难以实现,而洗襟台,可以满足他们的愿望。它铺开了一条青云路,捷径一样,直接把人带到心愿彼端。

  “罪臣也是一样的,虽然说出口有些堂皇,罪臣的心愿,就是希望吾儿能安度这一生,走得比罪臣顺,比罪臣稳,甚至比罪臣高。他没出息,需要人来扶着他走,那么有什么比把柄握在自己手里,可以恩威并施的几个士人来得妥当呢?洗襟台对罪臣而言,原来也是青云台。

  “罪臣手上的名额是从章鹤书那里来的,所以卖名额这事,罪臣没想瞒着他,没想到章鹤书知道以后,反倒斥说罪臣办事不够周密。他说,罪臣不该让外头的人晓得我们手上有名额,罪臣瞧上了谁,直接把姓名籍贯给他,他自有法子让这些人的名字出现在翰林甄选的名单上。不过名额已经卖了出去,事已至此,只能以后多加注意。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谁知道昭化十三年的七月,洗襟台忽然塌了……”

  谢容与打断问:“洗襟台坍塌真正的缘由,曲侯也不知道么?”

  “不知道。”曲不惟道,“我怎么会希望它塌,我盼着它能建成才好。”

  他说着,苦笑一声,“洗襟台一塌,一切都变了。那些买名额的人,最后没能登上青云台,愿望落了空,还赔了人命和银子,一定会闹的。他们只要一闹,什么都完了。罪臣……不是个好人,第一时间便想到了灭口,罪臣也的确这么做了。罪臣找到岑雪明,让他立刻借由剿匪的名义,灭口竹固山的山匪。其实罪臣当时只想灭口那几个山匪头子,但是当夜生了点意外,山上的二当家和几个山匪不在,有人怀疑他们是报信去了,二当家回来以后,索性……全杀了。

  “可是这样还不够,那些幸存的士人怎么办,他们的家人怎么办,罪臣不可能无休止地杀下去,纸包不住火的,罪臣只好找到了章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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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是杀不完的。”章鹤书淡淡道,他似乎早想到了应对之策,并不显得慌张,“为今之计,是得想个法子让他们闭嘴。”

  “如何闭嘴?人死了,他们的愿望落空了,难道我把银钱赔给他们,他们就什么都不会对外说吗?!”

  “自然不是赔银子。你卖名额有错,他们买名额就没有错吗?你情我愿的买卖么。再者说,难道洗襟台塌了,他们的愿望便不用实现了?蒋万谦就不必光耀门楣了?沈澜就不想和女儿团聚了?你可别低估了人的欲望,有时候,那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只要你拿出足够的诚意,让他们相信你日后会再度助他们登上青云台,他们便什么都不会说。”

  “我如何让他们相信?我又有什么本事让这青云……洗襟台重建?”

  “重建洗襟台这事你不必管。至于如何让他们相信,”章鹤书笑了笑,“只需要给一个信物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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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信物就是士子名牌?”谢容与问。

  “不错,就是名牌。章鹤书说,因为士子登台是为了纪念沧浪江的投江士子,所以他们的名牌上,用了咸和十七年进士牌符上的紫荆鎏金花纹,这个花纹是特制的,等闲仿不来,不过名牌铸制的时候,铸印局的官员跟他闲话,说类似的名牌他们以前做过,昭化年间,有几个地方的举人牌符花纹跟登台士子的名牌一样。章鹤书说,他已经找好了匠人,只要能拿到同样花纹的举人牌符,就可以做出空白士子名牌。他亲自联系了岑雪明,让他用空白名牌作保,许诺以一换二,让蒋万谦等人闭嘴。

  “岑雪明太聪明了,他知道章鹤书把这事交给他去办,就是为了在事后将他灭口,所以他背着我,联系沈澜,在四景图上秘密留下线索,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罪臣找了他许久,怎么都想不到他居然置之死地而后生,冒名顶替囚犯,将自己流放去了脂溪矿山,后来……也不方便再找了……”

  洗襟台坍塌,昭化帝一病不起,朝政动荡文士息声,大权旁落在了百年不败的世族手里,其中尤以几个掌兵的将军为首,满朝文武各自站队争抢不休,朝堂浑浊不堪,今日东风压倒西风,明日西风又压倒东风,而那个德高望重的老太傅,因为洗襟台的坍塌大病一场,回京后闭门静养半月,此后第一桩事便是到大殿上请辞,他说自己老了,不堪大任,愿去庆明的山庄长居。

  昭化帝没法子,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几,只能扶何氏、帮章氏,为实权已被瓜分殆尽的赵疏保驾护航,随后于昭化十四年的秋撒手人寰。

  新皇帝是个的空壳皇帝,章何二人起初也在风浪中颠簸,那时候朝政有多乱呢?似乎每一个人都在盯着敌手的把柄,稍有不慎,就会被浪头打得葬身海底,所以曲不惟虽然一直在找岑雪明,动作却不敢太大,更不方便让身为国丈的章鹤书出马。

  岑雪明就这样,彻底成了一条漏网之鱼,消失在了浮浪之间。

  而曲不惟也以为,随着岑雪明的消失,所有的楼台起、楼台塌,都被埋在了残垣断壁之下,彻底过去了。

  “朝廷的底子好,官家继位后没两年,一切都好了起来,所以章鹤书找到罪臣,说是时候重建洗襟台了,罪臣也没想太多,当年许诺了蒋万谦等人两个名额,还给他们就是了。罪臣自以为是地想,即使重建了洗襟台,又能出什么事呢?官家和皇后恩爱情笃,章鹤书就是皇后的父亲,何家会被我们先踩下去,唯一有本事、有资格翻案的小昭王自洗襟台坍塌后就沉沦在病中,连玄鹰司都被雪藏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出事呢?”

  曲不惟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一声,“可事实就是出事了。原来不止罪臣与章鹤书在等着洗襟台重建的这一天,还有许许多多的人——”

  曲不惟的目光,从赵疏,移向谢容与,移向大殿上为数不多的玄鹰卫,最后落在青唯身上,“他们都在等着这一天。”

  蛰伏在深宫里的龙会回归他的王座,沉沦在病痛中的王会醒过来,无辜受牵连的将卒会追随新的将军,浪迹天涯的孤女放不下心中不甘,来到了这个是非之地。

  还有更多的人,藏在宫中的侠客,避身在山中的匪,与父亲走散的画师……一切都在改变,唯一不变的是埋在残垣断壁下,不被风吹动的尘埃。

  所以只要有一天,有人掘起烟尘,那些被掩埋的一切便会如往昔一般扬起。

第203章 (修)

  大殿上安静得落针可闻。

  曲不惟说完这一切,整个人似乎松弛下来。他一下就老了,挺正了一生的脊梁被误入的歧途与罪孽一瞬压弯,变得佝偻起来。

  “本王还有一问,章鹤书的名额是怎么来的,曲侯可知道?”

  曲不惟摇了摇头:“我没问他。”

  他细细回想了一会儿,“当初我和章鹤书,就是做买卖,我帮他救流放士人,他给我洗襟台的名额,银货两讫互不相欠,至于他的‘银子’哪里来,洗襟台要是没塌,这是小事,我懒得知道。洗襟台塌了,这事太大了,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反而不好,我便不想问。不过照我猜,应该与当初流放的那批士子有关。”

  赵疏问刑部尚书:“口供记好了吗?”

  “回官家,记好了。”刑部尚书将供状呈到御前,给赵疏过目。

  赵疏看过后,沉默了片刻,“殿前司听令,立刻带兵去章府,缉拿章鹤书归案。”

  带青唯进宫的那名禁卫领命,正要退出殿外,赵疏又把他叫住。他安静地坐在龙椅上,眼中似有云烟浮沉,“行事隐秘些,此事……暂不要让后宫知道。”

  待禁卫离开,曲不惟也被带下去了,刑部的唐主事很快上前,“官家,既然曲不惟承认洗襟台的名额是章鹤书给的,说明这些名额必然是从京中流出的,此事与翰林脱不了干系,臣听闻老太傅已经回京了,眼下可要传审他?”

  之前曲不惟拒不招出章鹤书,朝廷没有实证,又碍于老太傅颜面,一直不好传他,眼下有了供词,传审也有理有据了。

  “官家容禀。”这时,殿上一名大员拱手道,“纵然曲不惟所招事实骇人听闻,甚至牵涉当朝枢密副使,诸位莫要忘了,眼下亟待解决的是,如何给宫门口讨问真相的士人与百姓一个交代。老太傅在士人心中何等地位?朝廷传审枢密副使便罢了,这时候派人去太傅府拿人,必然引发士人骚动,事态只会恶化!”

  “徐大人言之有理。”另一名大员越众而出,“老太傅自然要审,但决不能派人登门缉拿,除非太傅愿意自行进宫,否则要传要召都待来日。且恕臣直言,适才昭王殿下说,想要彻底驱走民众,只有找到真相,还以真相。然而今日这真相听下来——至少曲侯招出的这些——越听越心惊,纵然当年没得选,朝廷最后确实有负于劼北人,先帝确实处置过为劼北说话的士子,包括茅将军的死,曲不惟买卖名额的真正因果,当朝国丈在大案中的翻云覆雨,这一桩桩一件件说出去,只会让这些士人愈发愤慨,不闯进宫门就不错了,又当如何平息众怒?”

  此问一出,还不待谢容与回答,殿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理寺卿审问完曹昆德,几乎趔趄着撞进殿门,跟赵疏拜下,“官家,曹昆德招了……也不是招,他把一切都说了。”

  他头上顶着一片花白,像是雪,众人顺势朝殿门外望去,这才发现一时不觉,外间真的下雪了。

  大理寺卿似乎觉得难以启齿,干脆跪下说道:“臣照着昭王殿下教的法子,拿庞氏一家激了曹昆德。原来曹昆德在十多年前,得知了庞氏妻儿的遭遇后,就在筹谋着今日了。他说,既然先帝要修筑洗襟台,要让人记住他的功绩,记住那些投江的士子和战死的长渡河将士,那么同样地,他也要所有人铭记当初劼北人受的苦。他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他还说,他早就安排好了,士人中有他的人,早上墩子已经见过他们,并且告诉他们,朝廷早就知道了一切,只是刻意隐瞒,秘而不宣罢了。”

  唐主事不由怒道:“朝廷什么时候知道一切了,朝廷不也在查证……”

  “朝廷知不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这句话,那些士人必然会守在宫门口,直到朝廷给出交代为止。”不待唐主事说完,刑部尚书叹了一声,“老臣适才还想,如果今日实在想不出对策,就派人去宫门交涉,看能不能暂缓三日,眼下看来,这条路也被堵了……”

  这话出,青唯的心没由来地凉了一分。

  她早就知道曹昆德对洗襟台的憎恶,一直查清楚他的筹谋,可惜,还是算漏一步。

  外间风雪肆虐,宣室殿中,每个人的脸色都是焦灼的,青唯的耳力好,在萧肃的风雪声里,她似乎听到了曹昆德回荡在宫院狂放的笑,那是一种再也没人能阻止他的得意。

  “难怪了,就说士人为何会聚集起来,原来他早就在里头安插了人!”

  “这个老太监真是疯了!”

  “街上这样乱,如果殿前司没有找到墩子,那封血书落在了士人手中,如何是好?等我们查到真相,黄花菜都凉了!”

  “我看他哪里是想让人知道劼北人的苦难,他就是想闹得天下大乱!”

  殿外再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黄门在殿外禀道:“官家,张大人在拂衣台下请求面圣。”

  今日没有廷议,大臣们上值的时辰比平常晚一些,不是被堵在半路,就是连门都出不了。宣室殿上这几个都是昨晚夜宿当值的,能想法子的全都凑齐了,所以像青唯这样的重犯来了大殿,也没什么人有异议——洗襟台的事她清楚,多少能出点主意。

  众人正待细思张远岫是何故排除万难进宫了,小黄门在殿门外添了一句,“张大人说,他有法子……劝走围堵在宫门外的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