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筱之
德荣刚走过来,听到这一句,蓦地退后三步,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自己这个人儿。
青唯倒是不曾多想,她知道自己呆在宫里于礼不合,但比起小命,别的都不重要,指不定明早谢容与就把何鸿云参了,她有取证之功,还能将功补过呢,青唯点头:“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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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允殿寝殿的陈设与他们在江家的寝屋差不多,只是格外轩敞清冷些,青唯沐完浴回来,谢容与已坐在矮几前,执笔写奏帖了。
他披着外衣,宫灯映照着他的侧颜,如月一般,分外好看,可是他的脸色却不大好,隐约可见病色,青唯知道他的宿疾在心里,没多问。她走过去,在他身边的蒲团屈膝坐下,问道:“这就是明早要呈给官家的奏帖?”
谢容与“嗯”一声。
青唯问:“这奏帖呈上去,朝廷便可以定何鸿云的罪了么?”
谢容与的笔锋顿了顿,“难说,纵使人证物证俱全,一层一层彻查下来,当中还会遇到许多阻碍,何家的势力不是说说而已,何况无论是洗襟台还是瘟疫案,距今已过去了数年,当中有许多地方可以辩白。”
青唯道:“可是何鸿云的罪行不是明摆着么?朝廷为何还要给他机会?”
“倒不是给他机会。”谢容与别过脸来,温声与她解释,“认真彻查,正反兼听,也是为了执法清明。昭化年间先帝勤勉图治,朝廷的底子好,三个法司中多是纯臣,还是值得信赖的。再者,像何家这样的世家,如果要定罪,不能只看一桩案子,昔年官家继位,他们有辅政之功,这两年也有政绩,虽然功过不相两抵,办他们的案子,朝廷会尤其慎重。”
青唯明白了。
此前曹昆德也说过,何家势大,不将事情闹得沸反盈天,哪那么好动?
青唯道:“何鸿云这个狗贼做事一点底线都没有,身上一定背着其他罪名,要不我们再找几个证人,一起参?”
谢容与没吭声,看着她。
说起来可笑,他们相识这么久了,这还是他二人第一回 彼此都以真容相见,宫灯融融将他们包围,菱格窗外落雪纷纷。
红泥暖炉,静夜霜雪。
只差一壶新醅酒了。
青唯被他看得莫名,道:“怎么了?你是不是想到别的证人了,是谁?要是时间来不及,我先去捆了他。”
谢容与不禁笑了:“是,左右旁人是债多不压身,你是罪多不压身。”
重犯之女、城南劫狱、夜闯刑牢,也不在乎多绑个人回来了。
都道是红袖添香,她在身旁,大约只能添一泓刀光。
他的笑在灯色下漾开,青唯看着,觉得有点晃眼,她揉了揉眼,谢容与于是低声问:“困了?”他停了笔,站起身,“困了先去睡。”
青唯的确有些犯困,但她的心思还在何鸿云这个狗贼身上,见谢容与也上了榻,落下帘,靠坐在她身边引枕上,不由问:“你呢?那奏疏你不写了吗?”
“看你睡着了我再写。”
她第一回 来宫里,他担心她住不惯。
青唯顿了顿,刚想说不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殿下,殿下您已歇了吗?”
是德荣的声音。
他不敢进屋,却不得不打扰,“殿下,不好了,出事了——”
第73章
谢容与披衣下榻,拉开门:“出什么事了?”
“是药商。”德荣道,“那几户药商里,有几个人被杀了。”
谢容与一愣。
王元敞被救出后,几户药商为了自保,一直不肯状告何鸿云囤积药材的恶行,玄鹰司费了许多工夫,没能说动他们,眼下玄鹰司被停职,差事交接给了巡检司,怎么才一日就出事了?
谢容与快步回到房中,拿了外袍,一边穿一边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夜。”德荣道,“巡检司那边,守着这帮药商的正是曲五爷。眼下死了人,曲五爷阵脚大乱,除了跟京兆府报案,只派人跟殿下您送了消息,殿下可是要立刻赶去?”
谢容与“嗯”一声,吩咐道:“叫上祁铭。”与青唯一起出了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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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落雪纷扬,药商被杀的地方在城郊,谢容与到时,曲茂正披着衣,脸色苍白地坐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他身边就是停放尸身的草席。
京兆府的齐府尹带人在附近搜查了一圈,见到谢容与,迎上前来:“殿下,您怎么过来了?”
谢容与翻身下马,从衙差的手里接过火把,在尸身前蹲下身:“怎么死的?”
“割喉。”一旁的仵作道,“应该是在出逃的路上,被人从后方一刀毙命。”
谢容与展眼望去,统共四具尸身,前颈上的刀伤如出一辙,的确是杀手所为。
他问曲茂:“巡检司不是看着这些药商吗?”
曲茂这是第二回 见这么血腥的场面,整个人像丢了半幅魂,被谢容与这么一问,他艰难回神,“看、看着,是看着啊……”
齐府尹急道:“小五爷,您既然看着,这几个人怎么会出现在城外呢?”
曲茂道:“……我怎么知道?”
他看谢容与一眼,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他莫逆之交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王,他被蒙在鼓里好几年,又气恼又彷徨,可偏偏,他摊上事了只能找他,上回去接崔弘义,他闯了祸,朝廷正是看在小昭王的颜面才没有重惩他的。
“……是真的”曲茂道,“我为了看着这些药商,夜里都没敢睡……”
一旁的史凉看他解释不清,拱了拱手:“殿下、齐大人,卑职姓史,是曲校尉麾下巡卫长,校尉大人的话不假,巡检司今夜确实不曾玩忽职守。只是这几户药商并非嫌犯,而是证人,卑职等奉命保护他们,却不能如犯人一般严加看管,这几个人是从背巷溜走的,卑职等夜巡时,发现搭在墙根的木梯,循踪追出城外,他们已经被杀了。”
谢容与问:“尸身辨认了吗?”
史凉道:“回殿下,死的这几个人姓祝,乃宝芝药铺大房一家,卑职记得大房还有一个小女儿,不在其中。”
这时,一名捕头来报:“殿下、大人,巡检司已经祝家人与余下药商带来了,可要安排认人。”
齐府尹展眼一望,只见几户药商黑压压来了一大片人,登时皱了眉。
这是案发地点,哪怕要认尸身,在祝姓里挑两人即可,这曲五爷真是不会办差,找这么多人,也不怕闹起来。
齐府尹本欲发作,见小昭王都没说什么,将火气压了下去。
谢容与道:“祝家人来了吗?”
“祝家只来了老太爷与一个小姑娘。”捕头说着,招手示意,让衙差把这二人带过来。
青唯看过去,心中蓦地一紧。
老叟双鬓斑白,背脊佝偻,他身边的小姑娘才十一二岁,牵着她阿翁的手,立在远处又惊又惶看着他们——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谢容与也是不忍,然而人死灯灭,还能怎么办呢,“让他们去跟亲人道个别,脖上的伤就不必露给他们看了。”
他沉默须臾,对齐府尹道:“齐大人,今夜这事蹊跷,几名药商为何忽然出城,出城之后何以被杀,一定得查个分明。巡检司既已把其余药商带来了,依本王看,不如眼下就审。”
齐府尹立刻道:“就照殿下的意思。”
一众药商被京兆府拦在外围,他们瞧不清这边的情形,正是着急,见祁铭引着两名衣饰清贵的大人过来,其中有个身穿褐袄的问:“祁护卫,祝家大哥他们……他们真的死了吗?”
早前玄鹰司奉命保护药商,正是由吴曾与祁铭带兵轮班,是以这些药商认得祁铭。
祁铭看谢容与一眼,沉默片刻,点了一下头。
药商们的脸色一下变了,“他们、他们怎么死的?”
“是不是……被人杀了?”
祁铭虽然没吭声,众人已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几个时辰前还活生生的人,眼下忽然成了尸身,其中一个蓄着短须,头戴棉帽的绷不住,“我就说了,我早就说了,五年前,他灭口林叩春的时候就没安好心!我们是把夜交藤卖给林叩春的人,他怎么可能留我们的命!阳坡校场,他把人质一杀,我们就该去告他的,早就该去告他的!”
“叶家大哥,你眼下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初阳坡校场出事,王家要去敲登闻鼓,不是你第一个畏惧何家权势,打退堂鼓的么?”
“王家为什么愿意去告?那是因为他们只有王元敞这一个独子!王元敞活了下来!可我们叶家,上上下下三十口人,我赌不起啊!”被唤作叶家大哥的棉帽男子急声说道。
“几位不要吵了。”这时,起先那名褐袄道,“祁护卫带着大人过来,定是为了给我等做主,你们在这吵嚷不休,让大人们怎么断案?”他朝祁铭拱了拱手,“祁护卫,敢问这二人是?”
祁铭道:“我身边这位,乃京兆府尹齐大人,眼下宁州瘟疫案已重审,正是由齐大人接手,你们有什么冤情,都可以向他诉明。”他顿了顿,“至于另外这位,正是此前阳坡校场,涉险救出王元敞的昭王殿下。”
这话一出,一众药商都愣了。
“昭王殿下?”
“真的是小昭王?”
然而看他伫立在雪夜中,恍若天人的眉眼,除了那个名动京城的小昭王,再不能是旁人了。
“殿下——”叶家大哥先一步在雪地里跪下,紧接着余下药商纷纷跪倒在地,“殿下,求殿下为我等做主啊!”
谢容与道:“关于你等贩售夜交藤的枝节,本王已经知晓,证据也拿到了,本王眼下有一问,还望你们如实道来。”
“殿下尽管问。”
“你们来到城郊,问祁护卫的第一个问题,不是官府为何会带你们来此,你们甚至不曾对死者的身份起疑,而是直接问,祝家几人是不是死了,可见他们出现在城外,你们并不意外,你们甚至预料到他们会遭遇毒手。”谢容与的声音有些冷,“怎么,祝家今夜一行,是你们一起计划好的么?”
他这一问来势缓缓,收势却锋芒毕露。
一众药商听后,面面相觑,竟是一个也不敢接话。
半晌,还是此前的褐袄男子叹了一声,“还是草民来说吧。”他朝谢容与拜了拜,“殿下,草民姓王,正是王元敞之父。
“殿下是知道的,当年卖夜交藤给何家的人,就是我们,何家担心我们把这事说出去,就从我们各家挑了一个人质软禁起来。前阵子阳坡校场出事,除了元敞,其余人质都死了,我们几家,为了要不要状告何家,一直争论不休。不告么,亲人死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可是告么,何家势大,我等如何得罪的起,眼下死的只是一个,往后要是死得更多,我等岂不是没活路了?
“说来惭愧,我们权衡利弊,最终还是决定不告。可是昨日,一直保护我们玄鹰司忽然撤走了,换成了巡检司。草民自然不是说巡检司不好,只是这样的调换,让草民等意识到一个问题,朝廷不可能一直派兵保护我们,有朝一日,风声过去了,这些兵撤了,我们这样的人活着,对何家而言,始终是一个威胁,到那时,何家要对我们下手,便轻而易举了。所以我们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离开京城,从此隐姓埋名。
“既然决定要离开,那么越早离开越好,我们人太多,一起行动,太易被人发现,于是决定分成几拨出城。顺序……是我们抓阄选出来的,祝家大哥挑了‘一’,临行,他担心遇到危险,把小女与祝家老太爷留给我们照顾,没想到,没想到……”
话未说完,只听草棚子那边,忽地传来凄厉一声:“娘亲——”
青唯循声望去,竟是适才的那个小姑娘伏倒在一具尸身前,流泪呜咽出声。
小姑娘的身影在这暗夜里单薄似飘零的雪片,而她身后的阿翁早已跌坐在地,不断地抬手揩泪。
青唯见了这一幕,不知怎么心中一阵荒芜,握着剑的手渐渐收紧。
王元敞之父见状,狠一咬牙,对谢容与道:“殿下,我们知道错了,从一开始,我们就不该畏惧何家的权势!为虎作伥,最后只能被虎反噬!我们愿意敲登闻鼓,联合起来状告何鸿云的恶行,求殿下为我们做主!”
“殿下!”余下的药商也道,“明日一早,我们就到宫门口状告何家,求殿下为我们做主!”
“求殿下为我们做主——”
谢容与立在雪里,听到这声震四野的恳请,却是一动不动。
好半晌,他道:“本王还有一个问。”
“殿下尽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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