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大概
于是她高声应了一声,推开两个有些发愣的儿子到了院里。村长陪着一个梳分头穿白衬衫的中年男子进来,让夏菊花有些发愣:中年人竟然是齐卫东!
“小齐?”叫完夏菊花就后悔了,此时她不应该认识齐卫东,就算是知道来人是谁,也不应该如此熟稔的称呼。
齐卫东明显愣了一下,冲着夏菊花笑了笑:“你就是夏菊花同志吧,原来你认识我。”
认识,咋能不认识,自己梦里天南海北四处旅游,全凭着你给赚钱出经费呢。此时的夏菊花只能局促的搓搓手,如所有七十来岁农村老妇一样冲人笑一下:“远远见过一回。”
陈秋生向齐卫东点头:“夏小、夏菊花同志记性好,见过一面的人都能记住。”又看了看还站在厨房门口的刘志全两兄弟,问夏菊花:“你这是跟两儿子商量好了,准备跟谁过?”
刘志全兄弟对视一眼,啥叫跟谁过?他们是听说亲娘买了老大一块瘦肉,想来看看能不能蹭点——一个老人能吃多少,肉吃多了不消化咋办——咋就演变成亲娘跟谁过了?
难道亲娘有意让人放出风去,骗他们两个过来,还把村长请来就是为了要赖上自家?想到这儿兄弟两个脸都白了,想也别想,她有两个儿子,凭啥养老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儿?
再说连跟媳妇商量都没商量,要是自己答应了,家里还能消停得了?不行,说啥也不能让娘给套住。
刘志双脑子快,冲着村长一笑:“村长,我就是来看看我娘,我娘可没说跟我过。再说我娘现在自己生活能自理,有地有屋的,也用不着跟我们过不是。”
他边说边往院门口走,最后一个字出口,人已经站到街上了,冲着院里喊了一句:“娘,我家里还有点事儿,等明天再来看你。”说完头也不回的快步走了。
刘志全看得暗恨,冲着村长同样艰难的笑了一下:“村长,我家里也有点事儿,就不耽误你跟我娘说事儿了。”说完也快步离开,意外的是没听到亲娘叫他别走的声音。
院子里夏菊花正对着陈秋生苦笑:“村长,你也看到了,我养了一辈子的儿子,哪个也指望不上,只能趁着自己还动得了,替自己打算了。”
陈秋生和齐卫东都沉默了,刚才刘志全兄弟两个恨不得跟亲娘划清界线的举动,连他们这些外人看着都心寒,以往夏菊花的憋屈可想而知。
许久,村长才憋出一句:“以前也没听你说过。”
自己可不就吃了谁说啥也不反驳的亏?夏菊花无奈的笑了一下:“自己没教育好儿子,跟谁说都是说自己的笑话,说啥呢。”
齐卫东看着眼前的老妇,总觉得她不是表现的这么逆来顺受,可说出的话也让人无法反驳,便道:“夏同志,村长说你有意想出让自己的土地和院子,我刚才大体看了一下,你这院子占地不小,你又是平安庄头一个出让的,想要个啥价钱?”
夏菊花出于对梦里齐卫东的信任,脱口道:“你看着给就行。”
村长无语的看着夏菊花,越加相信她是真不明白外头的事儿:从来都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让人买家看着给,夏小伙是咋把两儿子养大的?
不想这个还不来气,想起刘志全兄弟两个陈秋生就忍不住的火:他们知道不知道亲娘要把老院和土地都转让,要是知道转让费是多少,会不会抢去?
这可是夏小伙最后保命的东西,自己还是替她多争取一点吧:“齐经理,你也看到夏菊花的情况了,咋也得让她能再买上一处房子,有个地方睡觉不是。”
齐卫东点了点头,对夏菊花说:“是这样,你是头一个转让的,本来在规定标准内可以上浮百分之十五。考虑到你的实际情况,上浮的钱照给,另外在县城我有一个农贸市场,可以给你一个摊位,你摆个菜卖个饭啥的,也能生活,咋样?”
就说自己没看错齐卫东,他能把生意做到地区和省城,这份大气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夏菊花用力向齐卫东点头:“行,都听你的。”
村长咧了咧嘴,咋还听人家的呢?不过夏小伙这一听齐经理的也没错,凭白多了一个农贸市场的摊位。农贸市场可是个好地方,人来人往的多着呢,夏小伙就算自己出不了摊,租出去光收租金也够吃够喝了。
于是在村长的见证之下,夏菊花与齐卫东直接签了合同,院子带土地的转让费直接定死,一次性补偿夏菊花十二万元,另外农贸市场的一个摊位也到了夏菊花名下。
在夏菊花的恳求下,陈秋生同意暂时替她保密,等到村里转让的人多了之后,再把转让费张榜公布。而齐卫东更是承诺,不管是对谁都不会说出摊位的事儿。
夏菊花当天下午便进了城,到齐卫东的公司把钱领走,存到了银行里。她到农贸市场边上转了转,发现农贸市场边上就有盖好的楼房,一问八百块钱一平方,直接买了一套一百零三平米的房子。
卖房子的小姑娘有些不放心,怕夏菊花回家后悔,反复向她确认自己可以做主,才跟她签了合同。得知现在可以看房,夏菊花还在小姑娘的陪同下去看了一眼属于自己的房子。
小区并不大,只有六座楼房,可在现在的县城来说就是高档房了。最主要的是夏菊花记得,梦里这个地段因农贸市场的关系,房价一直是县城最高的,等她真动不了那天,把房子卖了也够进养老院用。
她买的是一楼,图的是送门前三十几个平方的小院子,现在院子已经被一米五的镂空墙围住,上面长满了青草,等住进来清理一下就可以种点菜,夏菊花一个人吃足够了。
看了房定了心,夏菊花回到平安庄开始有条不紊收拾东西。收拾到最后也只有三个包裹,让夏菊花同情了自己一回:这辈子自己是真的亏大发了,连件羊绒衫都没有,梦里她光羊绒大衣就有七八件呢。
不想了不想了,梦里的都过去了,过好这辈子剩下的日子才是正经的。
紧收拾慢收拾,夏菊花才在三个月后,把县城里的房子收拾出了模样,要搬到县城的房子里去了。这三个月里她一步也没往两个儿子家去,那两家人同样一个脚踪没往老院送,让夏菊花长出了一口气。
“夏小伙,你大包小包的是要干啥,前两天我就看到你拿个大包裹出门,今天咋又拿这么多呢?”赵仙枝一见夏菊花抱着包裹往车上装,凑过来问。
今天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县城,以后也不会再回平安庄,夏菊花不介意让赵仙枝的大嗓门替自己广播一下:“我以后就搬到县城住,不回来了。”
“啥,嫂子你咋要去县城呢,你的地不要了,房子不要了?”安宝玲被赵仙枝的大嗓门吸引过来,听后有些不敢相信。
看着比梦里老了十岁不止的安宝玲,夏菊花点了点头,眼角有些发红:“地和院子都转给农业园了,以后都不用我管了。”想了想还是提醒安宝玲:“宝玲,要是种地太累,你和三壮也把地转了吧。”早转比晚转的得钱多.
安宝玲更加不可思议的看着夏菊花,这是她大嫂说出来的话?咋好好的把地转了,村里谁也没听到风声呢,再说她转了多少钱呀?
“你舍得你重孙子?”赵仙枝明明看着夏菊花连米袋子都装到车上了,还是有些不大相信,她可知道夏菊花一天不见重孙子,第二天起早就会小跑着去刘保国家。
夏菊花看向远处走来的两个儿子,笑了:“眼珠子都指不上,还指望眼眶子?”
问的和听的人都是一愣,以前的夏小伙可不会回答赵仙枝这种问题。
刘志全正好听到亲娘的回答,脸色那叫一个难看:“娘,你咋说把院子转让就转让了,都不跟我们商量一下?”
夏菊花冷冷看着他:“我为啥要跟你商量?”
这还用问为啥,我是你亲儿子呀!刘志全觉得亲娘不可理喻:“谁家这么大的事儿不是一家人一起商量,哪有你自己就做主的?”
夏菊花看着跟在刘志全身后的王彩凤以及刘保国一家三口,笑得更一点温度都没有了:“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你们早都分家另过了,我凭啥不能自己做主。”
“极品、极品。”天天见到好几个月没见有夏菊花,还记得他应该叫啥,拍着小巴掌不停的叫。
刘保国和他媳妇脸都绿了,自从那天儿子叫过之后,奶奶就再也没登过他家门。开始还不觉得,可媳妇想上个街剪个头发,都没人搭把手,倒让他们不时想起夏菊花来。
现在夏菊花说自己家里只有一个人,儿子又口口声声叫极品,刘保国的脸没法不绿——在家里背着人听儿子这么喊,还觉得挺可乐的,可当着外人的面重孙子叫太奶奶极品,咋那么不对味呢。
夏菊花同样听到了天天的喊声,心意外的波澜不惊,只看了刘保国一眼没说话,人已经爬上了半挂车的副驾驶上。
刘志双上前一步问:“娘,那你房子转了多少钱,地转了多少钱,现在县城里住哪儿,我好去看你。”
真会说话呀,夏菊花越过刘志双看向了孙红梅,孙红梅在得意的笑,夏菊花便也笑:“我是村里头一个转让的,人家给我上浮了百分之十五,你自己算就知道了。我在县城哪怕住垃圾堆呢,也不用你看我,反正这三个多月你一眼没看 ,我这个极品也活得好好的。”
孙红梅脸挂不住了:“娘,你看你说的是啥话,极品是天天说的,可不是我说的。再说,这阵子我们家里不是忙嘛,志双没顾得上看你,以后不忙了……”
“可别,你们还是忙点吧。”夏菊花再次听到刮洋铁片子的嗓音,实在折磨自己的耳朵,忙制止孙红梅:“我这个极品婆婆是咋出名的,我清楚你也明白。我平时不说是觉得是自己没教育好儿子,说出来丢的是自己的人。现在我也要搬走了,就跟你说一句吧,你也是当婆婆的人,信我一回,人在做天在看,天道好轮回。”
“师傅,开车吧,到那边还得收拾呢。”夏菊花目视前方,不再看车下那些张口结舌的人。
眼前的平安庄人不是她梦里的平安庄人,没有啥好留恋的。
留在平安庄的刘志全兄弟两个咋被村里人指指点点,咋跟陈秋生打听夏菊花得了多少转让费,咋后悔的直拍大腿,咋发誓一定要把亲娘找到接回平安庄养老的,夏菊花一概不想知道,她正收拾自己三十几平米的小院子收拾的起劲。
装修房子还剩下不少边角料,夏菊花都没扔,自己在院子东边垒起了七十公分宽的地台,上头放一把摇椅,支起一个遮阳伞,就是她晒太阳的地方了。
剩下的地也用碎砖围起来,中间用防滑地砖分成三份,一份照样种上一棵柿子树,一棵山楂树,跟她梦里院子里的品种一样。剩下的两份种的小葱、韭菜已经长得郁郁葱葱,红薯秧、南瓜藤爬的遍地都是,时不时的可以掐点尖拌着吃。
每天夏菊花除了照顾小菜园,还会到农贸市场自己的摊位绕一圈,齐卫东说话算数,没跟租户说摊子转让的事儿,只说下年不再租给他,让他自己另找地方。夏菊花每天看着租户收钱,自己心里也乐:
摊位在农贸市场一进门的正对面,人流量最大的地方,来年自己摆个小吃摊肯定没问题。
至于这半年的租金,齐卫东已经跟转让费一起转给了夏菊花,所以除了买房和装修的花费,夏菊花手里的钱还剩四万出头,她把整数存在银行,剩下的两千多块钱尽够半年的花销了。
到底还是让刘志全兄弟两个找到了家里,夏菊花看着他们羡慕的打量自己装修好的房子,嘴里亲热的叫着娘、奶奶,总是一脸平静,即不答话也不留饭,由着他们参观,想动她的东西却不行。
开始是刘志全兄弟两个错开来,后来两人发现亲娘没那么好打动,就两家一起出动来,故意把动静闹得很大,买给夏菊花个烤红薯,都恨不得用十个纸箱子装着显得买的东西多。
夏菊花一点不怕他们把动静闹大,总是在他们刚坐一会儿就说自己有事儿,趁着外头看热闹的人还没走净,把他们带来的东西都塞回去,接着利索的锁门走人。
刘志全兄弟自然不甘心,对着外头看热闹的老头老太太数落亲娘,说她把家里的地和院子都转给别人,自己拿着钱进县城吃香的喝辣的,不管两个儿子的死活。
不想县城里的老头老太太不好糊弄,直接问两兄弟多大了,是不是跟夏菊花分过家了,他们现在住的房子夏菊花是不是帮着掏钱了,问的两兄弟哑口无言。
夏菊花在旁边直冷笑,真当自己还跟以前一样,由着他们编排呢?早在他们来头一次,她就跟小区的老头老太太透露了,自己在村里日子过不下去,才不得不一个人来县城里讨生活。来年为了养活自己,她还得到农贸市场摆摊呢。
所以刘志全兄弟来的声势虽然大,并没有得到人们的同情:自己都跟亲娘分家了,房子是房子地是地,竟然还算计亲娘自己的那点养老钱,有这么当儿子的?
不得不说,人的同理心都是对着相应群体的,比如老人的同理心也会给予同样老迈的夏菊花: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儿女,如夏菊花的两个儿子一样,自己孙子都有了还惦记亲娘的这点家底。而且当面讨伐一下刘志全兄弟,让小区的老人优越感爆棚不说,还能借机回家敲打一下自己的儿女,一举两得呀。
几次之后的直接后果,就是刘志全兄弟来的频率越来越少,间接后果则是夏菊花在农贸市场摊位的生意出乎意料的火爆:小区的老头老太太都有亲戚朋友,把夏菊花跟两个儿子的纠纷当成新鲜事儿说过后,那些人都想见一见夏菊花这个当事人。
出于同情也好,出于优越感也好,看了人总要买人家点东西,要不自己心里过不去。不想夏菊花是个有性格的,一天只卖二百张熏肉大饼,再多一份都不卖,倒让她的口碑一下子打出去了。
快到八十岁的夏菊花,停了自己卖了十年的熏肉大饼摊子,每天坐在摇椅上喝喝水晒晒太阳,听到保姆问她晚饭吃啥,笑呵呵的说:“要不吃玉米糁粥吧,打个鸡蛋酱,好长时间没吃了。”
保姆听了回屋准备去了,夏菊花继续在夕阳下摇着摇椅,觉得自己可以逍遥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