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撩人 第39章

作者:再枯荣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花绸垂了下颌,风霜压在肩,沉得有些抬不起来。她是想去看他的,夜里翻来覆去,柔肠转了千里,只往他的方向铺平。可她又怕,若去了,他徒增希望,又失望,还不如不去。

  决心正难定,见椿娘端茶进来,“去瞧瞧吧,倘或病坏了,还不心疼?”

  于是,在奚桓终日沉默的期盼里,花绸终于肯来,穿着茶色三多纹掩襟,鹅黄素面百迭裙,风吹过裙万千的褶皱,倏隐倏露一点愁心,几如一片秋叶,风凄凄刮落在他的书案前。

  奚桓一抬眼,就从心肺里泼倒了一壶成年苦茶,鼻腔眼眶都在涩涩发紧。他披着件黑色鹤氅,靠到椅背上笑,恍若仙风瘦骨,羽化升仙,一派逍遥意,“你舍得来了?”

  花绸从梦里立到他眼前,见他病色渗体,瘦了些,皮肤惨白,胡茬像荒草,侵占了他原本神采奕奕的脸,使他看上去,仿佛一座曾经无比辉煌过的殿宇荒废经年,崇闳而破败。

  她叹口气,轻如烟云,“听说桓儿病了?是哪里不爽快,听大夫的话好好吃药了吗?”

  一开口,还如从前,像个长辈周到关心,一段偷来的光阴好像见不得人,被她轻言淡语藏起来,了无踪迹。那些背着人亲密大约是奚桓在帐里偷偷摸摸做的梦,他们未曾亲吻过,也未曾,在旖旎的夜里,分享过懵懂的欢情。他有些不敢确定了。

  他鼻稍一动,哼出个苦涩嘲讽的笑,“不妨事,没几日就能好,难为姑妈想着,还肯百忙中抽出个空来瞧我。”

  花绸看看他,湘裙曼动,走到榻上去,“桓儿,过来,我们好好儿说说话。”

  倘或那天的一番话带着负气的成分,那么今天,奚桓从她眼中看到了心平气和的决绝。他不敢动,可又想近近地看着她,只好拖着步子捱过去,脸上还挂着满不在乎的笑意,“你那天说了一堆话,我早听明白了,还说什么呢?什么都不用说,我懂的。”

  他歪着脸笑,露出一颗尖牙,把自己装点得从容不羁,好像半点不在意,“我保准儿不同一个人说起咱们的事儿,不告诉一个人,我们亲过、摸过、在你的床上。”

  在花绸如水静怡的目光中,他顽劣地笑着,笑着,倏地把手伸到炕几上去抓她,一霎脸色巨变,所有的倔强与玩笑都在他眼里崩塌。

  他像小时候,急得直搓她的手,“我哪里做错了?你说。我是有些孩子气,可我马上就能长大了,我或许没经历,可你稍等一等,我入仕为官,就能沉稳老练了,你给我点时间,别急着嫁给他,别嫁给他……”

  说到最后,是泣不成声的呢喃了,与窗外时闻的啼莺,唱出千声怨,往事幽梦断。

  花绸睇着他,他宽阔的肩骨里,一个脑袋低埋着,显得佝偻且脆弱。她忽然心酸难捱,肩一颤,哭出了声,抽回手,手背在脸上狠狠蹭着,可眼泪是寒秋里的乱红,飞连不绝,打湿了她整只手。

  对哭了半晌,她由袖中摸了绢子把泪珠儿蘸干,吸吸鼻翼,湿漉漉的脸对他,“傻桓儿,哪有这么过不去?过一阵子,你也定了亲,入了仕,步步高升,风生水起,日子过得热热闹闹的,到时候,你还记得姑妈是谁?回想起来,也不过是个乡下不识好歹的野丫头,又爱训你,又爱唠叨,长得也不是一等一的出挑,哪里好?”

  奚桓蜷着指节收回手,慢慢歪在榻上睨她,下巴细碎地发抖,眼泪流着流着,他抬手胡乱抹一把脸,就笑了。

  她不知道,也不理解她对他有多重要,她是他幼年的依靠,成年的目标,是他对母亲、妻子、对天下女人的向往,更是春花秋叶,风情月恨极至且浓烈的一场想象。她也不知道,因为有她,他的日子像镀了金,每时每刻都璀璨生辉。

  “我们桓儿是天之骄子,”花绸在对面持续笑着,唇角是一柄银打的钩子,剜肠剐肚,“家世好、人品也好,还愁娶不着一位女天仙?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去,满京城的贵女,谁家说不下来?会诗书的、能丹青的、花容月貌,门当户对,不知道比姑妈强多少倍,就是姑妈见了也要自惭形秽呢……”

  在她替他畅想的未来里,奚桓的梦却在一点点崩溃,先前的欢声蜜语,窃窃私情,都成脱落的老墙皮,斑驳中解体。

  似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飞砾扬土的废墟里,像她所说,等着时光把她遗忘。

  于是那天起,他就开始等着,等过九月,骤转十月,京城落了头一场雪,东风乍恶,黄昏不醒,夜越来越漫长,繁华世间成了冷冰冰的琉璃白世界。

  奚桓的病却还是不见起色,从一个好端端逍遥散人熬成了位多病公子,成宿成宿地咳嗽,到某日,咳出一口带血的痰来,溅得院子里好一阵鸡飞狗跳。

  那余妈妈,坐在床前淌眼抹泪,哭得丢了魂一般,“我奶你这样大,虽平日里常求着你用心读书,往后为官作宰。可到底不指望你什么,只盼着你康健平安,你却做出这么个病来,这不是要我的老命嘛我的老天爷!”

  连翘半躺在床里侧,半个身子与奚桓盖在一张褥子里,垂眼望奚桓,仍闭着眼昏昏发睡。

  她伸出个指头来唇边比一比,“妈妈不要哭,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听外头妈妈们说,爷们儿长大,总要病一场的,熬过就好了,往后就平平安安了。您这会儿在这里哭,叫外头听见,岂不要议论起来?”

  外有秋蘅采薇进来,采薇踩了鞋子,也爬进床里侧,嘻嘻笑,“我外头进来,身上冷冰冰的,倒带了凉气进褥子里,连翘,我先在你边上捂捂。”

  连翘牵了被子让她进来,小心扭头窥奚桓一眼,“姐姐动静小些,真给他吵醒了。”

  “爷没日没夜的昏睡,又没日没夜的咳,我听见比前几天还咳得凶些,别是冻的吧?偏那鬼太医,又不叫点炭。”

  说到此节,秋蘅拿了两个汤婆子来,一人给一个,“搁在被子里捂着。咱们用的炭虽没烟,可细嗅,却还有淡淡的味儿,太医不让点,自然是怕爷嗅着味儿愈发咳嗽。只恨那莲花颠,爷病得这样,不见她再来瞧,亏得爷往日当她亲娘似孝顺着!”

  采薇虽不明内因,却瞧两人似有结不开的结横在中间,又知秋蘅自来不爱姑妈,不搭茬,倒把连翘搡一搡,“嗳,真是苦了你,不日就要回家做大小姐的人,眼下却在这里替爷们儿捂被窝。只怕往后你的清白名声没了,不好嫁人。”

  “这有什么要紧?”连翘反过来宽慰她,“想我当初在南京,险些没了命,亏得姑妈买我到这里,好吃好穿待着。就是那时候请瞎子打卦,知道家中能平反我也要来的,未必名声比性命还要紧?等我父亲到了京,衙门归还了家中的屋舍,阖家团聚了,我还要使父亲来谢过呢。”

  正说话,床架子猛地颠起来,奚桓睡梦中撕心裂肺地一阵咳嗽,像是要把两片肺从嗓子里咳出来一般,人却未醒,翻个身,对着帐子又半梦半醒地昏睡过去。众人见了,又心疼又没法子,只是大家一齐熬着罢了。

  却赶上这日奚甯归家,换了衣裳走到奚桓屋里来探望,扑了扑满身飞雪,踅入卧房,看见奚桓分明睡着,却眉蹙春山,颠着骨头一阵咳嗽。

  咳得他心也发紧,眉也发紧,出了外间使丫头来问话,“药按点儿吃了吗?”

  “药也吃了好些日子了。”秋蘅跟前端上热茶,又愁又叹,“别的也罢,就是咳嗽不住,太医只说大约是天冷了叫炭味儿给熏的,卧房里也不敢点炭,只叫丫头们在被子里暖着。”

  “饭可好生吃了?”

  那余妈妈在旁淌眼抹泪哭起来,“说的就是这个不好,什么端给他,他就吃两口就不吃了,若是好生吃饭,这病自然就好了,偏生不听话,随你如何劝!”

  恰逢午饭提进来,一样冬笋、一样银苗豆芽菜、一样馅饼、一样酥油热牛奶。奚甯想起大乔来,心里又怜又叹,少不得亲自端进去,使丫头挂了帐子,在床前安放了小几,轻声喊他:“桓儿,醒了,爹来瞧你。”

  奚桓枕上睁眼,望见奚甯笑里带忧,招手使丫头将其搀扶起来靠着,“怎么了这是,考了个解元还不高兴?爹心里可是十分高兴,只是你是男子汉,怕你张狂,不好夸你,你却跟爹计较起来。爹高兴呢,潘凤的儿子潘兴,刚被国子监设题重考,八股文作得一团糟糕!好些个大人家的孩子这回也参加了乡试,独我的儿子夺得魁首,爹怎么能不高兴?”

  说着端起酥油牛奶递给他,“爹常年在朝中忙,没多功夫过问你,你倒让爹操心起来。快吃了饭,爹好就回内阁去了,好些票还没拟,户部也有一班人等着。”

  恍恍惚惚中,几句话说得奚桓心里生愧,睇见奚甯年轻的脸庞却挂着风雪沧桑,他便更悔自己,万不该为了儿女私情叫父亲百忙中操心,要开口赔罪,先倒出一阵咳嗽。

  丫鬟们乱着递手帕,咳了一阵,白白的一张绢子浸了几丝血。奚甯接了来瞧一眼,暗里有些灰心,仍将帕子递回丫头,与他玩笑起来,“你做儿子的好大的脸面,叫老子搁下手里一大堆事情回家看你,你还做个病气给老子瞧。快快好了,上回应承你的事儿,爹还等着你开口呢。”

  提起来,奚桓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拱手拜了拜,“是儿子不孝,叫父亲牵挂。”

  “我就你这么个儿子,不牵挂你倒去牵挂谁?”奚甯又抬手端来牛奶,“快吃了,吃下去胃里暖暖的,病就见好了。”

  奚桓接了去,两大口饮尽,奚甯瞧了高兴,起身让丫头来喂饭,他就在边上盯着他吃下些,方笑,“好小子,吃了就起来在屋里走动走动,克化克化再睡。爹时下要回内阁,夜里来瞧你。”

  依了他的话,奚桓叫丫头搀起来,蹒跚着将他送到廊外,对着那轮背影再三敬拜。而在弯曲的弓影旁,廊外,又一场飞琼连天。

  飞雪似碎玉,落满青罗伞,奚甯接过伞,吩咐丰年府门外等候,又绕去莲花颠。进院见丫头乱着收拾东西,他问了两句,知是打点花绸春夏两季的衣裳,便点点下巴,收伞搁在廊下,踅进正屋。

  屋里架着熏笼,倒暖和,奚缎云正在榻上做针线,见他便搁下活计,拿了个白羽鸡毛掸子来拍他身上的雪,“可去瞧过桓儿了?好些没有?”

  “瞧过了,”奚甯落到榻上,婑媠的眉宇间困愁灰心,“病恹恹的,瘦了些,这倒不打紧,只是咳出几丝血,也不知是体内带出来的,还是喉咙咳破了。倘或是喉咙咳破了,那倒不妨事,若是肺里咳出来的……唉,想我奚甯,上对得起君,下对得起民,难不成要叫我断子绝孙?”

  说着摆摆手,摇出满袖的怆然。奚缎云搬了炉子,正夹炭呢,映着红红的火光瞪他,“他好好的在那里,还要叫你个当爹的咒他?你不盼着他好,倒说这一筐胡话。”

  见他怅怏不及,笑意也泛着苦,她便墩上铜壶,忙走来坐在他身边,捧着脸亲个嘴儿,“别做出这副样子,气焰低了,才要引来阴司里的差役上来拿人。等会子,我叫我绸袄一道去瞧瞧他,看着他吃了晚饭再回来。我想不妨碍,他自小少生病,人总要病一病,身子骨才造得硬朗,他病这一场,往后或者就平安顺遂了。”

  奚甯抬手环住她的腰,望她半日,笑一笑,“你倒是会宽慰人,这么些没头没脑的话儿,哪里学来的?”

  “这话可不假,绸袄打小身子骨有些弱,总病,扬州的老人就如此说,果不其然,小时候三灾八难的,大了倒少病了。桓儿小时候皮实,憋着一场病,过去了就好了。”

  “借你吉言。”奚甯将嘴巴贴在她腮上磨一磨,蹭到唇间舔舔,松开她,“我还有事儿,得先去,烦你烧点他爱吃的端去瞧瞧他,夜里我再来。”

  奚缎云睁开眼,满目的难分难舍,他有些疲乏地笑笑,戴上乌纱,正了衣冠,将她的手握一握,“若是太晚,你先睡,别等我。”

  门帘子倏地灌进来一股寒风,奚缎云哆嗦一下,捉裙跑出去,“甯儿、我送你!”

  漫天风雪里,奚甯举着伞走回来接她,将伞歪罩着她,自己落了一肩的霜雪。园内冰枝玉点,莺雀飞绝,白茫茫浩瀚的人间仿佛只得他们两个。

  奚甯大胆地握起她的手,捧着嘴边哈气,“该抱个汤婆子再出来。”

  她千娇白柔地拍落他肩上的雪,“不妨事,你忙嘛,既是我要送你,哪里好叫你等。”

  青罗伞外,碎琼簌簌,滑过苍树石影,不远处的假山后,一双受惊的眼忘了眨,被一片雪花蜇冻,结出冰霜笑花。

第43章 . 双蕖怨(九) 理想是她,抱负是她。……

  这里前脚走, 后脚奚缎云便在厨房里张罗起来,烧了一样芙蓉豆腐、一样瓜茄、一样梅桂菊花饼、并一样酸笋鸡汤、又一样素日封在罐子里的衣梅,齐装在二层大食盒里, 使花绸提着, 并往那边去。

  雪地里走来,甫进屋,花绸叫外间的炭一霎熏得鼻头发酸, 不敢往卧房里进,只推奚缎云进去, 自个儿在外头同丫头们打听病情,听见午晌吃了些东西,心才落下来。

  不时奚缎云喂了饭出来,使她进去,她推不过,只好挪着步子旋进屏风门。里头是采薇在侍奉, 见她进来, 不知怎的, 捉裙避走外间。

  屋里一霎静下来, 兽烟袅袅,绮窗返照着雪光, 投映在奚桓白白的脸上。他恹恹地靠在床头, 瞥眼见花绸仙宫姮娥一样清丽地立在屏风前, 脖子上围着白兔毛风领, 眼圈泛了红,雪地里走来,鼻头也冻得通红,衬得弱羽依依。

  他原想讽她两句来着, 或者一股脑地把病因载在她头上,让她内疚自责,让她夙夜难安。可到头,他又不忍心,咳了几声,倒吭吭发笑,“不是为你病的,你犯不着哭。”

  不说还好,一说花绸却哭了,泪珠子掉在风领上,压榻了一撮毛,也压榻了她的绝情。

  她叹着气,走到床沿上坐着,泪眼睇他半晌,开口嗓子里就有些发颤,“桓儿,你倘或有个三长两短,你猜我还能不能活?”

  奚桓把浓密的睫毛一阖,就淌下两行清泪。他闭着眼,不敢看她哭,怕自己心肠一软,又无声无息地原谅她。

  隔了许久,花绸擦干泪站起来,“你大了,要晓得保重自身,你父亲就你这么个儿子,他一生报国,你难不成要让他老无所依?还有你娘,她天上瞧见,魂梦也难安。还有我……”

  又等一会儿,他还是闭眼无话,面上胡须似衰草连天,两行泪渍似草地里的细溪,十分崎岖。他不开口,花绸只好捉裙起来,刚转身,就听见他在后头发问,嗓子业已咳嗽成放哑了的炮,“单家什么时辰来迎亲?”

  花绸没回头,不敢回头,生怕自己心软,便把心肠硬了又硬,两颗珍珠坠珥慢慢摇止,像一场无端风波,悄无声息地平息,“初十卯时,掐算了时辰,说是那时候好。”

  话就像石沉大海,没了回音,奚桓在背后沉寂地看着她,他还是发现,她单薄的背影,仍然轻易能让他惊心动魄。但他们咫尺的距离,却忽如天涯那么长。

  她去后,奚桓发了一场热,烧得浑身滚烫,夜里睡得极不安稳,额头直冒汗,翻来覆去梦呓,也听不清说什么,只是瞧见两片嘴皮子翕合不止。

  乱得满院里不敢睡,玉楼彻夜明灯,夙夜风迴,撼挹着长廊上的绢丝灯,摇摇欲坠。丫头们轮番在床前守着,又是拧手巾擦他的手脚,又是煎药喂他吃,人人都把一颗心揪着,连冯照妆奚涧也来瞧过两回,余妈妈不必提,直呼天抢地哭了一夜。

  冰结画角,鼓楼重敲,动乱的风雪次隔日止了,久违的阳光再次轮转大地,照得人暖洋洋的,幻觉中有一场春意早归。

  烧了一夜,清晨奚桓倒见些好,脸上有了点颜色,也下得了床,嚷嚷口渴,一气吃了好几盅水,又用了些早饭,叫采薇搀扶着到廊下晒太阳。

  采薇怄得直跺脚,一条石榴红的裙翻起汹涌波涛,“才见好,又作什么死?为着您病,我生生熬了几宿没睡觉,您是要把人熬死才心甘?!”

  奚桓套着件貂毛镶滚的道袍,又朝龙门架上笑指,“取那件兔毛毡的斗篷来我披上就是,好些天不见太阳,阴得身上都要长苔藓了似的。”

  “没什么的,”采薇见他笑,心里止不住高兴,乐呵呵取来斗篷,“病了这些日不敢洗澡,夜里又发冷汗,身上自然有些潮。等过两日再好些,烧得热热的水您舒舒服服的泡一泡就好了。”

  阳光斜晒长廊,奚桓欹着阑干坐,采薇使人架了熏笼在膝前,又取了灰鼠毛袖笼来。奚桓咳嗽才稍好些,太医夜里瞧过,只说是咳坏了喉咙,因此出的血,此刻开口,嗓音仍旧沙哑得不成样子,“姑妈什么时候送嫁妆过去?”

  “后儿先抬过去,下剩的零碎,初十备了二十八抬与花轿一齐抬过去。”

  那秋蘅屋里听见,冷笑着出来,“老爷当她亲妹子,另添补了许多,还搭了两处田庄共一百多亩地。我的老天爷,满世界打听打听,哪个县令家的女儿陪嫁陪一百多亩地的,一年一百多石粮食,就是下辈子也吃不完。那单家,祖上封侯时虽赏了许多地,可几代人下来,卖的卖,典的典,早就七零八落了,如今兀的多了这些东西,只怕满府里都要高兴疯了。”

  “秋蘅姐,”采薇听不得她奚落,便斜眼讽她两句,“姑妈嫁人,你多这些话儿,莫不是你也想二嫁了吧?要不七出之条你拣一个犯了,让你们当家的把你休了,你再嫁一回?”

  秋蘅甩着绢子,作势要来撕她的嘴,采薇四处求告,使人来帮她,几个丫头正闹作一团,奚桓却兀突突咳嗽两声,飞沙走石的声音震下来,“秋蘅,你把太太早年留下的单子拿来给我瞧瞧。”

  原来大乔早年留下一份产业都给了奚桓,一并田地铺面金银玉器古董字画多数,田地铺子一应外头照管着,单是金银玉器古董字画等死物存放在库里。秋蘅见他忽然要,料定了是要给花绸添补嫁妆,心里虽不甘愿,到底不敢违令,戴上灰兔帽往大管家那头去取。

  院门口出去,见北果领着三位风领灵俏的仙娘进来,便捉了北果到边上问:“小鬼头,这两人是哪里来的?”

  北果嘻嘻拱手,“不敢瞒姐姐,这两个是碧乔胡同的粉头,一个是连大官人的相好,连大官人听见咱们爷病了,不好进来,便请她们进来探望。”

  说来是施连二人在拜月阁打茶会时说起奚桓病倒,便顺道请云见来探问,那云见心眼儿一动,又拉着月见一道前来。

  起先月见还推,“我去做什么?你去好歹有个正名分,是替连大官人去瞧。我既不与桓大爷要好,又不与连大官人相好,白白贴上去做什么?你瞧桓大爷,性子虽随和,却淡淡的,我何苦去讨那个没趣儿?”

  “你是傻子,他远着你,你近着他就是,咱们做的就是巴结男人的营生,你这会子又装什么小姐?我只告诉你,他家中可比连朝家中还殷实得多,就是弹一指甲,也够你花销一辈子的,你素日里应酬那些没要紧的还十二分上心,怎么对他就装起矜贵来?”

  云见劝了半晌,月见暗忖有理,凭他心意如何,有银子就是实在!

  于是二人单带着丫头,佩着金钗玉钏,穿着妆花裙,厚厚的呢子袄,迤行进屋,福身问安,丫头们看了茶果,采薇又使人上了些稀罕点心,拢汤婆子与二人抱着,中间又架了鎏金珐琅彩熏笼。

  那月见横眼一看屋子,饬饰精美,陈列富贵,心里不免又起巴结之心,亲自往进门的丫头手上接了只紫水晶碗递到榻上,近窥了奚桓一眼,“我瞧桓爹的脸还是有些白白的,自己却觉得怎么样呢?”

  碗里盛着热热的牛奶,奚桓呷一口,使采薇也给二人换上牛奶,唇线抿得薄薄的笑,“好了许多,劳烦二位姑娘来瞧我,因病了,好些时没见施兄与连兄,未知他二人如何?”

  “好呢,”牛奶里搁了酥油香煎,又搁了蜜,吃得云见眼缝弯弯的,“连大官人施大官人两个皆是甲榜中第,只是桓爷这个魁首却病了,大家贺喜,总缺了人。”

  “不妨事,改日我好了再请他们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