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 第48章

作者:沉筱之 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和 古代言情

  高子瑜道:“我今早听母亲说,芝芸不想留在京城,想回岳州了。岳州那是什么地方?崔姨父获罪后,周遭亲邻没一个肯相帮的,人情凉薄至斯,芝芸一个弱女子,如何自处,我实在担心,还不如留在高家。”

  “留在高家,你就能把她照顾得很好吗?”青唯问,这是别人的事,她本来不想多说,眼下却是忍不住,“芝芸上京,你说你心里只有她一个,可你还是任惜霜大了肚子;芝芸为你悔了婚约,你说你心里只有她一个,可你任她留在高家,什么名分都不给她;眼下你里边一个通房怀着身孕,外边一个即将进门的高门正妻,你还是说你心里只有她一个。你让我劝她,我劝她什么?劝她说你心里只有她一个么?你说岳州人情凉薄,但那些人,亲则亲,疏则疏,明明白白都在丈量之间,哪里赶得上你凉薄?”

  “青唯表妹,你这话实在是误会我了。”高子瑜听青唯说完,急着道,“其实这个佘氏心中本也没有我,她早已心有……”

  青唯却懒得听他解释,看向候在不远处的宫婢,径自道:“带路!”

第54章

  女眷的席摆在西侧的竹影榭中,与曲池苑隔水相望。水榭四面垂着珠纱帘,并不避风,因而每一座下都搁着暖炉。

  青唯到了竹影榭,身侧的小宫婢就退下了,栈桥边迎候的大宫女上来见礼,说:“奴婢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芷薇,虞侯夫人且随奴婢来。”

  竹影榭中,皇后早也到了,席上另还坐了几名女眷,听是青唯进来,纷纷移目望来。

  青唯在芷薇的指引下,向章元嘉拜下。

  章元嘉温声道:“虞侯夫人不必多礼,今日翰林诗会,本宫能与诸位在此小聚,实在难得,夫人只当是自家吃席,不要拘束。”

  青唯听她声音柔和,不由抬目看她。

  章元嘉与青唯想象中的皇后不太一样,她非常年轻,端庄柔美,若不是身穿中宫袆衣,还当是哪家未出阁的姑娘。

  章元嘉又问:“听闻虞侯夫人此前病了,眼下已康泰了么?”

  “已好多了。”青唯道,想起留芳和驻云教她的,说“近日收到娘娘的礼,多谢娘娘厚爱。”

  章元嘉笑了笑。

  今次赴会的多是朝中的后起之秀,品阶大都不高,青唯是三品虞侯夫人,座次就设在章元嘉的左下首,刚落座,只听外头有人来报:“娘娘,佘家大姑娘到了。”

  一众女眷原本还在畅谈,听是佘氏到了,齐齐息声,朝水榭外望去。

  青唯循着她们的目光朝往看,见到来人,不由一愣。

  翰林诗会于她们这些女眷而言并非正经宫宴,可到底皇后在,便是像青唯这样不喜盛装的,也披裘着裳,戴环佩钗,没成想这个佘氏竟一身素服就到了诗会,云鬓上除了一根白玉簪,什么佩饰也无。

  她生得细眉长眼,神情十分孤冷,进到竹影榭,规规矩矩地朝章元嘉伏地拜下:“皇后。”

  这是个大礼。

  青唯听德荣提过,佘氏是兵部尚书的千金,似乎还是皇后的表姐,照理今日这种场合,她不必如此行礼的。

  堂上其他妇人亦是神色各异,章元嘉道:“表姐不必多礼,起身吧。”说着,温声又道,“冬夜寒凉,表姐穿得太单薄,芷薇,去把本宫的裘氅取来。”

  “不必了。”佘氏却道,“臣女多谢娘娘美意,娘娘是知道臣女的,一年四季皆是如此着装,还望娘娘体谅臣女的执念。”

  章元嘉听她这么说,神情微顿,半晌,唤来芷薇:“传人布菜吧。”

  翰林诗会在曲池苑摆的是流觞席,日暮时分,酒水肴馔就顺着曲水流至了,竹影榭这里设的却是正经筵席,要等皇后传令才开席。

  在座的臣妇大都是名门贵女出身,席间清谈除了绣工花样,便是诗文名画,绣工青唯一窍不通,诗文画技从前温阡倒是教过她,但她不感兴趣,便也与她们说不到一块儿去,倒是章元嘉柔声问青唯,“本宫听太后说,虞侯夫人并不是京里人,今次嫁给虞侯,实则是头一回上京?”

  青唯放下玉箸回话:“娘娘说得不错,臣妇的父亲是工匠,小时候臣妇随他去过许多地方,唯独没来过京里。”

  章元嘉笑着道:“虞侯夫人去过的地方多,见识广博,实在叫本宫羡慕。”

  下头又有宫婢上来布菜,佘氏掀开盅盖一看,见是鲙鱼羹,不禁蹙了眉,她唤来一名宫婢,冷声道:“帮我把荤腥与酒水都撤了吧。”

  话音落,在坐几名妇人的目光均是异样起来。

  邻座一名穿着紫襦的年轻妇人不由劝道:“佘姐姐这又是何必,姐姐吃斋五年,也算是尽了心意。”

  “是啊。”另一名妇人附和道,“殿下他吉人自有天相,听闻姐姐与高家二少爷的亲事已定,喜事当前,何必耽于过往?”

  这两名女眷说来都是出于好心,也许是她们的话太直,佘氏听后,竟觉不快。

  她握着玉箸的手微微收紧,别过脸来:“我的事,与你们何干?”

  筵上一时尴尬,青唯适才听得“殿下”二字,怔了怔,正有所悟,这时,一名小黄门匆匆自曲池苑那头赶来:“娘娘不好了,曲家的小五爷和小章大人起了冲突,闹起来了!”

  章元嘉一愣:“为何竟起了冲突?”

  “回娘娘的话,前一阵江虞侯病过一场,曲家小五爷执意称是小章大人害的,要找小章大人说理,他吃了酒,人不清醒,被小章大人几句堵了回去,就动了手,高家的二少爷要劝,不慎受了伤,眼下人分成两拨,吵得厉害,江虞侯、张二公子想拦,根本拦不住,官家也还没到,娘娘快过去看看吧!”

  章庭正是章元嘉的亲兄长,章元嘉听了这话,倏然起身,径自便朝曲池苑那头去了。

  青唯目力好,耳力也好,跟着章元嘉,还没到曲池苑,老远就见小桥另一头乱哄哄的,人的确分成了两拨,周围有劝架的,有看戏的,章庭的襟口已经被扯开了,他强压着恼怒,指着曲茂道:“曲停岚,我告诉你,今日是官家的诗会,我不和你计较,倘你再这么胡搅蛮缠,明日我上书一封,将你行止不端告到御前去!”

  “我行止不端,好过你背后玩阴的!怎么,一个大理寺少卿金贵得很了,那酒舍你拆不得,非要指着子陵去拆!往人的伤口上撒盐挺在行啊你?”曲茂说着,又要挽袖子,“都起开,我曲五爷别的不会,就会教训他这样的阴损竖子!”

  “你——”他话说得太难听,章庭勃然而怒。

  “不过一个撒酒疯的败家子,小章大人何必跟他置气?”身旁有人拉住章庭,劝道。

  “说得是,小章大人要是理会他,那才是拉低了自己身份。”

  章庭于是冷哼一声,负手道:“曲停岚,你要在这与我分说道理,我便与你仔细分说分说。今秋八月,你在通合赌坊欠下三百两赌钱,赌坊掌柜得罪不起你父亲,托人告到我这里来,这事儿你解决了么?上个月,你瞧上了明月楼的画栋姑娘,许诺老鸨五百两银子买她一夜,老鸨得了你的银票,去钱庄一兑,银票是假的。老鸨没法,先是告到京兆府,后来找到大理寺,只怕这老鸨再这么被你坑下去,都快找御史台登闻鼓了。你一个劣迹斑斑的纨绔子弟,不过是仗着你父亲的面子,才来了这翰林诗会,居然也好意思来找我的麻烦,我要是你,混到眼下这个境地,恨不能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哪敢出来抛头露面?”

  曲茂被章庭这么当众揭短,一时间气血上涌,大骂道:“章兰若,你瞧不起谁!你我都是凭老子,还给你凭出体面来了?我曲停岚败家好歹败得光明正大,你靠老子当了官,非要自诩文人雅士。士子到京,你巴巴地摆席。几日前张远岫回京,你马不停蹄去接。怎么着,跟士人多打交道,就能掩饰你胸无点墨么?我还是那句话,要么,你就跟小昭王一样,别说考中进士,考个举人我都服你,要么你就跟我一样,省得面上清高,背地里尽干些龌龊事。哦,是了——”曲茂说到这里,忽然古怪一笑,“我险些忘了,你章兰若不单靠老子,你还要靠妹妹——”

  章庭听了这话,再忍不住,掀开面前拦着的人,径自朝曲茂走去,两人正要扭打在一块儿,这时,只听小黄门扯着嗓子高唱,“皇后驾到——”

  一众人先才的注意力都在曲茂与章庭身上,没往竹影榭这边看,眼下听是皇后到了,纷纷撒开手,朝后退去。

  曲池苑顾名思义,池水弯曲围绕,此前众人为了劝架,拥簇在一块儿还不觉得什么,眼下散开,被挤在后方的难免脚下踩空。

  青唯跟在章元嘉身边,她眼疾手快,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一脚滑落池塘,顺手捞了身边小黄门的拂尘,手持尘丝,尘柄在他后背一推,助他站稳。

  书生于是回过身来,见了青唯,他稍稍一怔,合袖拜下:“多谢夫人。”

  青唯见了他,也有点意外。

  此人穿着襕衫,眉目清朗,气度淡雅悠远,一身缭绕着的温润气泽几乎是她平生仅见,如白云出岫的晨间之雾。

  这是在筵上,皇后在,诸多朝臣也在,青唯并不好出头,她摇了摇头,将拂尘扔回给小黄门,退回皇后身边了。

第55章

  曲池苑一众官员士子退到小桥下,朝章元嘉行礼。

  章元嘉冷声道:“本宫执掌后宫,管不得你们什么,但今夜这诗会,是官家邀你们来的。你等若要争,若要闹,自去外头辨说分明,否则坏了官家的兴致事小,坏了诗会的礼制,你等自去跟官家请罪交代。”

  这话一出,章庭先一步越众而出,作揖道:“娘娘垂训得是,适才是臣等意气用事,不知轻重了。”

  章庭这话,原意是息事宁人,但适才起争执的人当中,有人恼怒未消,当即就要告曲茂的状,“娘娘说得正是,今夜诗会,是官家登极后第一场诗会,臣等受邀前来,感恩戴德,诚惶诚恐,偏偏那曲停岚不知这个理!若非他先跟小章大人胡搅蛮缠,臣等何至于闹起来?他吃了酒,说不通还要动手,高大人想要拦他,竟被他打伤了,高大人好歹是京兆府的通判大人,他一介白衣打伤朝廷命官,这说得过去么?还请娘娘为此事评理!”

  方才曲池苑这边乱哄哄的,青唯没瞧见高子瑜,眼下人散开了,才发现高子瑜被人掺着,捂着鼻子就立在章庭身后,他鼻头的血刚止,脸上也有淤青。

  曲茂被告了这么一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他今日来,就是为了找章庭的麻烦,但他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他做事本来就冲动,加之吃了酒,又被章兰若当众揭短,一时间气血上涌,冒犯的话冲口而出,行径也不怎么受控。打了高子瑜没什么,要命的是他似乎连带着骂了皇后。眼下清醒过来,心里虽然懊悔,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往回找补已经来不及,不如破罐子破摔,还能占个直言不讳的理儿。

  曲茂道:“翰林诗会是怎么来的?当年沧浪江士子死谏投江,先帝感怀于心,于小雪之日敦促翰林筹办诗会,就是为了鼓励年轻文士畅所欲言,有什么说什么!我打高子瑜怎么了?我打的就是他!他那点破事儿,还当谁不知道么?早年信誓旦旦说要娶他表妹,眼下表妹家获罪,一个弱女子,千里迢迢来投奔他,他担心影响仕途,出尔反尔,又不愿娶了!把人晾在一旁,这头一个通房大了肚子,那头更好,攀上兵部尚书的千金了!我曲停岚再怎么荒唐,最多也就败家散财,好过这种背信弃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梗着脖子:“娘娘,今夜草民吃了酒,做事冲动,有些话没过脑子,可能冒犯了,娘娘要罚,草民便认,绝不会有半句怨言,但娘娘要让草民跟高子瑜道歉,对不住,草民做不到,草民虽为一介白衣,最瞧不上的就是这种人!”

  曲茂这一番话说完,给了自己十足的台阶下,倒是把章元嘉几人给架住了。高子瑜被他说得颜面扫地,佘氏刚与高子瑜定了亲,眼下紧捏着手绢,目色羞愤难当,脸上是一点血色也无了。

  这时,江辞舟道:“娘娘,停岚找小章大人论理,是为了臣。日前臣病过一场,他以为是拆卸酒舍之故,所以与小章大人起了争端。他意气用事,这是不对,但起论初衷,却没什么可指摘的。今夜是翰林诗会,若为此等小事扰了诸位兴致,岂非本末倒置?不如待事后,臣与停岚一起向官家请罪,娘娘看可行否?”

  章元嘉听后,深以为是,正颔首,只听曲池苑口的小黄门唱道:“官家驾到——”

  或许是为了诗会,赵疏没有着冕,一身绀青云纹常服配着龙纹白玉佩,乍一看去,几乎不像皇帝,像个贵公子。

  他今日身边只跟着墩子一人,信步走来,见众人聚在一处,问:“何事?”

  章元嘉与他福了福身:“回官家,适才几位士子因见解不和,起了争端,眼下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了。”

  赵疏颔首,他的目光在受伤的高子瑜身上掠过,没多作停留,声音十分温和:“能化解是好事,既然如此,你带着诸位臣眷先回竹影榭吧。”

  章元嘉应是,带着人欲走,然而佘氏竟不动。

  青唯看佘氏一眼,她似乎还沉浸在适才曲茂的羞辱里,脸色煞白,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双唇几乎崩成了一条线。

  章元嘉直觉不好,低声唤了句:“表姐。”

  佘氏恍若未闻,她看着嘉宁帝,刹那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迈前几步,在嘉宁帝身前跪下:“官家。”

  “官家,臣女尝闻,翰林诗会,无论士子白衣,官员百姓,皆可畅所欲言,有疑答疑,有惑解惑。臣女心中有一惑,困扰多时,不知官家可否赐臣女一解?”

  赵疏看着她,“你且说来。”

  “臣女近来听到一个传闻。”佘氏垂着眸,抿了抿唇,“说是小昭王殿下早也病愈,眼下已康泰无恙,臣女想问官家,这则传闻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殿下他为何至今不曾露面?”

  这话一出,在场诸人神色各异。青唯心中微微一沉,目光不由落在佘氏身上的素衣上。

  赵疏没吭声。

  佘氏继而拜下:“官家,当年家父为殿下所救,臣女一直感念在心。洗襟台坍塌,殿下遇劫,臣女报恩无门,多年来难以释怀。而今臣女家中强为臣女与高府的二少爷定亲,臣女心中不愿,但也知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臣女反抗。臣女自知声名狼藉,并不求什么好的归宿,唯这一个心愿,还望官家成全!”

  当年佘父没有做上尚书前,遇到一桩案子,辩说无门,佘氏是个烈脾气,情急之下,写了血书,等在宫门口,拦了小昭王的轿子。

  那是个雨天,小昭王落轿,撑伞立在雨里,看过佘氏的血书,说:“好,我帮你转呈给舅父。”

  这事对小昭王来说就是个举手之劳,佘氏却记在心里。

  事后佘父平冤,佘氏一家登公主府致谢,便捎上了佘氏的庚帖。

  庚帖长公主没有收,那年小昭王才十七,即将启程去洗襟台督工,长公主以一句:“容与年纪尚轻,且等他回来,问过他的心意。”婉拒了佘氏。

  佘氏听出了这话的辞拒之意,仍旧执意等小昭王回来,直到等来洗襟台坍塌的噩耗。

  赵疏看着佘氏,沉默许久,说道:“当年洗襟台塌,表兄伤重,你为他素衣斋戒,祈福五年,再大的恩情,已算是还清了。他今日若是没醒,那只能是天道不公,医术有失,绝非福泽不至;反之,他今日若是病愈,上天有道,庇佑苍生,那只能是人心殊途了。”

  赵疏这话说得委婉,佘氏却听得明白。

  小昭王醒来与否,病愈与否,都与她无关。

  嘉宁帝与小昭王最是亲近,他的意思,便该是小昭王的意思了。

  佘氏的目色黯然下来,她朝赵疏拜下:“多谢官家,臣女明白了。扰了诸位的兴致,臣女在这跟诸位赔不是了。”她行完大礼,又起身,朝章元嘉福了福身:“娘娘,臣女今日不该来。”

  她请辞离去,章元嘉自也不拦她,唤来一名宫婢为她引路,由着她往曲池苑外去了。

  青唯看着佘氏的背影,目光不由地移向不远处的江辞舟。

  江辞舟就立在人群当中,他似乎并没有在意刚才发生了什么,唇角带笑,正低声与身旁一人说着话。

  月色洒银一般,混在灯色里,流泻在他的身遭,将他的身姿衬得无暇,似乎那张掩藏在面具下,传闻中被火燎着的脸,也该无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