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 第49章

作者:沉筱之 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和 古代言情

  青唯想起来,那张脸本就无暇。

  曲池苑的诗会章程繁复,听说席到一半,还要听士子畅谈策论。青唯跟章元嘉回到竹影榭,吃完席,想起留芳说过可以提前与皇后请辞,起身说要先走。

  章元嘉并不留她,温声道:“虞侯夫人大病初愈,是该早些回府。夫人病好后,若觉得烦闷,不拘着时辰日子,进宫来与本宫说话就是。”

  青唯谢过她的好意,由宫婢引着,到了曲池苑外,只见墩子迎上来道:“虞侯夫人要走了?”

  青唯称是。

  墩子于是扫了扫拂尘,任引路的小宫婢退下,自行领着青唯往宫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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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池苑离曹昆德歇脚的东舍很近,拐过两条甬道就到。

  墩子引着青唯出了苑,来到寂无人的甬道里,这才低声问:“姑娘的病可大好了?”

  “好多了。”

  “日前公公听闻姑娘病了,十分担忧,几日不能睡好,那日姑娘一醒,公公听闻姑娘去了玄鹰司,立刻借口过去探望。姑娘今日进宫也好,让公公仔细瞧一眼,他好放心。”

  墩子说着,见东院到了,上前叩了叩门,“公公,姑娘到了。”

  门被推开,曹昆德一见青唯,声音仍是细沉悠缓,“可怜见儿的,瘦了这么多。”他指着一旁的椅凳,“站着做什么,快坐吧。”

  青唯谢过,自去椅凳上坐下。曹昆德细细打量着她,片刻,笑道,“瘦是瘦了些,气色瞧着倒好,这个江府,倒是不曾亏待你。”

  青唯道:“是,江家上下把我照顾得很好。”

  “可不?”曹昆德道,“咱家在宫里都听说了,什么名贵的药材都紧着你用,连宫里的太医都给你请了去。你可知道给你看病的吴医官,医术高明得很,他在宫里,只看疑难杂症,当年洗襟台下受伤的小昭王,就是他医治的。”

  “义父。”青唯唤了曹昆德一声。

  她垂着眸,心中非常犹豫,“当年洗襟台下,小昭王他,伤得重吗?”

  “重?”曹昆德似乎意外,“你这话问的,陷在那楼台下,哪有伤得不重的?都是九死一生,能活下来,便是撞大运。不过要说身上的伤,小昭王不算最重的,他真正伤的地方,”曹昆德抬起一手,抚住胸口,“在这儿呢。”

  曹昆德盯着青唯,语气悠悠的,“怎么问起他?”

  青唯仍垂着眸:“没什么,只是方才在宴上,听佘氏提起他,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人,所以问一句。”

  “原来是这样。”曹昆德道,随即一笑,“说起这个小昭王,你该是见过他的。当年你父亲回去为你母亲守丧,不就是他亲自到辰阳,请你父亲出山的么?你对他可有印象?”

第56章

  “没什么印象了。”

  青唯沉默许久,说道。

  曹昆德笑道:“你适才提的那个佘氏,对小昭王倒是难得的一往情深,不过这不稀奇,当年上京城中,想嫁小昭王的,可不止她一个。咱家记得小昭王十五岁那年,跟着长公主去大慈恩寺诵经,寺中新到的主持见了他,只觉清恣如玉,恍如天人,还当是观音大士莲花座畔的侍立童子现了形,闹了一场笑话。多么难得的一个人物,可惜……”曹昆德扫青唯一眼,“你竟对他没印象。”

  青唯没吭声。

  曹昆德见她不愿接这话头,改了口,问道:“宁州瘟疫的案子,你查得怎么样了?”

  青唯起身,拱手禀道:“回义父的话,已快水落石出了。”

  她顿了一下,思及此前江辞舟主动把扶夏的线索告诉她,就是为了让她交差,便也不瞒着曹昆德,“当年林叩春屯药,是何鸿云授意的。何鸿云从五户药商手里收购夜交藤,东窗事发后,他为防消息走漏,灭了林叩春的口,又杀了一家药商以儆效尤。他从余下四户里各挑了一个人质软禁起来,祝宁庄的扶夏馆,就是他关人质的地方。后来事情败露,他把人质转移到阳坡校场,诛杀灭口,好在天网恢恢,四个人质中,我们救下来了一个。这个人质手里有本账本,似乎可以证明何鸿云囤药的恶行,不过瘟疫案明面上还是由玄鹰司追查,我是暗中跟的,至于玄鹰司眼下为何隐而不发,我就不知道了。”

  她隐去了账本与洗襟台的关联,这条线索事关重大,她不知该不该告诉曹昆德。

  然而曹昆德盯着她,径自就道:“那账册上,用来囤药的银子,是当年何家从洗襟台昧下的吧?”

  “你不必瞒着咱家。”曹昆德悠然道,“咱家让你查瘟疫案,就是为了洗襟台。咱家也知道,如果这案子不是跟洗襟台有瓜葛,你不会这么卖力。”

  青唯抿了抿唇,解释道:“青唯不是瞒着义父,只因这银子由来不明,我也没找到实证,不敢贸贸然揣测。”

  她心中疑窦丛生,只道是此事机密,曹昆德为何会知道何家从洗襟台昧银子?

  她这么想,就这么问了,“这事义父是怎么知道的?”

  他怎么知道的?

  曹昆德笑了笑。

  原本也不知道,但他在宫中这么多年,瞧不清旁人,难不成还瞧不清赵疏么?嘉宁帝跟昭化帝一样,心中最大的结就是这个洗襟台。他韬光养晦了这么久,除了复用玄鹰司,就是任命小昭王为虞侯,能劳动小昭王查的案子,怎么可能与洗襟台无关?

  自然曹昆德还有别的门路,但他何须与她多提。

  曹昆德对青唯道:“江辞舟将这案子隐下不发是对的。区区一个瘟疫案,哪能制得住何鸿云?就说此前折枝居,阳坡校场,闹得这么大,罪名不都一股脑儿让巡检司担了么?这是何家的本事,当年先帝病危,要靠何拾青辅政,眼下就得自食这个恶果。你不在朝堂,所以你没感觉,但你这个官人肯定知道,要是这会儿拿瘟疫案去治何鸿云,何鸿云退一步,认个错,缓个小半年,这事儿就跟落入海中的石子儿,一点声响都听不到了。除非找到它与洗襟台的关联。”

  青唯也以为然。

  且眼下江辞舟正是这么做的,何鸿云买药的银子通过一趟暗镖运来京城,只有查到这趟暗镖是怎么洗的钱,才能真正治何鸿云的罪。

  曹昆德不疾不徐道:“要查银子的由来,太难了,五年过去,当初那些洗银子的人,谁知道活的死的?咱家呢,有个更快的法子。”

  青唯一愣:“义父有办法?”

  曹昆德含笑点了一下头,“过来,咱家教你。”

  青唯依言凑得更近了些,曹昆德于是以手掩唇,低语了几句。

  青唯听着听着,脸色随即一变,她退后几步,拱手道:“义父,此事不可行,那些药商都是无辜之人。”

  “不将事情闹得沸反盈天,何家哪这么好动?”曹昆德道,为青唯指点迷津,“欲成大事者,心得狠呐。”

  他端详着青唯的神色,见她垂眸不语,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玉坠子,竟似有点意外:“你这坠子哪儿来的?成色这样好,从前怎么不见你佩戴过?”

  青唯没提江辞舟,只说:“记不清了,应该是这回受伤,别人送的。”

  曹昆德道:“拿得出此等好玉,那该是个身份极尊极贵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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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唯不便在东舍多留,与曹昆德一席话叙完,很快辞去。

  青唯一走,墩子掩上门,问:“公公适才为何不告诉姑娘,那江家小爷正是小昭王?”

  屋中灯色发昏,曹昆德一张脸上的笑意已尽褪了,他垂着眼,目光浑浊又苍老,慢悠悠掀开桌上的楠木匣子,“你以为她不知道?她不傻,凡事一点即通,否则她一个温氏女,怎么能安稳地活过这么多年?那都是她的本事。今夜佘氏在筵上质问小昭王是否病愈,你当她瞧不出来这是谁设的局呢?她早瞧出来了,否则今夜她不会到我这来。”

  小昭王的病情,这在禁中一直是秘密。就算折枝居拆毁后,朝中极少数人猜到了江辞舟的身份,因为尚不确定,并没有对外言说。

  眼下秘密尚未流传开,佘氏一个闺中女忽然听闻小昭王病愈了,这不蹊跷么?

  青唯正是觉察到这点蹊跷,才到了曹昆德这里。

  “她知道这是何鸿云干的,却不知道何鸿云的目的,想到咱家这儿来试探究竟。可是咱家呢,”曹昆德捞起匣子里的糕石,剃了些碎末在金碟子里,“别的事可以帮她,只这一桩,要任她落在这江海里才好。”

  小昭王想要起势,利用姻亲是最快的法子。佘氏是兵部尚书的千金,佘谷鸣一直记着当年小昭王的相救之恩,如果江辞舟能在此刻认下身份,拦下佘氏与高子瑜的亲事,并且迎娶佘氏,假以时日以他的才智,必把兵部大权统揽在怀。

  但他没有这么做,这说明什么?

  说明至少在谢容与心中,他和温青唯,并不是假夫妻。

  墩子道:“既然如此,何鸿云追查姑娘的身份,公公何必帮她隐下,将麻烦扔给小昭王不是更好?”

  曹昆德冷笑一声,“咱家当年费这么大工夫保下她,岂是为了一时痛快?饵扔进江海里,是为了引大鱼上钩,不是什么虾蟹咱家都能瞧得上眼的。”糕末被小炉熏得灼热,散发出阵阵青烟,曹昆德捉住细竹管一吸,缓缓闭上眼,“你且去吧,何鸿云没来,官家在诗会上呆不长久,你还得伺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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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唯从东舍出来,到了宫门口,还没寻到自家马车,身后便传来一声:“去哪儿了?”

  她回身一看,江辞舟正立在不远处,身旁德荣提着风灯。

  “跟皇后请辞,在竹影榭西面的林子里迷路了。”青唯道,跟着江辞舟步至马车前,又问,“你怎么这么早就离席了?”

  江辞舟没答,挑帘上了马车,伸出手将青唯拉上来,将备好的汤婆子递给她暖手,等到马车辘辘行起来,才说:“何鸿云没来,诗会的意义不大,就先离席了。”

  他似乎有点累,靠在车壁上养神。

  佘氏在诗会上询问嘉宁帝的那一席话一石激起千层浪,自然有好事者来询问江辞舟小昭王的病情。

  青唯想起曹昆德的话:说起这个小昭王,当年就是他请你父亲出山的,你对他可有印象?

  玉坠子握在掌心温润沁凉,要说当真没印象么?

  也不是。

  她记得离家那日,她在山间看到过一个异常好看的少年,清恣如霜,像这玉一样。只是模样记不清了。

  江辞舟不是江辞舟,青唯嫁去江府后几日后就知道了。

  她从前并不关心他是谁,所以不曾多想。

  那日他唤她小野,面具半摘,眉眼之间惊鸿初现,却由不得她不往深处想。

  车室里烛灯昏昏,马车颠簸了半路,江辞舟养好神,睁开眼,入目的就是青唯一双灼亮的眸子,“看着我做什么?”

  青唯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口,“官人从前跟小昭王很熟悉么?”

  江辞舟语气如常:“怎么提起这个?”

  “今日在筵上,佘氏说,小昭王的病已好了。病既好了,不见佘氏,难道连外人也不见?”青唯道,“无端好奇,所以问问。”

第57章

  “无端好奇?”江辞舟重复着这四个字,倚着车壁,“凡事有因就有果,哪来无端?”

  他问:“娘子与小昭王有渊源?”

  青唯看着江辞舟,心想,他都知道她是温小野了。

  “是有一点。”

  然而江辞舟听了这话,竟是不吭声了。

  他似乎又在养神,车室太昏沉,他带着面具,她连他的目色都看不清。

  很快到了江府,江辞舟挑开帘子,拉着青唯下了马车。

  这几日天寒,青唯刚病愈,江辞舟担心她受凉,命人在浴房里添了只浴桶。他二人夜间惯常不让人伺候,回到屋中,炉子已将室内熏得如暖春一般,两桶沐浴的水也备好了。

  青唯站在妆奁前解发饰。她今夜的发饰看似简单,实则十分繁复,留芳为了帮她掩饰左眼的斑纹,在额前挽了小髻。青唯解不好,到后来几乎是胡乱拉扯一通。

  江辞舟看她这样,觉得好笑,说:“过来,我帮你。”

  青唯点了点头,抱着妆奁在桌前坐下。江辞舟立在她身后,帮她将髻中的发针一支一支摘出来。其实要解这发饰并不困难,只是需要点耐心,青唯对她这一头长发惯来没有耐心,如非必要,平日里只草草梳一个马尾。

  可她的头发竟这样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