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 第68章

作者:沉筱之 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和 古代言情

  青唯颔首:“多谢。”

  高子瑜摇了摇头,对崔芝芸道:“我回马车上等你。”说着,先行一步离开了。

  青唯看着他的背影,回过头来与芝芸道:“抱歉,我眼下是钦犯,想见你一面,只能通过高子瑜的名义将你约到此处。”

  崔芝芸垂下眸,安静地笑了笑:“……适才表哥与我说,佘氏与他解亲了。他说,惜霜这小半年折腾得厉害,背地里……做了许多腌臜事,眼下无论是他,还是姨母姨父,都十分厌弃她。他说他心里只有我,仍希望我能嫁给他,他会让我做正妻,待惜霜的孩子生下来,也只会认我一个母亲。”

  青唯看着崔芝芸。

  说起来,她比她小一岁,眼下还不到十八。

  “不过我拒绝了。”崔芝芸顿了顿,说道,“阿姐,我这几日在江府等你,看明白了许多事,我知道了你究竟是谁,小昭王究竟是谁,我爹爹为何获罪,当年江家一封状书递到御前让钦差来岳州捉拿爹爹,不过是为了先一步保住崔家。我才知道许多事的好坏,并不如表面看到的那般,而我之前被这表象蒙蔽了太久,以为他人许诺我的,便会是真的。我若应了表哥,嫁给他做妻,或许会安乐个一两年,可是今后,谁知会不会有第二个惜霜呢?我出生低微,不过是商户之女,以后表哥若仕途鹏程,谁知会不会有第二个佘氏呢?”

  寄住在高家的数月,或许在外人看起来没什么,于崔芝芸而言,却是铭心刻骨的。

  “我不想在回到那样的日子了。我想像阿姐一样,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凭靠自己站稳。我已打算好了,等案子审结,我就和爹爹一起回岳州,跟着他学着做买卖,打理铺子,等我能撑住家业,到那时再寻一个良人不迟。”

  崔芝芸说着,抬手挽了一下鬓发,她生得美,模样还和初上京是一般明艳,但她看上去又有些不一样了,或许是那份从小娇养的柔弱终于在这一路风霜里洗去了吧。

  人就是这样长大的。

  每一个人都一样。

  “我之前一直害怕见到表哥,我喜欢他,我担心见到他就动摇了,就不想回岳州了。可是我今日看到他,发现其实释然以后,割舍并没有那么难,所以我要多谢阿姐,多谢阿姐一路带着我这个负累上京,又替我嫁去江家,多谢阿姐把我从高家接出来,让我见高子瑜最后一面,明白原来我也可以这么坚定。”

  青唯道:“你不该谢我,你应该多谢你自己。”

  她这么一说,崔芝芸就笑了:“嗯,还有我自己。”

  青唯道:“你既然决定彻底离开高家,当初我嫁去江府,罗姨母给我准备了一箱嫁妆,你把它还了吧。那嫁妆我没动过,不过箱子的暗格里,有个小木匣,里面有几张图纸,那是我自己的东西,你把它收好。”

  崔芝芸点了点头:“好。”

  “还有,”青唯说着,从斗篷的内兜里取出一封信,“何鸿云的案子里,有个叫扶冬的证人,她这些年一直在寻找她的教书先生,那先生唤作徐述白,关于他的下落,我已经跟人打听分明写在信里了,你收好,来日转交给她。”

  崔芝芸接过信:“我是要把这信交给玄鹰司吗?”

  “不是玄鹰司。”青唯道,“交给小昭王。那只木匣,还有信,等你见到小昭王,都给他。”

  “还有……”青唯沉默许久,解下腰间的玉坠,递出去,“还有这块玉。”

  玉的水色很好,被青唯小心握在指间,触及生温。

  深宫波云诡谲,步步机锋,一封信、一只木匣,未必能取信谢容与,加上这枚玉,应该够了。

  他知道她喜欢这块玉,总是带在身边。

  “你告诉他,我一切都好,记得帮我跟他道别,跟他说,我走了。”

  崔芝芸点点头,伸手接过玉。

  玉石离手,指间只余下荒芜的风。

  颊边覆上点点寒意,青唯仰头一看,竟是又落雪了。

  就这样吧。

  再耽搁一会儿,雪变大了,她怕是赶不到下一个镇子了。

  青唯于是去马厩里卸了马,牵着马,最后跟崔芝芸道:“我走了,你多保重。”

  “阿姐。”崔芝芸追了两步,“阿姐,不管你姓崔还是姓温,你永远都是我的阿姐。我……我一定会在岳州立住脚跟,岳州的崔宅,一直都是你的家。”

  青唯听了这话,很淡地笑了一下。

  她回头望去,目光从崔芝芸,移向不远处的城。

  雪倏忽间就大了,上京城在这雪中只余下一个寥落的轮廓。

  青唯看不清,于是牵着马,往前走。

  家么?

  这个字于她而言已经有些陌生了。

  辰阳故居是梦中旧景,洗襟台坍塌后,成了她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适才芝芸提到家,她第一个想到的竟是江府。

  红烛满眼,他挑开盖头——

  “所以我嫁过来,实在是天上月老牵线,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你我这哪里是月老牵线?你我简直是月老拿捆仙绳绑在了一起,外还加了十二道姻缘锁,借来蓬莱的昆吾刀都斩不断……就怕到了阴曹地府,十殿阎罗也把你我的名字写在三生石上……”

  虚情假意,两厢试探,到后来竟成了她风雨兼程这一路的片刻皈依。

  可惜那样的日子太短了。

  红烛褪色过往斑驳,他是高高在上的王,她是无法见光的重犯,那座巍峨的深宫,她永远也进不去,诚如人群熙攘她被层层阻隔,他独立远街却看不见她。

  这才是被烛色掩去的真相。

  风声苍茫,青唯往前走。

  一如她从前辗转漂泊的每一回一样。

  一个人,罩着斗篷,遮着脸,向着天涯,不再回头。

第81章

  夜深,宣室殿中灯火通明。

  赵疏倚在龙椅上,伸手揉着眉心:“何鸿云怎么说?”

  “大理寺草拟的罪条,臣已经一一念给何鸿云听了。”刑部尚书道,“何鸿云没有抵赖,但他不肯画押,直言要见小昭王。臣让人去昭允殿请示,昭王殿下说……不见。臣不得已,只好命狱卒用了刑。”

  赵疏叹了一声:“他眼下是重犯,受刑也是应该。”他顿了顿,站起身往殿外走,“事已至此,不必再给何氏任何优待,案子该怎么办怎么办吧。”

  清晨冬祭的路上,士子的声声诘问言犹在耳,赵疏回到宫中,立时催促六部三司加紧办案,眼下各衙门点灯熬油,都快子时了,竟没几个回的。

  见赵疏往殿外去,章鹤书几名大员立刻跟上,低声道:“官家,何大人还在雪地里跪着呢。”

  何拾青已在拂衣台跪了一整日。他发须被雪染得苍白,人似乎一夕间就老了,见赵疏拾级而下,他高声道:“官家,官家!请听老臣说两句吧!老臣自知犬子罪大恶极,不求官家宽恕他,但求官家看在老臣这么些年尽心辅政的份上,哪怕把他剥皮抽筋,好歹留他一条性命!”

  “官家!陛下!”看着赵疏走近,何拾青在雪地里膝行数步,佝偻着背去扶他的袍摆,“再不济,求您看在太后的颜面,太后与官家母子一场,官家知道的,念昔是太后最疼爱的侄子啊!”

  何拾青老泪浑浊,“念昔是有过,被贪欲蒙眼,一步错,步步错,可他的初衷,绝非令洗襟台坍塌,官家让他游街、受刑,老臣都认了,可是何家历经数朝,也曾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出过多少文臣良将,那么多桩功绩,难道在官家眼里一文不值吗?”

  赵疏静默地立在雪里,听到这,垂下眼去看何拾青。

  这个在朝廷屹立多年的中书令,而今褪下官袍,摘去发冠,看上去只是个寻常老叟罢了。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赵疏轻声道,“何念昔手上的血债太多,只能以命偿命。何大人既与朕论功绩,便该知道,自古功过不相抵。”

  言罢,他不再停留,吩咐道:“来人,拂衣台上不为十恶不赦的人鸣冤,把何大人请下去。”

  小黄门听令上前,扶起何拾青,掺着他往宫门去了。

  章鹤书在雪里看着他的背影,唤来一名提灯内侍,也往小角门走去。

  夜很静,章府的驾车厮役在角门外等候,车室内明灯已搁好了,章鹤书养了片刻神,很快就着明灯,翻开一页书。

  这是他的习惯,章氏虽也是名门望族,章鹤书却是正儿八经考功名升上来的官,早年念书风檐寸晷,而今做了重臣也不敢懈怠,章府去皇城远,大半个时辰路途,他多半都用来苦读,及至马车停下,车外厮役低声喊了句:“老爷。”章鹤书才将书搁下。

  夜深了,府外十分安静,章鹤书绕过照壁,却见正堂里掌着灯。

  “兰若回来了?”章鹤书问。

  “哪能呢?大理寺公务繁忙,大少爷一早就让人捎信儿,说近几日都宿在衙门。”跟在身旁的老仆道,“是张二公子。”

  “忘尘?”章鹤书稍顿了顿,不动声色地让老仆退下了。

  他独自步入堂中,带进来一身寒露,“忘尘,你怎么等到这时?”

  张远岫起身作揖:“傍晚听说先生有事寻我,左右闲着,便过府来了,静夜听雪,闲茶佐月,谈不上等。”

  早年张远岫入仕前,受章鹤书指点过文章,故而私下称他一声先生。

  正堂里焚着炉子,章鹤书脱了外氅,他虽已年逾不惑,鬓发微霜,看上去仍是个清癯书生,“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洗襟台,官家已定好重建的日子了。”

  张远岫拨着茶盖的手一顿:“果真?”

  章鹤书颔首:“眼下天寒地冻,尚不是时候,待明年开春三月,官家便要派工匠去柏杨山。”

  张远岫垂眸看着茶水,半晌,缓缓道:“能重建就好。”

  “是啊,能重建,便不枉费你这么一番工夫。”章鹤书道,“千辛万苦救下薛长兴,又说动当年的宁州府官到京平冤,要求彻查瘟疫案,眼下何家这么快被问罪,也与上京、宁州药商士子联名上书脱不开干系。”

  张远岫起身,对着章鹤书又施一揖:“朝廷能这么快定下重建洗襟台,忘尘实在没想到,此番还得多谢先生筹谋了。”

  “忘尘何必多礼?”章鹤书道,“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洗襟台本就为士人而建,何氏偷换木料的罪行被揭露,士人定然不忿,朝廷为了安抚他们,自然会答应重建楼台。”

  章鹤书笑了笑,“当年你父亲率士子投身沧浪江,而今楼台既建,后世都会铭记他们英魂,你也能安心了。”

  然而张远岫听了这话,不由沉默。

  半晌,他撩起眼皮看向章鹤书:“有桩事,忘尘心中一直困惑,不知先生这里可有答案?”

  他生得白净,眼睑十分单薄,这么乍然盯着人看,仿佛淡泊春光里藏了细芒,让人觉得不安生。

  章鹤书似乎无所觉:“你问。”

  “几日前,上京西郊几名药商死得蹊跷,先生可知道,这事——究竟是谁做的?”

  “不知。”章鹤书悠悠然道,“朝廷不是正着人查么?怎么,你觉得这案子不对劲?”

  张远岫道:“太巧了。祝姓药商不死,那些被何鸿云胁迫的药商未必会敲登闻鼓,登闻鼓不响,何家的罪行不至于败露,京中的贡生士子便闹不起来,他们不闹,朝廷便不会为了安抚士人情绪,这么快应下重建洗襟台。我担心此事因我而起,故而有此一问。”

  他说着,不等章鹤书回答,“不过这些只是忘尘私底下的揣度,先生当玩笑听听便罢,不必当真。今夜太晚了,忘尘不叨扰,这便告辞了。”

  “忘尘留步。”

  见张远岫步至堂门口,章鹤书唤道。

  “忘尘近日,可有见过那温氏女?”

  张远岫微蹙了蹙眉,回过身:“不曾,先生怎么会这么问?”

  “没什么,想着你既出手救了薛长兴,保住温氏女,只怕不是什么难事。老太傅视你如子,连太傅府的马车都任你驱使,那马车,谁敢去搜呢?你说可是?”

  张远岫道:“先生想多了,温氏女是钦犯,朝廷查得紧,借忘尘一百个胆,也不敢保她。”

  言罢,他再度一揖,推开堂门,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