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花绸急急把他胳膊晃一晃,“你到底要做什么啊?可不许瞒着我!”
奚桓搂着她,附耳低说半日,花绸脸色久久似风云变化,把两眼抬起来,眉心轻攒,“这法子,可行么?”
“有什么不可行?”奚桓支着条膝盖托住她的背,洋洋地晃着脑袋,“我保管单煜晗老老实实写下休书。”
花绸沉默良久,望着炕桌上的烛火,一寸寸湮灭,滴下丑陋的蜡。
太阳覆灭了烛光,第二日,花绸因要往范家去,早早起来梳洗,一醒来枕边业已不见了奚桓。自打中旬周乾回来,奚桓越发忙碌,每日在翰林院当完值,便约着施兆庵连朝等人往云林馆密谈,夜里回来,还要与奚甯在书房说半晌话,到二更才得歇息。
朝廷里的事,花绸帮不上忙,只能空叹,仍旧起来洗漱梳妆,穿着酡颜掩襟长衫,配着樱花粉的百迭裙,显得玉骨珊珊,轻盈出尘。又打点了两匹缎子、四张帕子、两条汗巾,用红纸包好,告诉奚缎云一声,携了椿娘往外头去。
恰在角门上碰见韫倩套了车来,在马车上朝她招手,“索性你的马车给椿娘莲心两个坐,你坐我的车,咱们好说话。”
花绸应允,捉裙上车,见韫倩打扮得格外雍容,妃色遍地撒金通袖袍,头上带着金芙蓉分心,鬓上斜插金风钗,手上又是一对红玛瑙对镯,指上戴着两颗金嵌猫儿眼的戒指,脚上穿着金线绣的软缎鞋,横竖浑身撒金,通体富贵。
惊得花绸从上看到下,又由下打量上来,连连咂舌,“啧啧啧,我的老天,你如此露富,就不怕你家太太将你揿在桌上,不吐出银子就不叫你走?”
韫倩障扇咯咯地发笑,两个眼都是光芒,“我就是故意做出这般打扮的,哎,就要她看着眼馋又得不到,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一颗心直痒痒,又搔不到,我活活气死她!”
“你不知道她今日是安了心要抠你的钱花?”
“就是知道,才让她瞧见。”韫倩飞起眼角,想想都痛快,“我还要叫她晓得,如今卢正元的库都是我管着,我给野猫野狗,偏不给她!”
花绸见她这洋洋得意的模样,不禁陪着一齐笑,两个人头扎一处,细说一番要怎样气那庄萃袅才好,说得欢欣鼓舞,手舞足蹈。
笑一阵,花绸因问起:“纱雾到底带去卫家多少嫁妆,怎的就叫卫家使尽了呢?”
韫倩冷笑两声,提起腰来,就把幸灾乐祸之态振振地提了起来,“我告诉你吧,这些年,我爹四处谋出路,花了多少冤枉钱?他心里向来没有女儿的,舍得给多少?还是太太心疼纱雾,亲生女儿嘛,哪里能不多打算着呢?背地里攒了一些与她,加之卢正元送来的聘礼,也折了些与她。也不算什么,家私料子头面收拾,拢共算下来,满破四五百两。”
“四五百两?”花绸摇着扇,有些不肯信,“那上回送她出门,我怎么瞧着是六十八抬呢?再别提出门前几日抬过去的。”
“嗨,那都是太太为了充脸面,乱着置办的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不过是留着到那边赏下人玩儿罢了。”
花绸轻轻摇首,一面好笑,“怪道了,四五百两银子哪里够卫嘉掏澄的?”
“说的正是这话,那卫嘉我从前不是与你说过的,染上了个赌钱的毛病,偏生手气不好,在外头输了好些,因此拿了纱雾的嫁妆补亏空。这还不算,他爹也掏了许多,”
到此节,韫倩执扇半遮了口,声音细细的,像怕被谁听去,“听说,他爹在顺天府里挪用了官府追缴的脏银,正四处找人填这个窟窿呢。”
“我也听二哥哥提过那么一嘴。只是我就奇这庄太太,她那么个泼辣性子,卫家使了她女儿的嫁妆,她就不恼?”
“恼有什么法?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提着裙去卫家闹一阵,纱雾往后还有好日子过?哼,这就是风水轮流转,今番也转到她头上去了,我冷眼等着看她与她女儿的好结果。”
花绸暗里回想奚桓昨夜的话,这“好结果”只怕不迟来到。她笑一笑,抓起韫倩的手,“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好结果呢?只怕报应不爽,你等着瞧吧。”
此话似有弦外之音,韫倩别眼打量她,心内琢磨片刻,不明机锋,也懒怠琢磨,只反握一握花绸的手,用了些力道,像某种无声的支持与鼓励。
马车停在范府角门上,难得见庄萃袅亲自来到角门上来迎,拽着纱雾,两个人云霞映彩衣,好不惹眼。韫倩这一遭,实实在在地抬头挺胸下了车,与花绸相携,高傲得似只艳丽的孔雀,抬着下巴见礼。
花绸分明瞧见那庄萃袅恨得咬牙切齿,可匆匆间换上一副笑脸,把多年对纱雾的慈爱,难得肯分些与韫倩,亲亲热热拉着她进门,一箭之速踅进上房。
屋里彩屏流光,桂香四溢,花绸打眼一瞧,在榻正椅后头高案上寻着一株金桂,用瘦腰梅瓶插着,还算典雅。踅进四折屏风,里头预备了酒菜,细细一数,竟是四盘八簋,四样精致素菜,八类鸡鸭鱼肉,又有玉瓶摇酒,金壶瀹茶,款待贵客,也不过如此了。
这厢心里正好笑,那厢韫倩直直笑出了声,“太太摆这一席,好生郑重,不知道只说是请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呢。嗨,太太何必破费,我就是嫁出去,也还是这个家的女儿,自家人,何必讲究这些?”
常言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正应在庄萃袅身上,她如今是有求于人,难免讲理有节。
又想着往日与韫倩结下的仇怨,越发有些做小伏低的意思,满目慈爱地来牵韫倩的手落座,“你先嫁了人,如今你妹子也嫁了人,那房里虽有个范玦,到底不是我的儿子。我膝下无人,时常一个人坐着,想起从前的事来,心里十分过不去。现请你回来,就是为着要向你赔我从前的不是,你心里宽一宽,不要记恨我。”
说到此处,再恰当地装点泪花,做得十分动情悔恨的模样。跟前有个婆子,又在旁帮腔,“太太一人在家,时常挂念两位姑娘,家里再不好,出去了也是要想念的,这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大姑娘快劝劝太太,高高兴兴的日子,哪里好哭?”
韫倩将这些人睃一眼,朝花绸递个眼色,转过脸来乔张致地虚劝两句,“妈妈讲得是,从前也是我不好,总爱与太太顶嘴,哪里单是太太的不是呢?”
话一出口,庄萃袅登时抬起脸来,那两点泪花早不知所踪,笑嘻嘻地拉了左边纱雾的手,搭在右边韫倩的手上,“好好好,今日你们姊妹又在我跟前了,我心里好生高兴。韫倩,你妹子出嫁以来,嘴上常挂着你呢,今日才进门,就忙着问我姐姐有没有到,可见姊妹情深,平日闹点小别扭,嫁了人,反倒愈发要好了。”
说着朝花绸睇一眼,“她姑妈,你说是不是啊?”
花绸心知肚明这庄萃袅请她来,一是做陪客,二是做说客。便将下巴慢着点一点,“庄嫂嫂这话说得倒是没错的。”
几个人乔佯做派地寒暄一番,吃了几盅酒,场面似热起来。韫倩冷眼等着庄萃袅开口说银子的事情,庄萃袅呢,先使身边婆子打了好些花枪,估摸着人骨头也软了,情分也捡起来了,适才慢吞吞启口:
“姑妈,我命苦,两个女儿,大的嫁了个风前的蜡烛,瓦上的薄霜。原指望着小的能和顺些,可那年在你府上出的事情,你都是晓得的。无法,只好将纱雾许给那卫嘉,再不敢求别的,单指望着两口和和气气的才好。不曾想……”
那鼻翼一抽,这幅光景,就该哭起来了。花绸心内暗笑不止,面上十分体贴地由绣里牵出条绢子递过去,“嫂嫂的苦,咱们心里都晓得。”
庄萃袅接了帕子,朝韫倩瞥一眼,见她提着箸儿没事人一般吃吃喝喝,便呜咽一声,哭将出来,“姑妈还有不知道的呢。我原指望纱雾到了夫家,不要做多大的官奶奶,就两口客客气气的便知足。谁知那卫嘉却是个酒囊饭袋子,肚子里不装别的,只管灌黄汤,这也倒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个赌钱的恶习,把纱雾带去的家当,一个子儿不剩,花得精光!”
说完又看韫倩一眼,韫倩心里明镜似的,也不看她,只顾着吃喝。庄萃袅心里明了,这是不直说不开口的架势,便朝花绸蘸蘸泪,愀悲莞尔,“好在韫倩还算美满,姑爷年纪虽大些,可年纪大知道体贴人。瞧我们韫倩,脸色红润,益发风光。”
花绸亦将韫倩瞥一眼,轻轻一笑,弹回了她的话,“嗨,俗话说面子风光里子空,个人的苦个人知道罢了。韫倩心里也是一堆的苦,只是怕哥哥嫂嫂挂心,不肯在你们面前露出来罢了。”
闻言,韫倩忙顺水推舟,搁下牙箸,“太太老爷为纱雾操心还操心不过来,何苦又为我的事情烦心呢?我在卢家,也是勉强,虽说卢正元不缺我吃不缺我穿,还将家里的银子给我管着。可他那个人,心眼多得呢,自个儿心里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账,我今日多花一厘,他也是知道的。从前就常抱怨,给家里送来那些聘礼,怎么连个响也听不见?叫我也不知怎么回嘴好。”
擂台才摆开,就输了一个回合,庄萃袅翠黛凝恨,踟蹰间轻轻舒展,“我看大姑爷十分大方,倒不是那样的人,若小气,你瞧瞧你身上穿的戴的,哪里舍得给你置办这些?”
“小气么也不小气,可也谈不上大方,这些东西办在屋里,都是有数的,什么日子没准管我要去典了,也未可知。”
“这是你姑娘家使性子的话,他好好的,典你这些东西做什么?你家里甭说这点子,就是东门外大街,只怕也能盘下来。”
韫倩嘻嘻一笑,重提牙箸,在碗口敲一敲,声音又脆又冷,“太太说笑,盘东门外大街做什么?老爷常对我们这些妻妾说:‘咱们家虽有钱,可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该省检还得省检,不该花的银子,一个铜板也不能花。’您听听这话,我还敢乱在外头胡来不成?”
一番你来我往,庄萃袅的脸色已有些不大好看,几条泪痕毫无章法地铺在脸上,将厚厚的脂粉滑出几道沟壑,似一条条死路,哪条都不大走得通。
这时候,偏偏花绸又搭腔,“韫倩这话倒不是假话,连我与她这样要好,上回管她借五十两银子,她也有些支吾,后来还是省了两个月的月例给的我,我死活不能要。嫂嫂您说,我既然与她这般要好,见她为难,哪里还能伸手接那个钱呢?只怕接了,夜里觉也要睡不好。”
两个人承上启下地,将庄萃袅还没出口的话堵回了腹中,一时拿不准该从哪个方向下话头。正踞蹐,见韫倩拂袖伸手,去夹一道油炸烧骨,那手上戴着两个硕大的金嵌猫儿眼戒指,在阳光里一闪,晃得人眼冒金光。
先前纱雾听她娘周旋了这一堆话,早有些耐不住,眼前见这两个戒指,顺着胳膊上去,又见满头珠翠华丽,心里如何忍得?
登时“啪”地拍下牙箸,两眼泛冷地睇着韫倩,“我与姐姐明说了吧,我眼下要使二千两银子,找姐姐先支,明年或有了,还给你,若没有,后年还你。”
几人皆是一振,花绸抬眼细看她,还如从前那般憨态可人的貌美,只是如今失了“可人”,只剩下了憨,那美,便也似抽了水分的花,只剩空颜色。
就连韫倩,也不由摇头感叹她的愚不可及,“你这样的阵仗,知道的说是你管我借银子,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山上的土匪,下山来劫道呢。”
庄萃袅心道不好,还没开口,业已得罪了她,只怕再不能开口。于是忙在中间调和,“你妹妹就是这样不会说话的性子,为了她这张有口无心的嘴,凭空得罪了多少人,连她婆婆也得罪了。你是姐姐,请多担待些。”
不想纱雾瞧不惯她娘做小伏低的模样,偏也长了副硬骨头,“娘,何必这样兜三绕四的,咱们请她来,原本就是为了借银子。大姐姐,二千两今朝对你,也不是什么大的数目,你何苦在我们面前装腔作势的?你就给句准话,是借还是不借?”
少顷,韫倩把笑也住了,眼也冷了,“我借如何,不借又如何?说来我听听,是不是我不借,就要将揿在这里现打一顿板子?明白话告诉你,我范韫倩从前不怕你们作践,如今更不怕!”
花绸在旁听了,把腰徐徐挺起,无声中为韫倩壮足了气势。
纱雾向来是个绣花枕头,叫这一唬,呜呜咽咽哭泣来。
到此节,庄萃袅也难再做好样子了,却也不好把脸皮撕得太破,只是稍稍挂起脸,“一家子姊妹,有什么好闹的?纱雾不懂事,未必你韫倩还不懂事?说起来,你是姐姐,妹妹有难,问你借点银子,你又不是拿不出,何苦要刁难她?”
“拿得出,”韫倩软软地放了肩骨,倏地化出一副冷蛰蛰的笑脸,“也不拿。”
屋里倏地沉寂下来,在彼此想要杀死对方的目光中,珍馔变冷,渐渐泛出死肉的膻腥。
第60章 . 玉山颓(六) “我也想问,你爱我吗?……
西风吹得闲云去, 湘香暮晚,席面不欢而散,蝉喧悉数凋敝下去, 吵嚷的人间静沉, 却浮起浩大的欢喜。
韫倩挽着花绸,打正房里出来,说得兴起, 裙里的脚尖轻轻蹦起,振荡浑身的痛快, “风水轮流转,她们也有求到我头上的时候,总算叫我出了一口恶气!你瞧见方才太太的脸色没有?分明怒得三尸暴跳,恨不得当场打我一把掌才好,偏偏有求于人,还不敢把我得罪得太狠, 真是看着她那张脸我心里就爽快!”
暮霞似一场大火, 烧断楚岫与遥山, 花绸的眼眺望过去, 面带悠长的笑意,“你受了她们这么多年的气, 也好, 今朝也算是报了从前的怨。只是没借着银子, 一扭头去问卢正元, 卢正元会不会卖他这位泰水的面子?”
“你放心,他虽有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会借这有出无进的账。往日就常有些不满意我爹和太太, 总说他们一个是掉在官坑里,一个是栽到钱眼里去的。”
花绸若有所思地点头,睐目莞尔,“她们借不到银子,心里只怕更恨足了你。大家场面上,总要过得去,往后你有个什么事情,难免还要去求他们,不好太撕破了脸面。我替你出个主意,你不能借银子与他们,叫她们找桓儿借去。”
“做什么?”韫倩瞪圆了眼,“你发什么善?扯我后腿不成?”
“不是扯你后腿,我有我的道理嘛,你放心,银子也不会白借给他。或许卫嘉能帮我与桓儿一个大忙,还能叫你这没脑子的妹妹受足了气,你高不高兴?”
韫倩把眼转一转,思一晌,点了头,“你有你的道理,我信得过你。回头我去与她们漏个风,叫卫嘉找桓儿借去。”
花绸嘻嘻一笑,“多谢。”
“不必谢,我还没见过上赶着要借钱给人的。”
二人牵着走出门来,不想马车前头又停了一辆马车,正疑惑是谁家的,倏然见毕安哪里蹿出来,在花绸跟前拜礼,“奶奶,总算见着您老人家了,爷在车上等着呢,请您上去说句话。”
花绸的心顷刻变冷,好像蓦地泼来盆冷水,浇熄了它。她打眼朝那车上一看,果然见单煜晗撩了帘缝,露出半张脸,被一束光斜照着,眼似一片岑寂的湖。
那些死气沉沉的阴翳随之朝花绸笼下来,她收起笑脸,使韫倩上车等候,捉裙往那车上钻进去。
里头倒宽敞,绮窗遮阳,香阗藻井,单煜晗穿着件湛蓝的法氅,里头裹着月魄的直裰,端得是一位锦绣公子,脸色微冷,除去了一切繁脞的饬饰,目光只剩一点逼人的寒意。
他已经懒怠用客气来装点这一段对他毫无作用的婚姻,此刻说话,更像是上而下的命令,“在外头野了这几个月,也该想着回家了。”好像她是他放出去兔子,轻轻一收臂,就能把她拢回笼中。
花绸靠着侧面坐下,也褪去了一切多余的伪装,一行拂裙一行笑,“你还没瞧出意思来么?我与你不是一路人,也做不来夫妻。”
单煜晗自然是瞧出来了,可他就是不想放,谈不上舍不得,更谈不得因为爱,大约只是把她看做本该属于他的某件物什,譬如原该属于他的豁达仕途,却无端端受尽阻碍。
越阻,他便越生出股斗志,势要与阻拦他的命运较量一番,“做不做得来,也做了夫妻,你就是死了,骨头也得埋在我单家的祖坟。既是我家的媳妇,不在家侍奉丈夫孝顺父母,只顾在外头乱跑,是何缘故?我劝你早些回家,在奚家终归不是长法。”
残阳透过绮窗铺在他半张脸上,那一点笑意似结了霜的琉璃,雾蒙蒙的,精致冰冷。花绸却不再怕他,目光平平地与他交锋,好像她从来都与他势均力敌,“不是长法就想个长法出来,路总是人走出来的。”
单煜晗些微攒眉,带着些难以置信将她细细打量,见她风姿淡雅,目静如水,比从前添了许多年华静逝的沉寂。
不知怎的,他对着她,就像对着一面镜子,她总能照出他所有的喜怒哀乐与郁郁苦闷,他有些贪恋那种放肆的真实。
因此,他放下一点居高临下的姿态,躬下腰来,两个胳膊支在膝上,去抓她的手,握着两手中,“你闹脾性也该闹够了,当初你病,家中避忌,是有些不对。可你算算,自你回了奚家,母亲三番五次使人去接你,我也三番五次去,碰了多少壁?你要争体面,也算争回来了,好好跟我回家,奚家真不是个长住的地方。”
语气十分温和,可花绸心知肚明,他不是在求她,她只是在向那些他遥不可及的东西在低头,仕途,名利,她是它们的化身,好像战胜了她,他就可以理直气壮觉得那些也能属于他。
她不想成全他,也不想委屈自己,所以漠漠抽回了手,“你错了,我不是在争那些没用处的体面,我是在争我以后的日子。我跟你回去,老实做你的贤妻,我能得到什么呢?你家面上光鲜里头苦,多余供我挥霍的银子也没有,你对我也不好,我图你什么好呢?”
她不屑地笑一笑,眼神像蔑视一个一穷二白的乞丐,“倘或我爱你,那我什么都不图也是好的。但我又不爱你,你也什么都给不了我,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给你做一个花瓶?倘若是为了终身有个依靠,你也实在算不得是个稳固的依靠,且不论别的,只说你好高骛远,贪图名利,在官场上终不能长久。哪一天你出了什么事,我不但没有依靠,恐怕还会被你牵连。”
一番话似噼里啪啦的算盘响,尖尖利利,又冷又硬,分斤拨两之下,单煜晗变得毫无价值。他实在意外,欹回车壁,冷眼睨她,“我实在没瞧出来,你是这么个会打算的人,我一直以为……”
“你以为我是个端庄秉持的贤妻?”花绸笑睇他一眼,目光精致而市侩,“假使我爱你,刀山火海我也跟你去。可惜我不爱你,就是与你淌个水洼,我也得在心里计较计较划不划算,淌过去,你又能回报我什么?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会拨算盘,我从前不说,只是把算盘搁在肚子敲拨,如今也敲给你听一听。”
日光由绮窗上滑落,像掀开了那些精饬细饰的美德,露出自私自利的本性。
望她良久后,单煜晗忽然牵起一侧的唇角,半张脸笑一笑,“你说这些,无非是想我对你失望,好写了休书给你。你也错了,我对你从不抱有期望,自然也就不会有失望,你爱不爱我都没干系。反正,你是我的妻子,我好或不好,不会受你牵连,但你会被我牵连,想一想,我是不吃亏的。”
检算起来,花绸是曾想过要安于礼教甘于束缚的,但此刻,她忽然懂得了自己,她实在没办法去爱上他,他们都是如此墨守规则的两个人。
她也没奈何一笑,语气带着叹息,“我吃亏了呀,因此更不能跟你回去了。”言讫掀帘子就要下车。
那车帘缝隙里卷进来一缕风,与往日吹在单煜晗耳畔的似乎没什么不同。可这一刻,他忽然想在追逐功名的激流中略停一停,抓住这一缕风,仿佛抓住他年少时候的虔诚与意气。
于是他伸出手,拽住了花绸的胳膊。花绸骇异地转回眼,他的眼神却有一丝闪避,是怀疑。
连他自己也怀疑,但他还是问出口,“你可以不跟我这么计较吗?”
一霎把花绸问得怔了,她认真地想了又想,短短的光阴都快把单煜晗那一点点期待消磨殆尽,她才在他意料之外与情理之中开了口,“那你肯为我牺牲一点半点你的仕途前程么?”
彼此的眼睛成了宝鉴,映着如此自私的两个人,怎么可能相爱呢?花绸再度莞尔,将素腕在他手中转一转,轻轻抽出来,像真正地与那些无爱无勇的过去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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