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 第60章

作者:沉筱之 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和 古代言情

  “自然我知道,单是这一点,不足以让我相助薛工匠。我相助诸位的原因还有一个。”他说着,安静一笑,“老太傅。”

  即前东宫太傅,昭化帝的恩师,当年士子投江时的翰林掌院。

  此人在士人心中地位极高,几乎是一言九鼎。

  “老太傅?”青唯问。

  “我儿时丧父,后来丧兄,是老太傅教养长大的。洗襟台坍塌时,老太傅与我说,他相信洗襟台坍塌,绝非令尊与诸位工匠之过。昭化年间,百废待兴,令尊在京城时,老太傅曾见过他一面,称他举止儒雅,清谈畅和,谦恭有礼,乃当世大筑匠之风。”

  青唯愣了愣。

  印象中,父亲只是个会念书的工匠,常年在外奔波,不成想他竟有这样的名望。

  她道:“我知道了,多谢张二公子。”

  既然都弄明白了,那么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青唯道:“不瞒张二公子,我今日前来,除了见薛叔,另外还有两个目的,其中之一……”青唯沉默一下,“我想问问,小昭王怎么样了?”

  “当初劫狱的人是我,罪过也是我犯下的,他将案子揽下,把我保下来,回宫后,必然会受人挟制。但是我生在民间,朝中没什么可信赖的人,所以我不得已,只能跟张二公子打听。”

第69章

  张远岫听了这话,步去门前,唤道:“白泉,你进来。”

  不一会儿,雅舍里进来一个扎着方巾,身穿短袄的人,看样子,应该是张远岫的书童。

  张远岫吩咐道:“把朝廷的情况告诉温姑娘。”

  白泉称是,对青唯道:“小昭王回宫后,崔弘义已按照他的意思关押起来,由各个衙门调人看守。因为小昭王揽下了城南劫狱案,中书令何大人在朝堂上发难,要求彻查玄鹰司。尽管朝中有人深信小昭王绝非劫狱案的主使,但……温姑娘劫狱的证据摆在那,玄鹰司必然会因此受到牵连,整个衙门可能会被搁浅彻查。”

  青唯问:“搁浅彻查会怎么样?”

  张远岫道:“倘若单论玄鹰司这个衙门,应该不会怎么样,小昭王保住得它。但姑娘是知道的,何家的目的并不在此,他们想要的,只是崔弘义罢了。眼下崔弘义由各个衙门看守,何家暂动不了他,可是玄鹰司负责的案件全部搁浅,不能接触任何嫌犯,也就意味着他们无法从崔弘义手上取得证据。朝廷每个衙门都有自己的差事,不可能一直这么费时费力地守着一个犯人,短则三日,长则七日,如果崔弘义什么都招不出来,又或是只有供词,没有证据,朝廷必然会将崔弘义转移去普通刑牢看守,那时,就是何家的灭口之机。”

  薛长兴听了这话,着急道:“那怎么办?我们辛苦查了这么久,到了最后这一步,如果证人被灭口,前头的工夫不都白费了么?”

  他知道青唯已找到何鸿云药材出库的账册,当年瘟疫案的证人,然而只有崔弘义,才能把瘟疫案与洗襟台联系起来,他是整桩案子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环。

  张远岫道:“我也在想办法,但我刚回京,尚且没有正经官职,便是利用老太傅的人脉,找人通融,暂进到牢里,崔弘义没见过我,未必肯信任我,我没有把握从他口中问出事由。浪费了这有且仅有一次的机会还是其次,就怕打草惊蛇。”

  青唯略一沉吟,说道:“让我去。”

  “温姑娘?”

  青唯道:“张二公子说得很是,我叔父这个人,十分小心谨慎,这一点,公子从钦差的案宗上便可窥得一二,他意识到是因为招出魏升,才被押解上京,余下的枝节,他怎么都不肯详说了。何况昨日杀手劫囚车,他受了惊,如果见他的人不是他信任的人,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恐怕一个字都不会吐露。

  “再者,城南的劫狱案,本来就是我做的,若我此行成功,从叔父那里取得证据,这是最好的结果;若我此行失败,大不了两桩案子一起招了,把玄鹰司彻底摘出来,这样小昭王就不必受何家挟制,有充分的时间接触嫌犯、寻找证据。我成败与否,于大局而言都是有利的,我去见叔父,是当下唯一稳妥的决定。”

  张远岫道:“可是这样一来,姑娘背负的风险太大,一旦被发现,两桩大案缠身,姑娘怕是死罪难逃。”

  青唯道:“当年朝廷的海捕文书,早就给我定了死罪。我这几年,可说是从刀尖上捡回来的命。我若想苟活,便不会去碰洗襟台这案子,既然碰了,做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我心里自有横梁。”

  她这话说得十分平静,张远岫听了,心中却是微微一震。

  他看着青唯,灯色里,她左眼上斑纹狰狞。

  他不知道这块斑是不是她用来掩饰身份的,但这一刻,他近乎能略过这斑,看清她真正的样子。

  张远岫退后一步,朝青唯揖下:“温姑娘放心,两日之内,在下一定为姑娘安排妥当。”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也请姑娘相信在下,在下虽然力量微薄,定然会竭力护姑娘周全。”

  -

  夜深,青唯回到江府,才发现自己忘了跟薛长兴打听徐述白的下落了。

  事端千丝万缕,她心神不宁,独自躺在榻上,竟觉得这屋子十分空旷。后来闭上眼,也不知何时睡去,隔日醒来,只记得梦里荒原落雪纷纷。

  天还很早,屋外雪积了三寸厚,青唯踩着雪,去正屋跟江逐年请安,到了才发现江逐年已早早上值去了,正屋伺候的厮役说:“小昭王回宫,今晚宫中设宴为他洗尘,老爷被邀在列,所以一早就去衙门了。”

  宫宴这事青唯知道,昨日张远岫跟她提过。

  小昭王回宫,宫中隐下了他这些年扮作江辞舟的秘闻,只称他年初病愈,随后外出办案,近日方归,是故为他设了接风宴。

  青唯一面着急去见崔弘义,一面又说服自己要耐心,左右张远岫已去安排,急是急不来的,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该静下心来养精蓄锐。

  到了下午,她正倚着榻边小憩,忽然听到外间有动静。

  留芳很快来禀:“少夫人,堂姑娘回来了。”

  青唯愣了愣,谢容与说,最迟一日,便把崔芝芸从刑部放出来,竟是做到了。

  青唯立刻从榻上翻身而下,拉开门,迎面见驻云将崔芝芸扶入院中。

  崔芝芸见了青唯,哽咽着唤了声:“阿姐。”

  青唯快步上前,“刑部没为难你吧?”

  崔芝芸摇了摇头:“刑部把我带去,问的是阿姐的事。”她眼眶已红了,却是拼命忍着泪没有落下,末了,还竭力笑了笑,“阿姐,我什么都没说,真的,我这回撑住了。他们无论问我什么,我都说不知道。问我伤没伤袁文光,我说我太怕了,不记得了,问我你是何时回来的,我说我晕过去了,醒来就见到了你,当时天还亮着,我这回什么都没说错,对吗?”

  青唯“嗯”一声,“多谢。”

  雪只停了半日,这会儿又细细地落下了,留芳在一旁温声道:“外头凉,少夫人与堂姑娘不如回屋里说话,奴婢给堂姑娘备了参汤,这就端来。”

  自从青唯在阳坡校场受伤,她屋中的暖炉一日都不曾断过,崔芝芸随青唯回到屋里,没来得及吃参汤便急问:“阿姐,我爹爹眼下怎么样了?”

  青唯将汤婆子递给她暖手,只道:“叔父尚好,你不必担心。”她问,“你今日刑部是哪位大人放你出来的?”

  青唯这一问,原本没期待崔芝芸能回答,只是抱着一试的心态。

  没想到崔芝芸竟知道答案:“是刑部一位姓梁的郎中。”

  梁郎中,那就是出城缉捕她的那位了。

  青唯立刻问:“这位梁郎中可跟你提过什么吗?譬如为何会放你出来。”

  崔芝芸点了点头:“我也正疑惑呢,他说,放我离开,是小昭王的意思。小昭王称这案子与我和阿姐都无关,让他们去找他。哦,对了,梁郎中还说,刑部因要去审查玄鹰司的案宗,很缺人手,所以不审我了。”

  崔芝芸道:“阿姐,玄鹰司不是此前拿我的衙门么,眼下怎么要被审查了?姐夫呢?他知道这事吗?还有小昭王,他平白无故为何要帮我们?”

  青唯听了这话,却是沉吟。

  这个梁郎中,无端与芝芸说这许多,恐怕不单单是试探,还有怀疑之意。

  他们还是认为她是真正的劫匪。

  梁郎中的话,未必全然可信,毕竟玄鹰司这个衙门,想要彻查,风浪应该不会这么小。然而可以确信的是,崔芝芸被放了出来,玄鹰司必然已陷了进去,诚如张远岫所说,玄鹰司职能被搁浅,这正是何家想要的,不能再拖了,她必须尽快见到崔弘义。

  青唯打发崔芝芸回房,换好夜行衣罩上斗篷,正预备直接去会云庐等消息,这时,朝天在外叩了叩门,说:“少夫人,有您的信。”

  青唯快步将门拉开,默不作声地将信看完,信是张远岫的,上头只写着一句话:“今夜宫宴,时机正好,望姑娘于戌时之前来会云庐一叙。”

  青唯看了眼天色,回屋将信函烧了,快步往外走:“朝天,送我去会云庐。”

  朝天应诺,把青唯送至楼馆,青唯下了马车,抛下一句:“你回吧。”快步入楼中。

  朝天没回,他在纷纷雪中扶刀而立,一脸困惑地望着眼前楼馆。

  会云庐究竟是什么地方,青唯不知道,但朝天是知道的,如果说东来顺是流水巷最大的酒楼,那么会云庐就是上京城文人雅士最爱聚集的地方,楼里雅舍分布,宽敞清静,士子们若有余钱,在此订下一间,邀三五旧友清谈畅饮,也是人间美事一桩。早年曲茂附庸过一阵风雅,邀江辞舟前来,朝天是跟着来过的。

  后来曲茂烦了,原因无他,只因雅舍里不能招流水巷的姑娘。

  换言之,雅舍里多是男子,很少有姑娘。

  这样的地方,少夫人昨晚来了一回,眼下又来一回。回回都去雅舍,这是怎么回事?

  朝天在雪中立了两个时辰,见少夫人一直没出来,心中一个诡异的念头浮出水面,越来越清晰。

  他垂目,在望向新刀的瞬间,那个念头在脑中轰然炸开。

第70章

  青唯到了雅舍,张远岫已经等候在内了。

  他一改平日的清雅模样,穿着士大夫的宽袍,脚踏白靴,发髻高束,整个人十分轩朗。

  见到青唯,张远岫略作一揖:“温姑娘,今夜戌时正刻,刑部囚牢由御史台看守,负责的郑监察,正是在下的同年,待会儿姑娘扮作厮役,随在下进宫,郑监察会安排姑娘与崔弘义相见。”

  青唯道:“今夜宫中不是摆宴么,张二公子不必赴宴?”

  “要赴的,不过去晚一些应是无妨。姑娘到了刑牢,在下会等在外间,方便接应姑娘。”

  青唯想了想,摇头道:“不必,张二公子把我带入宫门,自去赴宴,千万不要一同来刑部,左右我如果落难,谁都救不了,公子不如撇清干系,保全自己与您的同年,这样才能与何鸿云周旋到底。

  青唯这话将利害说得清晰明了,张远岫听了,心中虽踌躇,只能默允。

  少倾,青唯在隔间换好厮役服出来,她擦去了斑,一身男装非常利落,明丽的五官带着一丝秋冷之意,微翘的眼尾却似桃花。

  张远岫稍怔了一下。

  原来没了那斑纹遮掩,她看上去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姑娘罢了。

  他很快移开眼,步去门前:“温姑娘,请。”

  -

  冬日的天暗得很早,两人从会云庐的后院离开,由白泉驱车,途中在一座府邸稍停,接上郑监察,往紫霄城驶去。

  外间落雪茫茫,车室内,郑监察对青唯道:“崔弘义是重要嫌犯,眼下单独关押在刑部西牢,待会儿到了刑部,姑娘需再换一身杂役服,以送牢饭的名义去见他。本官届时会支开牢前看守,姑娘见到崔弘义,要问什么尽快问,切记,你只有半炷香的时间,半炷香后,左骁卫的中郎将就该回来了。”

  青唯颔首:“知道了,多谢郑大人。”

  今夜紫霄城西侧门十分繁忙,这个时辰,多是上下值与前来赴宴的,守卫见来人是张二公子与郑监察,验过鱼袋,很快放他们入内。青唯到了刑部,照计划扮作杂役,等郑监察把看守支走,立刻下了甬道。

  西牢不大,两侧的囚室已经空置了,只有尽头一间还掌着烛灯。

  青唯来到囚室前,搁下食盒,低声唤道:“叔父,是我。”

  崔弘义正蜷在牢门边,听到这声音,他愣了愣,立刻回过身来,“……青唯,怎么会是你?你、你脸上的斑怎么……”

  “这个日后再说。”青唯深知时间紧迫,打断道,“叔父,我有要事要问你,当年你帮魏升搬送过一批药材是吗?”

  “这事你怎么知道?”崔弘义一怔,警觉地朝四下望去,见是无人,扶着木栏急切道,“青唯,你在京里是不是打听到什么了?我正是因为招出了魏大人,才被押送上京的,但他这样的大官,我怎么可能认得!我是受他底下师爷所托去搬药材的,那药材搁在木箱里,我都没掀开看过,我、我是冤枉的啊!”

  青唯道:“叔父,您先别着急,您还记得让您送药材的师爷叫什么名字吗?”

  崔弘义摇了摇头:“我只记得他姓刘。”

  他又问:“青唯,是不是这批药材有问题?我当时只负责把药箱从药铺子搬去镖局,别的什么都没做,真的。你不是认得京里的官爷么?你帮我跟他们解释,好不好?你说叔父是个老实人,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

  青唯见他仍在为自己辩解,心中着急,郑监察只给了她半炷香的时间,她并非不近人情,可眼下实在是没工夫听他剖白,她当机立断道:“叔父,我实话告诉您,当初您帮那师爷搬送的不是药材,而是一批赃银。这是滔天大案,倘若不能昭雪,结果您应该猜得到,我眼下有且仅有这一次机会来见您,这会儿只剩下盏茶时间,所以我问什么,您答什么,别的什么都不必多说,行吗?”

  崔弘义听得“赃银”二字,脸色一下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