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大概
夏菊花理解的点头说:“都不容易。”领导不容易,饿肚子没饭吃的农民同样不容易。
那人就跟着点头:“谁说不是呢,张主任这些日子都没咋合眼,天天愁着四处找粮呢。”说着把夏菊花带到张主任办公室门口,还替她敲了门。
得到允许进门的回复,夏菊花向带路的人感谢的点点头,才自己推开门进去。跟头一次见到的张主任不一样,现在的张主任头发创创着,下巴上一大截胡子茬,眼睛里一片红血丝,看上去有点儿狼狈。
“夏队长,你咋来了呢。来来来,快坐,坐。”张主任嘶哑着声音招呼夏菊花坐下后,才问:“有事儿?”
夏菊花有些同情的看着张主任,觉得自己现在找人家是给人百上加斤,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张主任见她一直看着地面不说话,笑了:
“有啥事儿你就说吧,也不差你这一件两件的。好歹你肯定不是来跟我要粮食的,要不刚才见到你,我就把你赶出去了。”
虽然说的是玩笑话,可张主任露出来的仍是实打实的苦笑。夏菊花只好开口说出自己想烧点砖,要盖专门烘淀粉房子,但是没处买煤的窘境。
“用煤呀。”张主任摸着自己下巴上的胡子茬,好一会才说:“你们具体用几吨,算出来了嘛?”
“至少得四吨。”夏菊花这次可一点儿埋伏都没打,实打实的说出自己的需求。
“得四吨呀。”张主任继续摸自己的胡子茬,一会儿站起身,拿起桌子上的电话往出拨,接通后跟对面的人先打了两句哈哈,才转入正题:
“你们现在也用不上,先均给平安庄用点儿吧。对,就是那个去年帮你们炒花生的夏队长,他们用的也不多。行,按价付你钱。行,我让夏队长今年多给你炒点儿花生。”
放下电话,张主任啐了一口:“趁火打劫。”才转身向夏菊花说:“挂面厂你不是知道在哪儿嘛,我刚才已经跟他们厂长说好了,你随时可以去那儿拉煤。”
夏菊花刚想说感谢的话,张主任在她张嘴前摆手说:“你也别太高兴,那玩意不是个东西,非得按调拨价卖给你们。明明他们挂面厂今年没活干,煤全白堆着,还要调拨价。还有脸让你给他们炒花生呢。”
只要能买到煤,多出点儿钱跟社员少受点罪相比,夏菊花毫不犹豫选择后者——挣钱,不就是为了过好日子嘛。
见夏菊花答应的这么痛快,张主任突然问了一句:“你们生产队今年编那些东西,没少挣钱吧?”
一句话让夏菊花一脸警惕:“我们那小打小闹的,能挣啥钱,就是勉强给社员分点儿红过年。今年又交不成公粮,除了圈里那几口猪,哪儿有来钱的地方。”
张主任被逗乐了:“我就是问问,又不管你们生产队要钱,至于吓这样嘛。”
夏菊花表示自己不禁吓:“我们农村人,不象主任你月月有工资,还有商品粮吃,全指望着这点儿钱过日子呢。”
是呀,谁不指望着钱过日子?夏菊花决定,回生产队后就让陈秋生好好算算帐,等自己买了煤回去后,就给大家分红,让大家觉得好日子不远!
想到好日子,夏菊花试探着把想找红小队要打瓦模子的事儿,也跟张主任提了提,惹得张主任笑话她:“你这事儿一件接着一件的,咋还没完了呢?”说完还是让红小队的夏队长,快点到自己办公室来一趟。
难得夏队长没带着人抓坏分子,竟然真的很快过来,一见夏菊花也在主任办公室,进门时的笑脸就有些端不住,仍先跟主任打了招呼:“张主任,你找我?”
张主任点了点头问:“夏队长她们生产队要打瓦片,听说你们收了几套模子,在哪搁着呢,给她找出来。”
果然一碰到这个农村妇女就没啥好事儿,夏队长隐晦的挖了夏菊花一眼说:“那东西还是运动初期抄回来的,早不知道在哪个仓库里搁着呢。等哪天我让人找找,找出来给夏队长送去。”
这样推托的话在张主任面前可不好使:“你们那两个仓库,几下就翻完了。你要是没工夫就让夏队长从他们生产队叫人来找。”
被逼得没法儿,夏队长只好带着夏菊花打开不知锁了多长时间的门,冷笑着说:“夏队长,张主任都说让你自己找了,你就辛苦点儿吧。”说完也不管夏菊花咋找,自己扭身就走。
为了防止夏菊花问他问题,那货竟然带着所有的红小队一起上街抓坏分子去了。
夏菊花被这样孩子似的赌气行为,搞得好气又好笑,一想红小队的人不在跟前催着,她能多找一段时间,说不定能找着呢,马上就平了气。
小时候夏菊花见过三叔打瓦片,对那模子多少有些印象,摸索着找到堆放木器的地方,慢慢翻了起来。很快,夏菊花心里,就推翻了自己刚才对红小队只是孩子气的想法,看着一件件被破坏的农具,她只想骂人。
多少好好的家什,都被砸的缺头少尾,没牙断齿。那东西就算原来是地主家用的,后来不是也都成了集体财产?咋能这么糟蹋东西呢。
边心疼边翻找,夏菊花把看起来能修修用的东西都挑到一边,继续找打瓦片的模子。等她终于找到的时候,长出了一口气:幸亏找到了,幸亏没坏,幸亏翻到一半就找着了,要不夏菊花光看着挑出来的农具就得心疼死。
败家孩子,知道要打这些东西得费多少工费多少料吗,关键是跟打瓦片的模子一样,好些东西可能都没人会打了!
不行,她得把这些东西都带回去。
咋能在红小队的眼皮子底下,把明显不是打瓦模子的东西带走,可把夏菊花给难为够呛——虽然红小队不见得认识哪样是打瓦片的模子,可夏菊花翻出来的明显不是一种东西上的,他们还能看不出来?
想来想去,还真让夏菊花想起一个人来,就是原来跟王彩霞一起去平安庄拉苇席的车老板儿,他是夏队长的亲叔,要是让他来替自己拉东西,夏队长应该不会也不敢反对。
怕红小队的人突然回来,夏菊花连门都没锁就跑去供销社,等夏车老板儿赶着马车跟她一起重回红小队时,夏队长正一脸阴沉的站在门前。
“夏队长,你找东西就找东西,找完走了不打声招呼不说,连门都不锁,万一丢了东西咋办?!”
“就你们这破铜烂铁的,还有人肯偷?再说,坏分子不都让你们抓完了嘛,能有人敢到红小队来偷东西?”夏车老板儿不惯着亲侄子,把夏菊花不敢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夏队长本就拿亲叔没办法,今年年景不好更不敢跟他叔炸刺:“叔,我这不是怕……”
“都啥时候了你还怕这怕那的。真怕就好好回家种地去。二十多岁的人了,天天领一帮混小子到处得罪人,我都替你丢不起这脸!”夏车老板儿说完,也不管亲侄子的脸色,把人扒拉到一边,重新把门推开。
他自己进去了不算,还冲夏菊花招呼:“夏队长,你说都是哪些东西,我替你搬到车上去。”
夏菊花听的正过瘾,见他招呼自己还愣了一下,冲着夏队长微微点点头,也进了门,指着堆在门口的那些家什说:“这些能装下吗?”
“就这点儿东西?”车老板儿有些不满意的说:“我咋觉得这些都是用得上的呢?”说完对着夏菊花还没来得及挑的东西一划拉,还冲夏菊花挤了挤眼睛。
那头亲叔虽然背对着自己,说出的话还是把夏队长气了个倒仰:“叔,打瓦片的模子就一两个,咋会是这么老些东西?”
“你说不是,哪样不是,来,来,你给我指出来。我可跟你说,要是人家夏队长回去后那东西不能用,再来找你可别说我没提醒你。”车老板儿怼起亲侄子来,那叫一个得心应手。
夏菊花不管这叔侄两个咋打嘴仗,自己先把模子搬到马车上,然后回来接着搬别的东西。那位车老板儿也没闲着,自己上手搬起一个看起来磨什么的东西,几步就出屋放进马车。
夏队长见这两人没一个把自己的话当回事儿,想喊,自己亲叔跟着搬呢。不喊,自己面子上过不去,只能一甩手回红小队办公室,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等他进屋了,车老板儿才小声对夏菊花说:“你这人也太实在了,他们抄上来的东西多着呢,你光拿这些笨家什值几个钱。”
夏菊花同样小声说:“能把这些都拉回去,我就知足了,这些东西有的我都不知道干啥用了,还得回去让老人儿看看呢。”
车老板就不忙着往出搬东西,自己翻腾起来,一边翻一边嘟嚷着:“咋还有一堆旧书呢,不是都烧了吗?”
听说有书,夏菊花来了精神,她虽然不认字,可上辈子没少听说古书值钱的传言,凑到车老板跟前一看,他打开的是一口破木头箱子,里头整整齐齐码的全是书。
“我们生产队的孩子正缺书呢,这个我也搬着行不行?”夏菊花看着发黄的书箱,觉得自己眼神一定变绿了。
车老板不在意的说:“有啥不行的,放这儿他们冬天就该引火使了,不如让你们生产队的孩子们学认字。”说完呯一声把箱子一盖,自己一使劲托起箱子,夏菊花忙扶了一把,帮他搭到肩膀上,一起放到马车上。
直到夏菊花到办公室门口打招呼,说自己把东西都挑好了,请夏队长检查,得到的也只是一声“那就走吧。”连夏队长的面都没照上。
不见面更好,夏菊花挺真诚的向屋里人道谢后,坐上了马车。车老板“驾”的一声,马打个响鼻踢打踢打走了起来,很快走上了去平安庄的土路。
“夏老哥,今天多亏你帮忙,要不我真不知道这些东西能不能拉回去。”夏菊花真诚的向车老板儿道谢。
车老板觉得她见外了:“咱们都打多少回交道了,谁还不知道谁。你要真想谢我,等我们生产队分红薯的时候,替我漏成粉条就行。还有你去年炒的那个花生,也给我再炒点儿。我去年过年拿着走亲戚,个个都说好吃。”
这对夏菊花来说都不算个事儿,一口答应下来,连声让车老板儿不用给自己拿花生,她自己就能送给车老板儿。
同样农民出身的车老板儿,当然不肯占夏菊花这样的便宜,非得说过两天自己就把花生给夏菊花送来,两个人因此推让了一路,还没说清楚究竟这花生送还是不送。
不管送不送花生,夏菊花都不能让车老板儿卸下东西就走:从缸里掏出块腌肉炒了一盘,再炒个鸡蛋又是一盘,花生米肯得得上,拌个凉菜凑成了四个菜。请来五爷和陈秋生做陪,几个人热热闹闹的,把今天夏菊花咋拉回这么些东西说个尽兴。
直到把车老板儿送到村口,看着人把马车赶远了,五爷才问:“这人可靠呀?咱们饭桌上说的可不少。那个夏队长,咋说也是人家的亲侄子,要是回去学给他听咋办?”
夏菊花觉得没必要担心:“他是一个是非分明的人。”不是非分明,也不会到现在,还劝看起来威风八面的侄子不当红小队队长回家种地。
信用好的优势在于,不管你说什么,别人都会选择相信。夏菊花一脸对夏车老板儿真心的认同,让五爷不能不赞同她的话。
“也是,要是是非不分,也不会你一找就帮你把东西拉回来。”五爷这样说。
可夏菊花觉得五爷的标准有点儿怪——夏车老板儿帮夏菊花拉回来的东西,可不光是打瓦片的模子,完全是是非不分,能划拉多少划拉多少的拿法儿。
不过能让五爷放心就行,夏菊花还有一堆事儿要安排,最重要的就是从挂面厂把煤拉回来。这事儿还不能让陈秋生带人去,因为挂面厂说了要请夏菊花炒花生,她得当面跟人家说定了让人安心。
好在挂面厂厂长要的调拨价不算离谱,话也说得明白:“夏队长,不是我非得多要这两块钱,主要是煤运来总有一些损耗,这损耗我们厂里没法上帐。”
夏菊花点头表示理解:“厂长,我都知道。这就跟我们生产队打粮食,放进粮仓里跟刚打下来时候份量不一样,是一个道理。”
挂面厂厂长:我觉得你在内涵我,可我没有证据。
最终两人的口头协议还是达成了,那就是夏菊花得在十天之内,替挂面厂炒出两千斤花生来。至于为啥得炒这么老些花生,还要的这么急,厂长也没瞒着夏菊花:
“你这糖霜花生可是出名了,跟我们有业务的厂子都想尝尝。我这也是没办法,要是不给他们送去,人家就卡着不给我们结货款。”
夏菊花心里一动:“要是不给货款的话,咱们挂面厂拿啥买麦子磨面粉,没面粉咋开工呢?那可不行,那工人不是也没饭吃了嘛。”
厂长看向夏菊花的眼神起了变化,不再高高在上,而是带着些审视。夏菊花觉得自己就是有感而发,一点儿也不怕别人打量。
“对了,夏队长,你们生产队去年好象买了不少麦麸,今年还需要吗?”厂长突然来了一句。
夏菊花狂点头:“需要,咋能不需要。厂长我和你说,去年那些一麦麸可是救了我们生产队社员的命,这一年大家都是吃着麦麸才顶过来的。”
厂长点头说:“那好,我问问陈科长,要是还有的话,也可以再均给你们一点儿。”说完看向已经装好煤的牛车,问夏菊花:“你们这一车也拉不了多少呀。”
自己只买了四吨煤,竖起挡板来一牛车也装下了,夏菊花没觉得装得少:“还行吧,煤沉不占地方,看上去象装得少。”
厂长就说:“麦麸又轻又占地方,下回夏队长来拉的时候,可得多赶几辆车,省得让人看到你老来挂面厂,起什么误会。”
“还是厂长想的周到,我老给厂长添麻烦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要是厂长为难的话,我们就晚几天再来拉麦麸。”夏菊花一脸替厂长着想,嘴里更是给厂长出主意:“或者晚上来拉也行。”
厂长几次交锋都落了下风,麦麸的事儿又是自己提起的,花生还得夏菊花炒,脸上的表情就有些不对劲:“那倒不用,咱们是正大光明支持农民兄弟,不用弄得跟做贼似的。”
说完,微笑着跟夏菊花告别。夏菊花再次一脸真诚的感谢厂长全心全意为农民服务,才跟着牛车一步一步往回走。
跟来装车的刘志双没忍住问:“娘,我咋觉得那个厂长说话怪了吧唧的?”
可不就是怪嘛,夏菊花看了小儿子一眼,小聪明不好使了吧?然后还是跟他说明:“你想想煤又不是粮食,风吹吹日晒晒就跑份量了。他非得说有损耗,一吨多收了咱们两块钱,还要咱们好好感谢他。”
“不多收那两块钱,咱们当然得感谢人家把煤均出来。可多收了那就是买卖,凭什么还向咱们要人情?让我炒花生是为了跟买挂面的处好关系结款,是对他跟我都有利的事儿。结果还得让我感谢他,凭啥?没我炒的花生,他们挂面厂收不回货款来工人拿啥发工资?”夏菊花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不是,刚才亲娘和厂长说这些话来着吗?觉得自己可能没听全的刘志双,疑惑的看着走在前头的亲娘,打心眼里希望自己只是漏听了。要不咋亲娘没说,挂面厂厂长突然主动问平安庄还要不要麦麸的事儿。
快到平安庄的时候,夏菊花把发了一路呆的刘志双拍醒:“你去大队部跟李大队长说一声,挂面厂还想卖给咱们点儿麦麸,请他问问那几个生产队,要不要也一起买点儿。”
一路也没想明白的刘志双答应一声走远了,才想起来那个厂长好象只问平安庄生产要不要麦麸,没问是不是整个平安庄大队要不要。
李长顺跟夏菊花想的一样,厂长说的是平安庄,平安庄大队也叫平安庄,多去几辆车肯定没问题,大不了以后不再买就得了——老天爷还能一直旱下去?
“我知道了,回去跟你娘说,这次她又立了大功了,回头我让那四个生产队,一个队替你们生产队修五天渠。”李长顺拍了拍刘志双的肩膀:“小子,跟你娘长见识吧?以后好好多跟她学着点儿。”
多少他这个大队长办不成的事儿,夏菊花都给办成了,李长顺都恨不得天天派那几个生产队长,好好跟着夏菊花学学了。
可惜夏菊花现在连大队都不愿意来了,一开会就让陈秋生过来。不过她也确实忙,要是老来大队开会的话,从哪拉来煤,从哪给各生产队又弄到麦麸?
想通的李长顺,眼角的皱纹都快堆到一起了,向刘力群问:“你说我要是现在就跟公社说,让夏菊花当大队长,公社能同意不?”
刘力群直接摇头:“你还是别说吧,我怕公社同意了,夏菊花连平安庄的生产队长都不干了。”那就不是一个想当官儿的人。
被刘力群一提醒,李长顺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大:“咋是这样的脾气呢。要是她当这个大队长,平安庄大队还不得样样站到公社前头。”
刘力群平时话不多,今天却回答了李长顺的疑问:“我觉得夏菊花是个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的人。她一直在平安庄生活,愿意带着平安庄的人往前奔。可别的生产队的人她都不咋认识,凭啥给你带?”
人的感情都是相处出来的,总不能凭白无故的人家就得对你掏心掏肺。何况一开始,那四个生产队长多少有些看不起夏菊花一个妇女当生产队长,人家夏菊花真感觉不出来?
没见现在有事儿,夏菊花愿意带三队,其他几个生产队则是李长顺压着才不得不带?
李长顺就叹了口气:“你说我有啥法儿,哪个生产队有事儿了不是往大队一推?”
人家平安庄有事儿,都是夏菊花自己想法子解决的。刘力群心里这么想,顾着李长顺的面子没说出口。李长顺自己能想不到?
“你说以前也没见她咋出过门,啥时候长的本事呢?”李长顺一直没想明白的就是这一点。
刘力群也想不通,最后给出的回答是:“是不是认字的原因?现在平安庄刘力柱上课越来越正规了,还给他们生产队的孩子们分了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