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大概
薛技术员早听得不耐烦了,对夏队长嚷嚷着说:“得了得了,你不就爱抓人进学习班吗,有人在里头关着你正好耍威风,还让人领回去干啥?等啥时种地了,再让他们回去接受劳动监督不就行了。”
夏菊花哪怕不知道薛技术员实际是发配到红星公社的,还是替他捏了一把汗:眼前的是天是老大、他们是老二的红小队,薛技术员口气这么冲,被红小队直接抓进学习班怎么办?
就算借不成拖拉机耕地,今天薛技术员也是因为她才被红小队拦住的,真被红小队抓进学习班,夏菊花得内疚死。
不想夏队长好象没发现薛技术员语气太冲一样,竟问:“你跟她一块干啥去?”
薛技术员一脸不耐烦:“红小队啥时候管上农业生产的事儿了?”
直到拖拉机开到去平安庄的土路上,夏菊花才一脸余悸的问薛技术员:“薛技术员,红小队咋对你这么客气?”
薛技术员一脸理所当然的说:“你当红小队就不吃不喝了。他们根都在各生产队,哪个生产队想要请农机站帮着翻地,或是修理机械,头一个找的就是自己生产队在红小队的人,觉得他们跟农机站都在公社,好说话。这些人平时不对我们客气点儿,能修好的告诉他们修不好,能出车的时候就车坏了,他们懂是真是假?”
敢情没有一个是完全的软柿子,夏菊花算是安下一半的心:“他们不会找你麻烦就好。”
薛技术员点点头说:“你不知道,我们站长家跟那个姓夏的是一个生产队的,算下来他还得管我们站长叫大爷,他不敢拿我们农机站的人怎么样。”说完有些狐疑的问:
“我看他倒象是在找你的茬,你啥时候得罪他了?”
好久没出现在夏菊花脸上的苦笑,重新爬上了脸颊,她一五一十的把自己与红小队几次交锋告诉了薛技术员,连现在不想让孙氏几人回平安庄都说了。
薛技术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没说别的。夏菊花倒觉得今天红小队算是给她提了个醒,她可以让刘志双去找齐卫东,请他出面,让红小队把孙氏几个关到春耕的时候再放回平安庄。
到那时各家的红薯早就变成粉条,多出来的更可以直接换成钱,孙氏他们眼睛再尖,还能看出各家藏的钱多出来了?
因此拖拉机一停到刘家门口,夏菊花顾不得拦着淘气孩子别摸拖拉机,先让陈秋生快去叫人,好把木架子抬下来。
趁着薛技术员带人安装铁桶的空儿,夏菊花悄悄告诉刘志双自己的安排,刘志双就去找刘二壮借自行车,边走还冲夏菊花说:“娘,要不咱们家也买辆自行车吧,你去公社去县里骑上都方便。”
我还想坐飞机呢。夏菊花给了他一下子,刘志双才咧着嘴骑车走了。
陈秋生正好凑过来问:“队长,这东西是做啥使的?”
夏菊花就告诉他,自己本想到农机站打听一下有没有这样的东西,不想人家薛技术员早已经做出了绞红薯浆的机器。可惜没有试验过,不知道好不好使,所以拉到平安庄来试验一下。
陈秋生听了连连咂舌:“这也太巧了。”
可不就是巧嘛,巧在薛技术员有心,巧在平安庄现在正有大量红薯给薛技术员试验。
“彩凤。”夏菊花招呼看热闹的王彩凤:“你去把齐卫东拿来的鸡剁了,今天说啥也得留人家薛技术员吃了饭再走。”
陈秋生忙说:“就算是留饭也是生产队的事儿,哪儿能光让队长你们家出东西呢。”鸡是多珍贵的东西,妇女们坐月子都不见得能吃上一只。
齐卫东拿来的两只鸡,夏菊花只在过年的时候炖了半只,也是想趁着天冷能冻住,多留一段时间,好给孕妇王彩凤补一下身子。现在为了平安庄春耕的时候也能用上拖拉机,不舍得也得舍得,就没理陈秋生的话,让王彩凤只管按自己说的做。
王彩凤现在听话的不得了,几乎到了夏菊花让往东绝不往西的地步。偏偏夏菊花这些日子忙的飞起,根本没空儿给王彩凤下什么命令。
所以听到婆婆终于有用到自己的地方,王彩凤应的那叫一个痛快,还主动献策:“娘,志全从我娘家带回来了点儿蘑菇,我发上咱们小鸡炖蘑菇?”
“行,你看着做吧,我去看看那玩意安好了没,能不能用。”夏菊花还是担心糟蹋了红薯,不放心的去看薛技术员的“高科技”了。
红薯按着原来的方法洗净清理好,一个一个被放进了铁桶里,装到一半的时候薛技术员叫停了,夏菊花算了一下,这半桶能装一百三十斤左右。
薛技术员不放心的再看一次铁桶与木架子固定的是不是牢靠,才向刘志全点了点头。刘志全拉起履带,铁桶里咯楞咯楞响了起来。
“行了吗,咋还不出浆呀?”刘大喜蹲在出浆槽前,恨不得把脑袋塞进去看看进展。刘志全一心只拉着履带,一拉一放之间,咯楞声慢慢变小,夏菊花知道这是快出浆了。
很快,洁白的浆水真的顺着出浆槽流了出来,开始只是细细的一小绺,慢慢的盖住了半个槽口。
“出了,出了,真出浆了。”刘大喜兴奋的挪了一下接浆的大盆,生怕漏出一星半点儿。薛技术员也很兴奋,一直催着刘志双快点儿拉履带。
没一会大盆就要接满了,夏菊花手疾眼快的帮着刘大喜换上另一个盆子。
“嫂子,这玩意可比咱们自己绞快多了。”刘大喜过了最初的兴奋劲,对“高科技”满意的不得了,抬头看薛技术员的眼神都放着光:“薛技术员,你可太厉害了,这东西你都能想得出来。”
薛技术员被他夸的不好意思——自己只是按着绞肉机的原理做了一个放大版,还真不算是创新。不过做出来的东西得到认可,他也很高兴,得意的看了夏菊花一眼。
如果单靠人工绞红薯浆的话,每次也就绞个四五十斤,现在一次绞一百三十斤,看刘志双的状态也没人工绞那么累,夏菊花觉得薛技术员的确可以得意一下。
“薛技术员,幸亏我今天去农机站遇到的是你,这东西可要帮我们生产队立功了。”
听着夏菊花的夸奖,薛技术员觉得比刘大喜的崇拜受用多了,不过还没到冲昏头脑的地步:“究竟好不好用,得看一次最多能装多少红薯,还有刀头能用多长时间。”
看,搞技术的人多严谨,夏菊花就没想过刀头会磨损的麻烦,有些担心的问:“那得多长时间换一次刀头?”要是换的太频繁的话,就不划算了。
薛技术员有些无奈的说:“这都得试过之后才知道。夏队长,你们生产队有这么多红薯吗?”
找到愿意让自己试验的生产队不容易,薛技术员希望一次把所有需要试验的项目都做完。夏菊花没说话,只是向他点了点头,薛技术员哪怕觉得她没完全理解自己的意思,仍然报着一线希望:
夏菊花是生产队长,她说能帮着自己试验完,是想把全生产队的红薯都集中起来吧。
等头一桶红薯全部磨成浆后,拆洗滤网遇到了一点儿麻烦,好在薛技术员多做了两个滤网,这次也一并带来了,直接换上一个新的,再清洗用过的滤网就行了。
不过夏菊花还是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用铁桶磨出来的红薯浆是细,可是留下的渣滓相应变多,算下来需要五斤半红薯才能出一斤红薯淀粉。
“娘,这不算事儿。”刘志全自己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绞出一百三十斤红薯,整个人都膨胀了:“剩下的渣滓我跟老二再过一遍包,还能出点儿淀粉。”
农民,哪儿舍得浪费一点儿粮食,就算返二遍工,刘志全也觉得很值得——往常他和刘志双两个累死累活一天,差不多能绞二百斤红薯,现在一个小时多点就能完成,再用一个小时还不能把渣滓重新过一遍?
过渣滓可比先砸后挤再绞又过包省事儿多了。
薛技术员在一旁自己念念有词的说着什么提高离心力等等夏菊花听不懂的话,只知道他在想怎么改进也就够了。人家进了平安庄就开始试验,冷风地里站了一个多小时,夏菊花很不落忍的想让薛技术员进屋里歇会儿。
偏偏薛技术员是个犟的:“夏队长,这才刚开始试验呢,你看能不能再搞点儿红薯,咱们试试一次多装点儿,能不能磨出来?你别担心出渣多,这剩下的渣你们可以喂猪了能沤肥,不浪费。”
不种地不知道粮食金贵吧你?夏菊花让刘志双先用笸箩把渣滓盛好,再去菜窖重新搬红薯过来。薛技术员发现刘家竟然还有红薯,吃惊了:“夏队长,你们村种的红薯可真不少。”
夏菊花看了他一眼,经过大风大浪的薛技术员再一根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直到离开平安庄,再没问过一句关于红薯多少的话。
跟这样看似倔强实则通透的人打交道,夏菊花是愿意的,口头上不能表达什么,那就在饭菜上下工夫。本想让王彩凤炖鸡,改为夏菊花自己掌勺,桌子上除了小鸡炖蘑菇外,还有一个小炒肉、一盘炒鸡蛋,一个炝拌土豆丝。
很久以来一直吃食堂的薛技术员,毫不客气的吃了三块饼子,才打着饱嗝说:“夏队长,我今天能住到你们家吗?”
已经从县城回来的刘志双,正好见识了“高科技”一桶绞二百斤红薯的盛况,对造出绞浆机的薛技术员崇拜的不得了。不想一顿饭就把薛技术员收买了,刘志双觉得自己要幻灭了。
夏菊花倒是乐见其成:“行呀,正好咱们晚上商量一下刀头的事儿。”
被叫来陪客的五爷和陈秋生,都有些同情的看向薛技术员,他们早已经发现,夏菊花对自己生产队的人很宽容,可对外人是能压榨就压榨,一定会为平安庄争取到最大利益。
因为得利的包括自己,所以两人默契的帮着夏菊花向薛技术员抛出一个接一个问题,甚至问到了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用麦麸做出口感好的食品来。
许是被平安庄人层出不穷的问题轰炸蒙了,薛技术员竟然答应写信问一问家里人,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决麦麸口感的问题——在搞研究的人看来,麦麸是粗纤维,也是可以果腹的,不过是口感差点儿不好消化而已。
多少对薛技术员有些了解的夏菊花,听说他要给家里人写信,觉得有可能真的解决麦麸的问题,高高兴兴的让刘志双把他屋里没盖过的新被子,快点给薛技术员铺上,把炕再烧热点儿。
睡着之前,薛技术员只来得及向刘志双感叹一句:“你娘可真不简单。”
刘志双很赞同薛技术员的观点。他亲娘要是简单,能把自己兄弟两个拉扯大,敢接任生产队长还带着生产队越过越红火?
最不简单的是亲娘该狠下心来的时候,真的不手软,不想让他奶回平安庄,直接就能把人留在红小队的学习班。想到这里刘志双打了个哆嗦:幸亏自己当年娶孙红梅和闹着离婚的时候,亲娘没有这么对待自己,要不自己也只能窝在学习班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吧。
自此刘志双完全兴不起丝毫隐瞒亲娘的心思,服从命令听指挥执行的那叫一个好。此是后话,不提。
夏菊花关注的重点还在薛技术员身上,因为今天绞到第三桶的时候,刀头开始变钝,出浆不再顺畅,看的人干着急帮不上忙。
“薛技术员,这样的刀头你还有吗?”既然滤网都做了三个,刀头难道不应该多准备几套?
薛技术员很不好意思呀,他挠着头的样子竟跟刘志双有点儿象:“因为没试验过,所以我只准备了一套刀头。不过你放心,给我一天的时间,我可以再做出两套来。”
说完也不管夏菊花同不同意,这人竟突突突发动拖拉机,跑了。
一直跟着试验的陈秋生几个满脸不敢相信的捂住鼻子,免得把拖拉机扬起的尘土吸进肺里,好一会儿才有人问:“队长,薛技术员还会回来吗,咱们还用这玩意绞红薯吗?”
绞,为啥不绞。哪怕刀头已经钝了,可勉强把红薯绞烂还是能做到的,绞烂的红薯泥用人工挤压后过滤,也比单纯用人工要省事些。
得到夏菊花的答案,大家马上抢着想用绞浆机,先绞自己家的红薯,最后陈秋生不得不出面给大家排好顺序,排到后面的人才一脸遗憾的回家,继续人工绞红薯大业。
“队长,现在咱们可以给妇女们分钱了吧?”忙活出一头汗的陈秋生,需要关心的问题太多,连喘口气都是奢侈。
夏菊花被他问愣了:“昨天不是让你跟仙枝两个一起给大家分吗,咋还没分呢?”
“那俩儿娘们说信不过我,没你看着说啥也不同意分钱。”陈秋生也很无奈呀,他是那么不值得信任的人吗,真不信他,干嘛把全生产队的钱都放在他这儿。
“得得得,”夏菊花一听就知道是赵仙枝能说出来的话:“叫人,分钱。对了,她们别是还没开始编四季平安席吧?”
这个陈秋生还真知道:“编了,昨天你去公社她们就开始编了。不光在场院里编,还让姑娘们在家里也编。听我媳妇说,姑娘们的定量还是二百张,她们在场院里的人得编八百张。”
“队长,这么多席,你们真能十天内编出来?”
听说妇女们自己分配了定量,夏菊花还是有点儿意外的:“她们自己都分好了?姑娘们二百张少了点儿,毕竟妇女们回家之后也会帮着姑娘们一起编。”
“不是不是,队长。我媳妇说了,定量就是定量,所有编席的妇女们,这次不管是在家编的,还是在场院里编的,都算到生产队的定量里。”
第73章
说到编席定量的分配,陈秋生被冷风吹的打了个冷颤:“我媳妇说了,上次大家编的太多太快,供销社都不想收了,所以这一次说啥也不能超了供销社的任务,她跟安宝玲两个每天都会到各家和场院查一遍数。”
分钱,必须马上给妇女们分钱。夏菊花心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要是不给大家分钱的话,都对不起想得如此周到的赵仙枝几个。
这次分钱,根本没用妇女们到生产队排队,陈秋生自己端着桌子跑到场院,念一个人名就有妇女站起来领钱,数过后往兜里一塞,二话不说坐回自己的位置接着编席。
场院里除了陈秋生念名字的声音,连说笑的声音都没有,只有破苇皮的滋啦声和编席的沙沙声,夏菊花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
大家拿钱不高兴吗?从她们脸上的笑容里就能知道,高兴的。可她们压抑着这份喜悦,是为了完成繁重的订单,下次分更多的钱。
能说大家贪心吗?夏菊花反正说不出口,她只知道要不是这些“贪心”的妇女自己把任务安排的井井有条,当她一心扑在绞浆机上的时候,席子一张也编不出来,完成供销社的任务就会成为一句空话。
自己努力往前奔的时候,身边有人陪着,还替你把障碍尽可能扫除的感觉,实在太好,好的让夏菊花脱口说了一句:“大家这段时间辛苦了,等着把这批席编完了,咱们也歇几天,一起去县城逛逛,咋样?”
陈秋生听了都快攥不住手里的钱了:“队长,你们妇女一起去县城,我们咋办?”他更想问的是,队长你知道这消息让男人们听到了,我会被他们骂死吗?
就连张翠萍都不管陈秋生会不会被男人们骂,大家都被夏菊花这个提议吸引住了。
去县城呀,往常妇女们想买点儿什么东西,都是去公社或是赶别村的集,好些人除了结婚前买衣料外,都没去过县城。
关键是这次队长要带着大家一起去,不是只有几个处得好的人搭伴,是所有人一起!
想想就觉得兴奋的妇女们,终于开口议论了起来,都快把陈秋生念名字的声音给盖住了。见夏菊花一点儿回答自己问题的意思都没有,陈秋生认为,自己还是装不知道的好。
这本来就是队长跟妇女们商量的话,他不知道不是很正常吗?至于男人们又得埋怨他,那不是十天以后才该操心的事儿吗。万一十天以后,男人们漏粉累的顾不上找他麻烦了呢。
男人们现在顾不上找陈秋生的麻烦,他们一个个都等着陈秋生给排队使用绞浆机呢。是,绞浆机一次最多只能装二百斤红薯,还只能绞烂不能出浆了,可那也比自己费劲巴力的生砸省事儿不是。
回家把绞烂的红薯泥倒水过包,红薯浆不就出来了?本来一天只能绞一百斤红薯还累得够呛,现在一天能绞二百斤红薯,你还不知足?
等薛技术员带着自己改良好的一个绞浆机和几套刀具出现在平安庄的时候,平安庄已经有近一半的人家绞过第一波红薯了。
经过改进的绞浆机,还是只能一次装二百斤红薯,可是出浆的速度更快,履带拉起来也更省力了。夏菊花是只看结果的人,没问薛技术员是怎么改进的,只顾着帮陈秋生一起安排两台绞浆机的分配。
平安庄人兴奋呀,一台只能绞烂红薯的绞浆机已经让他们省了大力气,两台更好用的绞浆机,连过包的程序都省了一半,他们有更多的时间烘干淀粉和漏粉儿了。
兴奋之下,大家的干劲更足了,就在林主任带着现金来收四季平安席的时候,齐卫东拉来的近十万斤红薯,全都绞成了浆,一部分已经漏成了粉条晾了起来,还有一部分则放在炕上等待烘干。
“夏队长,你们这次没多编几张席呀?”林主任数完席后,有些不习惯夏菊花竟然一张多余的席都没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