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 第61章

作者:沉筱之 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和 古代言情

  他咽了口唾沫:“你、你问……”

  青唯道:“您说让你搬送药材的师爷姓刘,后来您去岳州做渠茶生意,那生意门路也是刘师爷介绍给您的对不对?”

  崔弘义点点头:“对,是他。他说是为了答谢我搬送药材。”

  “您还拿过他别的什么好处没有?又或者有别的证据,能够证明那药材是他指使您搬送的。”

  “没有,我什么好处都没拿。”崔弘义说到这里,顿了顿,眼眶一下红了,“青唯,你的意思是,这批赃银是刘师爷故意让我搬送的?他们是不是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冤枉我,让我帮他们背黑锅?这么大的罪,全都推到我身上,会不会、会不会牵连芝芸……”

  “叔父!”青唯打断道,“您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您手上究竟有没有证据,信函、银票、字据,再不济您当年回过他什么礼没有?”

  崔弘义道:“真没有了,迁去岳州前,我的确想要回礼给他,但他不收,我只好作罢。字据信函就更不可能了,你是知道的,我字都不识几个。”

  青唯道:“又或者不是刘师爷,镖局、药铺子、其他行商,他们可曾给过你任何凭证?”

  崔弘义正是冥思苦想,外间忽然传来一声动静。

  郑监察迎出院外,高声道:“中郎将,这么快就吃完席了?”

  青唯暗道不好,左骁卫提前回来了!

  罢了,半炷香的工夫,原本也问不出什么,今夜是她没把握好时机,还是回去另想法子吧。

  青唯拿佩巾遮住口鼻,正欲提了食盒离开,这时,崔弘义蓦地道:“有、有!”

  青唯步子一顿,回身急问:“什么?”

  “有一个东西,我也不知算不算得上证据,当初我帮忙搬送药材,卖药的掌柜不想看我白辛苦,给我另结了一份工钱,还留给我一张存根。我觉得这掌柜的做事厚道仔细,后来迁去岳州,时时引他为楷模,加之我是因为搬送药材才发了家,那存根被我留了下来,当作发财符,送给芝芸的母亲。我记得她母亲把存根收在一只香囊里,去世那年,转赠给了芝芸……”

  青唯听到后面,只觉震诧无比。

  香囊?

  崔芝芸日前不是刚送了她一只香囊,她说那香囊是她母亲留给她的,求青唯救她的父亲。

  青唯很快从袖囊里取出一只香囊,“可是这只?”

  不待崔弘义回答,她立刻扯开绸绳,将香囊中的东西全部倒在手心,里头果然有一张叠得小小的存根。

  崔弘义不识字,所以这张存根,他这些年没怎么看过。

  借着昏黄的烛光,青唯展开存根一看,上头的内容很少,只说明了崔弘义的工钱几何,为何要拿工钱,以及他搬送的这批药材,是有京中林叩春采买,于昭化十二年三月,装箱百余,一路从陵川送往京城。

  但是够了,足够了。

  加上他们此前找到的账册,足以证明这批药材正是何鸿云贪墨的官银!

  原来一直以来,最重要的证据竟然就在她的身边。

  郑监察拦不住中郎将,身后,中郎将带着骁卫巡视的脚步已渐渐迫近,青唯默不作声地将香囊收好,提起食盒,低垂着头转身,与中郎将擦肩而过。

  就在她快到牢门口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站住。”

  中郎将转过身,声音如有实质,直直击在青唯的后背,“怎么瞧着面生得很?你过来。”

  青唯只道是不好,她眼下虽作杂役打扮,因为时间急迫,并未过多修饰,只要摘了佩巾,这中郎将一眼就能瞧出蹊跷。

  她身上还有重要证据,这是深宫,如果被困在这四方牢里,她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见到谢容与。可是除了他,她不敢将证据交给任何人。

  要离开只有趁现在!

  中郎将见“杂役”的步子顿了顿,没有回头,反是快步往牢门走去,立刻反应过来:“左骁卫,给我擒住她!”

  刑牢门口,两名左骁卫手持长矛直面来袭,青唯一个偏身避开矛锋,踩着矛头往下一压,矛尾直直弹起,她顺手夺了矛,左右横扫,将另赶来的三名左骁卫击退。

  她用不惯矛,除了软玉鞭与一柄短匕,身上也没有称手的兵器,好在囚牢外的左骁卫尚未成势,青唯很快突围,径自掠上宫墙。

  可惜前来围捕她的左骁卫只是最小的一拨,刑牢进匪的消息很快在这深衙宫院里传开,几乎是顷刻之间,两重宫门外,数十甬道齐齐亮起火把,火色将漫天纷扬的雪粒子照得清晰毕现,无数禁卫朝刑部这里涌来。

  青唯立在高墙上,见到这一幕,心中冰凉一片。

  她不是没来过这宫禁,但她所能到的地方,仅限于第三重宫门外的东舍小院。眼下她行踪曝露,凭她本事再高,绝无可能逃出去了。

  青唯的目光从宫外移向禁中。

  也罢,既然逃不去,就往里走,今夜不是有宫宴么,大不了在路上劫个人,逼他带她去宫宴,只要能把这证据交到谢容与手中,她怎么样都行。

  青唯说做就做,借着夜雪掩护,飞身往宫禁内掠去。她不敢走甬道,担心腹背受敌,只能落足于高墙与宫檐之上,这样一来,她的行踪更易曝露不说,这深宫越往里走,越是曲折迂回,她甚至辨不清方向。

  短短一刻之间,她都不知自己身后追了几波兵卫,抬头往前看,不远处几个岔口,还有禁卫堵过来拦截她。

  身后的喝令声肃杀冷凛,青唯想,她今夜可能见不到谢容与了。

  她正预备将腕间的软玉鞭摘下,与香囊一起藏在某一个地方,待来日他来发现,正是这时,余光里忽然出现一个人影。

  青唯微怔,侧目一看,宫檐下疾步走来一人。

  夜色混着纷扬的雪,太昏沉,她看不清的他的样子,依稀只分辨出他衣饰十分清贵,应该地位不低。

  就是他了。

  劫了他,然后逼他带自己去宫宴,见小昭王一面。

  青唯匍匐在宫檐上,一动不动,等着猎物逼近。直到他近到足以入网,短匕出鞘,青唯蓦地从高檐上跃下,就在这时,猎物也似有所察觉,倏然退后一步,抬目看向她。

  四目相对,青唯怔了一下,他也怔了一下。

  青唯在半空中将短匕一收:“官人?”

  谢容与几乎没有犹豫,抬手接住他,任她撞入自己怀中,随后握住她的手腕,带她折入宫墙后,压低声音道:“你胆子也太大了!”

  他的语气没有半分意外,似乎早已料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追兵声已经迫近,这里的宫墙是死角,青唯根本来不及问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立刻将香囊塞给他:“拿好。”

  “什么?”

  “何鸿云贪银子的罪证。”

  谢容与有些意外,朝天来向他禀报时,他只猜到她去见了崔弘义,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她真地找到了证据。

  青唯见他将香囊收了,借着雪光,看了他一眼,转身便往宫墙外走,谢容与立刻拽住她:“你做什么?”

  “我听说玄鹰司被彻查,你动不了。”她道,“我去认罪,把你摘出来,你一定要让何鸿云去九泉之下跟我爹磕头赔罪。”

  这案子拖得越久越不利,她束手就擒,这是最快的办法。

  何况她这一身杂役打扮解释不清,若被人发现与他一起,还会牵连他。

  然而谢容与执意不肯让她走,追兵的脚步声就在宫墙后,似乎下一刻就要拐入死角,另一侧的甬道口也出现一列身着锁子甲的殿前司禁卫。

  火光蔓延迫近,谢容与看着青唯,说:“别乱动,也别反抗。”

  青唯不知他要做什么,下意识“嗯”一声。

  谢容与抬手,摘下她束发的方巾,让长发披散下来,随后握住她的襟口,微顿了顿,狠狠一撕,他的动作几乎堪称粗暴,外衫被撕褪,连中衣的襟口都被拽开了些,隐约可见她单薄的锁骨。

  他任撕碎的衣衫落在地上,被落雪掩埋,钳住她的手腕,把她抵在宫墙上,垂下眼看她。

  火光逼近的前一刻,天地都浸在一片昏沉沉的霜色中,青唯抬眸对上他的眸,他的眸色清浅,也像盛着半碗清冷温柔的雪。

  她听见他沉沉的呼吸声。

  听见有人喊:“找到了,在这——”

  然而下一刻,她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烈烈火光终于来袭,他抬手勾起她的下颌,闭上眼,俯下脸来。

第71章

  唇上贴上一片柔软。

  青唯睁着眼,只能看见他高挺的鼻梁,葳蕤的长睫,火色映在他清冷的眼尾,像缀着月光。

  “这里有人——”

  “中郎将,在这边——”

  脚步声在耳畔停下,谢容与顿了顿,稍离了寸许。他看着她,目光似月下波涛,可惜还不待青唯看清,那波涛已歇止,覆上从容。

  他别过脸,眉心微蹙:“你们做什么?”

  中郎将认出谢容与,立刻后撤三步,“小昭王殿下。”

  跟来的左骁卫与不远处的殿前司听到这一声称呼,齐齐顿住步子,拱手而拜:“殿下——”

  谢容与没吭声,褪下自己的绒氅为青唯裹上,这才问:“怎么回事?”

  他语气凛然,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责备之意。

  中郎将自知撞破小昭王的好事,十分困窘,但是贼人的确是往这里跑了,此处除了小昭王,只余一个被他护在身后的女子,单是这一幕,并不能打消中郎将的怀疑。

  “回殿下,适才有人扮作送饭杂役,接近囚在刑部西牢的嫌犯,下官发现后,联合殿前司禁卫,追到了这里。”中郎将道,顿了顿说,“殿下,下官职责所在,不知殿下能否让下官认一认您的身边人?”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小昭王如果拒绝,便是欲盖弥彰。

  谢容与没应声,让了一步,中郎将立刻手持火把上前,待看清眼前人,他竟是愣了一愣。

  眼前女子长发如瀑,明丽干净得像这霜雪天一般,若不是日前见过一回,他险些认不出她。

  小昭王回宫,其余人只道他是外出办案近日方归。

  中郎将却是知道内情的——那日他跟着刑部去缉捕城南劫狱案的嫌犯,小昭王为了保住崔青唯,亲自摘了面具。

  中郎将后退一步,将火把交给身旁兵卫,拱手赔罪:“原来是夫人,下官冒犯了。”

  谢容与道:“既知冒犯,还不赶紧退下?”

  中郎将犹豫了一下,却道:“殿下恕罪,只是那送饭的杂役,下官并不知她是男是女,倘那杂役是夫人,未尝没有这个可能,夫人功夫过人,从刑牢的兵卫手中突围不在话下。”他随即揖得更深,言语中虽有歉意,却分毫不让,“下官实在罪过,能否请夫人脱去氅衣,让下官看看夫人是否穿着杂役服,又或是在这附近找找有无碎衣、藏衣的佐证。下官记得,今夜宫宴,夫人并没有被邀在列,忽然出现在宫中,未免可疑……”

  “中郎将想要的凭证,明日一早,长公主会命人送到左骁卫衙门。”

  这时,甬道那头传来一个持重沉稳的声音。

  中郎将循声望去,只见此人一副宫中姑姑的打扮,四十上下年纪,正是长公主身边的阿岑。

  阿岑早先是伺候先皇后的,先皇后过世后,又到了长公主身边,她在宫婢中地位极高,底下的见了她,无不尊称一声“阿岑姑姑”。

  阿岑身后跟了数名内侍,到了近前,她先与中郎将行了个礼,随后双手交叠而垂,不紧不慢地道:“今夜的宫宴,被邀在列的都是朝中大员。中郎将要查夫人为何进宫,难道不该问后宫?实不相瞒,夫人受长公主之邀进宫的,中郎将要查,明早长公主会差人将昭允殿的客访录亲自送到您的手上。”

  中郎将道:“多谢姑姑,只是在下循着贼人的踪迹一路追到这里,再往里就是禁中,禁中把守森严,她没有别的地方可逃,还请——”他顿了顿,朝谢容与揖下,“殿下行个方便,只要确认夫人并非贼人,在下立刻请罪认罚。”

  阿岑道:“中郎将既知道再往里就是禁中,便该晓得哪怕眼下这个地方,也是左骁卫不该来的。宫中明令,两重宫门内,皆有禁卫把守,除殿前司外,其余兵卫不得出现在禁中。奴婢一个后宫中人,今日见到左骁卫已是逾矩,不过奴婢老了,从前又随长公主出过宫,见了便见了,回头跟皇后请个罪即可。但中郎将一个男子,口口声声要验长公主贵客的衣衫,究竟是不把昭允殿放在眼里,还是不把你眼前的昭王殿下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