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荔箫
适才疾言厉色的宦官脖颈一缩,不敢再言。
一派安静里,苏曜的视线落在两步外的琵琶上。
这琵琶是酸枝木所制,颈镶象牙,身上描着精致的燕子衔泥银纹。
眸光微凌,他低垂的眼帘遮住一份阴翳,提步向前。
顾燕时躲在漆柱后悄悄侧首,视线透过重重叠叠的松枝看到他往前走,一颗心直提到嗓子眼。
行至琵琶前,苏曜驻足,俯身将琵琶捡起。
琵琶摔坏了。一侧有了裂痕,弦也断了两根。
他抬眸望向山上凉亭。
因恰有松叶遮挡,初时未见人影。仔细分辨,才见一根漆柱两侧依稀露出了些衣裙边角,是有人死死贴在后面躲藏的样子。
苏曜心下轻笑,侧首将琵琶递给宫人:“着工匠修好,给顾母妃送去。”
“诺。”他身边的宫人忙小心地将琵琶捧住,兰月一拜:“谢陛下。”
皇帝未再多言,提步离开。顾燕时目不转睛地盯着,直至兰月回到亭中来才松了口气。
“怎的把琵琶拿走了?”顾燕时问。
隔得远,方才山下的几句交谈她听不着。
兰月道:“琵琶摔坏了,陛下说让工匠修好再送回来。”
“哦。”顾燕时安了心,兰月又说:“真多亏陛下有这句吩咐。奴婢瞧那琵琶摔裂了一大块,若咱们自己找人去修,又不知要花多少钱。”
这句笑侃如小锤般在顾燕时心头一击。
“糟了!”她忽然变了脸色,“昨日太慌,竟忘了跟江德阳将银票拿回来!”
足足五十两。江德阳看不上眼,对她们而言却不是小钱。
兰月哑了哑,一喟:“罢了。”她摇摇头,“这些有权有势的太监手狠心黑,送到手里的钱断不可能吐出来的,姑娘别去想了。”
兰月这话也是番道理,可道理易懂,顾燕时心底却还是自责。
她们手里实在太缺钱。五十两银子哪怕买些炭来也好,却就这样打了水漂。
回到房中,顾燕时恹恹半晌不言。兰月倒好似全没挂心,边拿旧布擦着四下里的灰尘边道:“姑娘方才没看见陛下。奴婢瞧了两眼,就觉得可惜。”
顾燕时浅怔:“可惜什么?”
兰月一叹:“陛下真如传言中一样,玉树临风,气度不凡。奴婢便想姑娘若是晚半载进宫就好了,就算不提眼下的处境,给陛下当妃嫔也远好过服侍先帝。”
顾燕时苦笑:“今上励精图治,可未必会像先帝那样广纳嫔妃。”
兰月想想,点头:“这倒也是。”
“所以何必去想这些呢?”顾燕时沉然,“命数如此,已改不了了。我现在只想爹爹能好好的,好歹全须全尾地从牢里出来。”
“会的。”兰月口吻放缓,上前抚了抚她的后背,“只要姑娘能留在宫里,必定没人敢动主君。”
是。只要她能留在宫里,外头摸不清虚实,就没人敢动爹爹。
但前提总归是她能留下。
.
次日下午,修好的琵琶就送了回来。弦尽数换了新的,摔裂的地方没留半点痕迹。
顾燕时轻轻拨弦,乐音入耳,灵越动听。
这样便好。有琵琶在,她就还有一技之长,还可继续走走门路、碰碰运气。
当日傍晚,再一场大雪覆下来。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夜,在宫道上积得极厚,来不及融化,也几乎来不及扫清。
大雪纷飞里再迎来清晨,便是腊八。
腊八放在往年并不大贺,只由天子下旨赐些腊八粥便了了。今年却有些不同,因此日恰好碰上百日热孝终了,穿着素服闷了百日的众人都终于松快下来,不乏有人想借此热闹一二。
然而这样的热闹,也非人人都能有。
地位尊贵的太妃太嫔们自然各有宴席,给宫人们的赏钱也不在少数。
太贵人们却大多过不了这样隆重的节。太后下旨命尚食局给她们一人添了钵腊八粥,另赏了一副首饰,就已是格外的照应。
腊八粥在傍晚时分送到众人房中,让太贵人聚居的几处院落都添了一重喜气。
彼时兰月不在房里,顾燕时瞧将那钵粥装进食盒中拢住热气,想等兰月回来一起吃。
然而两刻后,兰月回来时神色惊慌,跑得气喘吁吁:“姑娘!”
她扶住门框唤了一声,喘了口气,就继续跑进屋来,边缓气边告诉她:“姑娘……教坊那边来人传话,说江公公开口,让姑娘去含元殿的宴席上献个曲!”
顾燕时惊然起身:“什么?”
“真的!”兰月上前,一把拉住她,神色间多有几许激动,“或是……或是江公公看在那五十两银子的面子上愿意帮我们一把?”
顾燕时秀眉蹙起。
她不信。
相较于相信江德阳是看在那五十两银子的份上愿意帮她一把,她更愿意相信江德阳还是对她有所图谋。
但是……
顾燕时咬一咬牙,回身取下了搁在矮柜上的琵琶。
她得去。
留给她的时间已不多了,露脸地机会必要抓住。至于江德阳若还对她有所图谋,她只能拼着一手琵琶绝技赌上一赌。
含元殿的宫宴上身份尊贵者众多,她赌她能博得一声称赞。
宗亲朝臣也好,嫔妃命妇也罢。只消有人看得上她的琴技,江德阳许就不得不为此留下她以备不时之需,也未必还有胆子图谋其他。
她在赌。
第3章 献曲
夕阳西斜,天已冷了下来。顾燕时怀抱琵琶赶去含元殿,身上发旧的斗篷难以御寒,直逼得她走得越来越快。
含元殿中,丝竹雅乐声缱绻漾开,舞姬帔帛飘逸若画中仙,席间君臣笑容盈面。
淑妃坐在御案旁伴驾,玉指剥着葡萄四下一望,就笑起来:“江公公说的琵琶乐伎究竟何许人也?等了这么半晌,竟还不见人影。”
江德阳闻声忙上前,赔着笑作揖:“快了,快了。这几日下雪,路难行,从教坊过来又远了些……”
“你这话就奇怪。”淑妃锁起秀眉,“既打算让她献艺,怎的不早些让她过来候着?”
她生得娇俏,说话向来也娇声软语。眼下添了两分不快,声音就尖刻起来,江德阳赶忙一揖,含糊道:“是下奴忙得忘了……”
话刚出口,他身边的小宦官溜着墙边入了殿,朝他一揖:“公公,来了。”
江德阳舒气,转而一摆手,命歌舞姬退下,又亲自搬了张雕花绣墩置于殿中。
安静突然而至,众人不禁都望向殿门。不过多时,就见一十四五岁的姑娘进了门来。
她乌发半绾,髻上只一支简单的木钗。身上暗红的齐胸襦裙已洗得发乌,银灰团花的帔帛更已旧得飘不起来。可饶是这样,也难掩出尘仙姿。
御案边,淑妃拈着葡萄的手滞了一下,心底竟生出一股紧张。
顾燕时不敢抬头。她从未参过这样的宴席,众目睽睽之间只闻自己的心跳快如鼓击。
行至绣墩边,她深吸一口气,端端正正地落座下去。
众人的神情都一僵。
黛眉星目、芙蓉雪腮,眼前佳人美是美的。
可圣驾在前,她礼都没见上一个。
一时之间,数道目光悄无声息地扫向九五之尊。他好像没有察觉,悠然执盏,抿了口酒。
接着弦音一动,便将众人的心神又拉回去。
曲音渐起,初时低哑悠缓,旋而有肃杀之势,冷意迸发,似风雪袭面。端坐殿中的美人面色倒没什么变动,只秀眉微锁了两分,星眸稍沉。
苏曜又抿了口酒。
他看着眼前,眸中透出三分玩味,视线凝在琵琶上描绘的燕子衔泥纹上。
有趣。
肃杀转淡,曲调忽而诡异了那么一刹,接着陡然明快。叮咚清越的几声,若冰山融化变作清泉,潺潺流淌滋养万物。而后这清越声漾开,曲调变得温柔流畅,直令殿中深沉的熏香味都显得清新了三分。
听者皆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气,觉得胸中开阔,心旷神怡。
最后,这曲调就在这片温柔里转淡、终了。
殿中的安静好生持续了一会儿,直至拊掌声响起。
一声、两声,众人醒过神,循声望去,就见拊掌的乃是九五之尊。他清隽的面容上含起笑,语声朗然:“是什么曲?竟未听过。”
他语中的称赞之意令顾燕时心弦一松,她立起身,沉静道:“近来风雪多,这曲子是我来时看到积雪临时起意编的,就叫《瑞雪兆丰年》吧。”
“瑞雪兆丰年。”苏曜敛目,自言自语地细品。身边的淑妃看着他的神情终是忍不住了,美眸凌凌挑起:“曲是好曲,名字却俗。再有,你入殿时礼都不见一个,陛下问话亦答得毫无恭敬之意,你的规矩是谁教的!”
顾燕时心底打颤。
她太紧张了,进殿时头皮发麻,手也发僵,满心都在想如何以一曲搏得出路,哪还顾得上礼数。
“我……”她刚欲开口,贵妃却笑起来:“淑妃妹妹平日总说我脾气不好,今天怎的自己火气也这么大了?”
她边说边笑看顾燕时,又朝皇帝颔一颔首:“臣妾倒觉得规矩可以慢慢学,这样的技艺却难得。臣妾还有个不情之请——眼下这后宫之中姐妹太少了,不如让这位姑娘来跟臣妾做个伴?”
淑妃面露怒色:“贵妃姐姐……”
顾燕时适才刚刚松下的心弦骤又绷紧。
她觉得贵妃与淑妃仿佛两个江湖侠客,说话间刀光剑影,这剑影原与她并不相干,但偏偏扫到了她。
她屏息看向皇帝,这是她第一次直视这位新君。
如兰月所言,他如传言中一样玉树临风、气度不凡。他以手支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慵懒地沉吟。
不多时,他启唇:“也好,那就……”
“不……”眼见他要应允,顾燕时终于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我,我不能进后宫……”她连连摇头,“我是……我是先帝妃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