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筱之
张远岫进到屋中,却是一愣,青唯倚在塌边,已经穿戴齐整了。
她刚到草庐还伤重虚弱,将养了几日,脸色竟不算难看,看来大夫说得不错,她的身子底子果真很好。
见张远岫诧异,青唯解释道:“我眼下是朝廷钦犯,在哪儿都不安全,收拾好,随时能够离开,这样也不会给张公子招来麻烦。”
张远岫道:“姑娘不必担心,这间宅子是老太傅的旧邸,老太傅德高望重,朝廷的人马等闲不会找来此处。”
青唯“嗯”一声,“张公子有心了。”她道:“外间的事,薛叔已经跟我说了,听闻京中药商闹得厉害,朝廷已下令彻查瘟疫案与洗襟台的关联,敢问张公子,何鸿云当真被拿了么?”
张远岫在桌畔坐下,沉默片刻道:“几名药商死得无辜,眼下不单是京中药商,连士子贡生也闹了起来,大势所趋,何家不查也得查了。”
薛长兴叹道:“这样也好,我本来还担心凭何家的本事,哪怕证据递上去,何鸿云想要逃脱死罪不难,照眼下的情形看,药商之死蹊跷,何家经此,也要彻底败落了。”
可是药商的死何止蹊跷,原本就是有人刻意为之。
青唯一念及此,问张远岫:“敢问张公子,小昭王眼下怎么样了?他可曾……因我受牵连?”
张远岫摇了摇头:“倒是不曾。昭王殿下旧疾复发,这几日都不曾露面,他身边的人似乎在找姑娘,那名叫朝天的护卫还去会云庐打听过几回,不过……在下并未把姑娘的行踪透露给他。”
至于他为什么不透露,青唯没问。
各人有各人的因果缘由,张远岫犯险救她,她已经欠下一份恩情,哪能要求他做得更多?
何况她眼下背着钦犯之名,甚至见不得光,任何人沾上她,只会惹上麻烦。
张远岫道:“有桩事,在下想问一问姑娘的意思。”
青唯道:“张公子尽管问。”
“姑娘可曾想过离开京城?”
青唯一愣:“离开?”
张远岫道:“近日京中到处都是闹事游行的人,兼之几桩大案并发,朝廷一时间应接不暇,只能将姑娘的案子往后压。街巷中虽张贴着姑娘的通缉画像,朝中能分出追捕姑娘的人马只有左骁卫,恕在下直言,姑娘要逃,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倘错过了这几日,京中闹事平定,瘟疫案审结,三司中,至少刑部的主要精力便会回到姑娘身上,姑娘那时再想离开,怕是难上加难了。”
青唯听了这话,沉默下来。
薛长兴看她不接话,说道:“忘尘这话有理,左右何家已经落网,偷换木料这案子,总算真相大白,你保住自己才是要紧。即便你还想往更深一步追查,想为你父亲洗清冤屈,也不能急于一时,左右京中还有忘尘,还有我,宫中还有小昭王,我们都不会善罢甘休的。”
张远岫看着青唯,“温姑娘是有什么顾虑吗?”
青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在张远岫说出“离开”的瞬间,她心中竟没由来的一阵空芜。
大概是在江家过得太好了吧。驻云留芳待她好,朝天德荣待她好,江逐年也待她好,还有谢容与,他待她很好,所以她险些忘了,自从洗襟台坍塌的那一日起,她就该是漂泊无依的宿命。
走至一处,轻轻地扎下根,随时准备连根拔起,奔走利落。
只是这一次,根扎得稍微深了一些,拔起时,也要用力一些罢了。
青唯道:“……我没什么顾虑,敢问张二公子,我该如何出城?”
张远岫道:“两日后是朝廷的冬祭大典,宗亲朝臣们会跟着皇辇去大慈恩寺行祭天礼,我眼下暂无官职在身,这个祭天礼是可以不去的,届时我可以用送辇之名,免去城门武卫搜查,将姑娘平安送至城外。”
他说着,稍顿了顿,“我知道姑娘伤势未愈,眼下出城十分勉强,我会为姑娘备好马车,打点好行装,沿途请大夫照顾,定然将姑娘送至安全之所。”
青唯却道:“不必。我此行是去逃命的,跟着的人越少越好,张公子只需帮我备一匹马即可。若说一定要麻烦公子什么,”青唯垂着眸,手不自觉,抚上垂在腰间的玉坠子,“我想见一个人一面。”
“是谁?”
玉坠子裹在掌心,温凉清润,青唯松开手,“我的妹妹,芝芸。”
“好,我为姑娘安排。”
-
青唯的伤势不轻,此后两日,她没再打听外头的事,甚至不再过问何鸿云的案子,仔细休养,及至第三日天色未明,张远岫一到,她很快跟他上了送辇的马车。
“崔芝芸等在城外二十里的驿站,我不得已,只能托景泰将她约出来。为姑娘备好的马也拴在附近。姑娘离开驿站,看形势挑方向走,这份名录,姑娘收着。”张远岫递给青唯一张白笺,“名录上的人,都是我这些年结交的可信赖之人,姑娘这一路若遇上困难,尽可以找他们相帮。”
青唯将白笺收好,点头道:“多谢。”
“待会儿马车到了朱雀大道,会稍停片刻。这是冬祭的规矩,当年太祖皇帝定都上京,朱雀大道的中段,他是亲自下马,在雪中走过的,所以每年冬祭,皇辇出城,到了朱雀大道中段,天子宗室都需下马步行。届时我们的马车从街巷里绕行即可,等官家重新上了辇,我们就可以出城了。”
青唯点点头。
马车很快到了朱雀大道,跟随皇辇行了一程,及至中段,车夫调转车头,往一旁的深巷驶去。
青唯原本倚着车壁闭目养神,正这时,忽听车外有奔去看热闹的百姓道:
“跟在御辇后的那个,是小昭王的辇车么?”
“小昭王来了?小昭王不是五年都不去冬祭了么?”
“正是呢,正是小昭王的辇车!”
青唯陡然睁开眼,撩开马车的后帘,朝街口望去。只见朱红的御辇后,跟着一辆玄色的宽阔辇乘,她出生江野,不认得车马的规格仪制,可她直觉那辆辇乘就是他的。
他不是病了么?怎么会来?
青唯缓缓放下车帘,垂眸端坐回车室内。
心中一个念头犹如浪潮翻涌而至,她坐得笔直,拉扯后背的刀伤,垂在两侧的手不断握紧松开,可这念头扶风而上,惊涛拍岸,怎么都压不下去。
下一刻,青唯动了。
她忽然离座,掀开车帘便往下跳。
张远岫怔道:“温姑娘?”
薛长兴伸手就拦:“丫头,你做什么!”
可青唯的动作太快了,简直不像一个受伤的人,薛长兴根本没来得及拦住她,眼睁睁就看她跳下了马车,在雪地里踉跄几步,顺着人群就往巷口奔去。
薛长兴急得大喊:“丫头,回来!你要干什么!”
你不要命了吗?!
冬祭是一年一回的祭天礼,御辇出行,百姓们争相到街口仰瞻天颜,加之近日药商士子闹得沸沸扬扬,人心难免浮躁,今年朱雀街的人格外多。
青唯挤在人群里,被推攘着浑浑噩噩往前走,伤处牵动,浑身上下哪里都疼。
她知道薛长兴追着她下了马车,张远岫也下了马车。
他们想问她到底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
道个别不成么?
她要走了,他不知道。
好歹、好歹假夫妻一场。
第80章
朱雀大道十分宽阔,御辇已经在中段停下了。
殿前司禁卫先行,在长道两旁列阵,挡开前来瞻仰天颜的百姓。青唯藏在人群里,天色未明,四下熙攘拥挤,禁卫并没有发现她。
不远处有人喊了声“官家”,青唯循声望去,赵疏与章元嘉已下了御辇。
谢容与就跟在他们身后,他披着绒氅,发束玉冠,不苟言笑的样子显得有些凛冽,但那姿容依旧如玉似霜。
过长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礼制,宗亲们下了辇乘,侍从驱车跟随其后。青唯看清为谢容与驱辇的正是朝天,握紧手中碎石,趁殿前司不备,并指一掷。
碎石击中轮轴,发出细微的“喀嚓”一声。
朝天愣了一下,立刻勒停了辇乘。前方,谢容与的眉心微微一蹙,他竟在鼎沸的人声中辨出这声异响,向人群看过来。
就是这一刻了。
青唯抬手要掀兜帽,正这时,只听一旁激昂一声:“官家!”
十数名身着襕衫的贡生不知何时聚在了一起,“敢问官家,何家偷换洗襟台木料,贪墨官银的传闻确系属实吗?”
“洗襟台坍塌,何氏是否就是罪魁?!”
“当年洗襟台下死伤无数,朝廷何时会治何氏的罪?!”
贡生们诘问声声,带动周遭的百姓一起往长街上涌,禁卫们见此处群情激奋,集合兵力朝这里赶来,层层挡在百姓与宗室之间,青唯见状,握住帽沿的手一松,兜帽重新垂下。
禁卫们人高马大,青唯被推攘着阻在后方,她的视线被遮挡,刹那间望不见长街,但她没有立刻离开,拨开人群,又欲往前方人少的地方去。
身后巷口忽然传来低询:“见过这个人吗?”
“十九岁,姓温。”
青唯心中霎时一凉,她回头望去,居然是左骁卫拿着她的画像正在人群里搜寻。
是了,她怎么忘了呢?
左骁卫是知道她和小昭王的关系的,今日小昭王出现在长街,左骁卫算准她会来,必然会在此守株待兔。
那日药商死在城外,那些人打的就是当着谢容与的面擒下她的主意。
今日的朱雀大道,宗室在,朝臣也在,更有为了洗襟台愤慨难安的士子药商,她若被擒,谢容与一旦保她就会惹上包庇之嫌,脏水沾上就洗不掉了,她不敢想到时会发生什么。
青唯一念及此,心中只恨自己冲动,她立刻后撤,所幸张远岫就跟在身后不远处,她借着他的掩护,避开左骁卫的搜寻,重新回到马车上。
薛长兴一见她,气不打一处来:“你是欺负你薛叔跛了腿,追不上你!今日这场合,你要是被拿住,九条命都活不下来!”
青唯自知理亏:“对不住,我……”
她不知当怎么解释,半晌道:“给张二公子添麻烦了。”
张远岫看着她,温声道:“姑娘伤势未愈,适才人群拥攘,姑娘可有再受伤?”
青唯垂下眼,摇了摇头。
张远岫于是没再说什么,青唯跳下马车,究竟想要做什么,适才他跟在她身后,看得很明白。
他撩开车帘,朝外望去,快到城门了,“虽然姑娘再三说什么都不要,城外的马匹上,在下给姑娘备了行囊,里面除了衣物与盘缠,还搁了些伤药,姑娘此去天涯,养好身上的伤固然重要,”他说着一顿,放下帘,看向青唯,“万望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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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城中戒严,城门口也增派了人手,并不是所有的送辇马车都不搜,只不过张远岫这一辆挂着老太傅的牌子,城门守卫是故轻易放行。
很快到了二十里外的驿站,崔芝芸与高子瑜已等官道外了。
青唯与张远岫薛长兴作别,来到驿站外,崔芝芸立刻迎上来唤道:“阿姐。”
高子瑜对青唯作了个揖:“表妹的马就在驿站的马厩里,在下已与驿丞打过招呼了,他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表妹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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