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略御史大夫 第75章

作者:蔡某人 标签: 欢喜冤家 甜文 复仇虐渣 古代言情

  不愧是清河崔氏门风孕育出的好儿郎。谢珣心中赞赏,嘴上淡淡,一路不过跟他谈淮西的正事。

  崔皓的寝居在后院,谢珣一进来,见家仆们各司其职不见慌乱,只是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药气在昭示着主人已经是缠绵病榻了。

  听说谢珣来了,崔皓昏昏沉沉地转醒,一口痰卡住,嗬嗬半晌,崔仙蕙给他不断轻抚着后背:“阿爷,吐出来就好了。”

  崔夫人去了寺庙,榻前只她和小婢子忙碌。眼前一袭紫影掠过,她那疲惫的心方又有力地跳动了两下,垂着眼,见过礼命人搬来两具胡床。

  “是中书相公?”崔皓眼窝微陷,脸皮子失去了光泽,谢珣坐到他身边,握住了他伸出的一只手,又硬又干,“是我,小谢。”

  他想不通,自己走的日子不算长,怎么崔相公就病成了这样?仿佛是知他所思,崔仙蕙柔声说,“阿爷外放那些年,很多事,都亲力亲为,修堤堰湖,劝课农桑,绘制舆图,风里来雨里去,回京时身体就已经大不如从前。后来,入翰林院,也是殚精竭虑,相公走后,户部的事担子很重,阿爷便病倒了。”

  她说的委婉,但谢珣心里有什么不明白的,崔皓挥挥手,示意一双儿女先出去了。

  他费力把舆图取来,就在他案头,对谢珣道:

  “汴水的这条道,我苦思冥想琢磨很久,太费钱,不如从淮阴再开辟新的水路,”他干枯的手指在上头划拉出很长的路线,谢珣的目光便跟着走,经过颍水,入项城,最终停在郾城。

  “我粗粗一算,大约能省下八九万贯钱。”崔皓说起漕运,眼睛难得活气,很亮,但转瞬又黯淡下去,“朝廷太难了,当年王摩诘诗里说长安城是九天阖闾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不知道此生我辈人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一眼那样的长安城。”

  恐怕是没有了。

  崔皓心里有深深的悲凉,盛世的梦,盛世的诗人,都早成过去。他老病侵夺,这很可怕,手头的事情还没做完,人倒先垮了,这让人简直怆然欲哭。

  “相公,不必如此伤怀,你好好调养,还会好的。”谢珣摩挲了下舆图,“容我明日跟陛下商量此事,官军要耗粮草不错,可淮西军同样要耗,跟朝廷比,他并不能耗得起。”

  崔皓摇头:“拖久了,就要生变,陛下如果在淮西打不开局面,河北便更是无稽之谈了。我担心,事情又变得像当年奉天之变那般。”

  先帝朝急于削藩,局势失控,天子仓皇狼狈出逃,死了无数王公大臣,包括谢珣的父亲,也包括清河崔氏的族人。

  “我绝不会让奉天之变再度重演,哪怕我死。”谢珣声音极冷,眉宇间隐约可见腾腾的杀意,“相公安心养病,我盼相公早日回朝,共商讨淮西大计。”

  窗子那有融融热流扑进,谢珣便替崔皓打起了扇子,崔皓很过意不去,挣了下,强撑着把粮草的事和谢珣详说一遍,到最后,面色惨白,冷汗不住,谢珣不忍心,劝道:

  “相公别说了,等有了精神再说不迟。”

  没想到,崔皓倏地攥紧了他的手腕,像垂死之人最后的挣扎似的,目光是病态的灼热:

  “我怕我来日无多,中书相公不是财官出身,我说句大言不惭的话,许多事,怕没有下官熟稔。”

  缓了一阵,崔仙蕙进来,伺候父亲吃完药又默默退了出去。崔皓怔怔看着女儿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嘴唇动了动,两只眼,有些渴望地看向谢珣:

  “除了公事,某还有些私事不知道能不能托付给中书相公。”

第69章 、淮西乱(2)

  面对那双焦灼的眼, 谢珣若有所思,答道:“令郎这回随我去东都,人很干练, 相公教化出的郎君,不用托付任何人,他自己都知道该怎么走。”

  谢珣持身清正, 和同僚之间向来只有公事并无私情可言。崔皓连道了几个是,像是难张嘴,一脸的犹豫, 做老父亲的一为儿女的事,那张脸上, 总不自觉就跟带点讨好的神气。若在平时, 崔皓也绝不肯轻易开口跟谢珣相提, 无奈经此一病,只觉得自己是日薄西山, 心里扑通急跳:

  “相公过誉了,犬子不才, 他年轻人,还需中书相公多提点。没吃过什么亏,也没受过什么气, 不是好事。”

  好不易把崔适之说完,崔皓的老脸滚烫:“相公今年二十有七了吧?”

  谢珣心里明镜似的,微微一笑, 唇齿清晰地告诉崔皓:“日月如梭,我确实是老大不小的年纪了,该成个家,可惜郎有情, 妾无意,要打动一个女孩子的心,原来不是那么容易。”

  这弦外之音,再明了不过了,崔皓怔了怔,一时竟不知接什么话好,满腔的寥落全都压在了微颤的短须上。

  再多问,那就太直白了,崔皓有些神思恍恍的,最后,也不知自己又说了些什么,命崔适之送客。

  临到门口,谢珣要见一见崔仙蕙,夏风燥热,崔府檐角下的铁马发出清脆声响,崔仙蕙却行动无声,一举一动,都那么标准。

  “我临走前,崔娘子送我符袋寓平安之意,如今果真平安归来,这样东西,还是物归原主的好,多谢了。”谢珣把丝线束的符袋拿出,“海上生明月”几字,清丽淡然,崔仙蕙那颗心急急坠了下去,但面上却依旧从容,“送出去的东西,自然没有要回来的道理,宦海风波险恶,台主留着罢。”

  她裙裾一荡,引谢珣往花园走,“我有件事,诚心想拜托台主。”

  谢珣坦然颔首:“你说,只要我能办到能帮上忙。”

  崔仙蕙神色一凛,止步驻足:“请台主答应阿爷愿意娶我。”

  到底还是闺秀,这句说完,虽强自镇定,脸不可避免地红了,她看着谢珣那张讶然的脸,语速极快:

  “请台主听我说完,我阿爷他,只怕时日不多了,积劳成疾,我虽是女儿,但我自幼受到的疼爱远甚兄长。我婚事未定,成他心头郁结,请相公假意应下来。若是阿爷能撑过这劫,我会悔婚;若是不能,”她眉宇间顿凝哀愁,“我要守孝,也自会退了跟台主的这桩婚事。”

  “我知道,这实在是不情之请,也很荒唐。”崔仙蕙泪眼晶然,她拿帕子不着痕迹擦去,像是风眯了眼。

  谢珣静默听完,望着眼前秀丽少女把脊背挺的很直,她素来四平八稳的脸上,有几分倔强的傻气,全然不似她平日留给他的印象了。她是个好姑娘,但世上好姑娘多了去,他谢珣总不能都娶回家中?

  “崔娘子,我的名声一直不好,不知多少人暗地里忌恨我。所以,我无所谓舆情。但你出身清河崔氏,未出阁的姑娘,不能太想当然,这样,对你,对你的父亲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说的足够委婉,崔仙蕙却很执拗:“我自己担着,台主既不在乎舆情,就请答应我。”

  谢珣不愿意冷冰冰一张脸对着她,只能坦白:“我心里有人,有想娶的妻子,只不过,现在遇到些麻烦,一时娶不了她。”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崔仙蕙脸色一白,轻声问:“是那位春娘子吗?”

  两人有过短暂的交集,她明艳的容颜,娇俏的身姿,崔仙蕙记得春万里举手投足间的活泼。

  “是她,你应该在老师家见过。”谢珣想到脱脱,一阵风来,几瓣繁花轰然飘落,热闹而绮丽,他唇角不觉弯起。

  崔仙蕙心中凄然,微微笑道:“是我莽撞了,真是羞愧。”

  从崔府出来,谢珣只觉压抑,无论如何,他都会拒绝。他一直都很擅长拒绝,无亲无友,刻薄冷酷,御史台的臣子就该像个孤臣,心甘情愿做天子的眼。但这回不同,崔皓是良臣是能臣,是天子也是他能信赖的,崔仙蕙没什么不好……若是从前,他没有遇到脱脱,也许,就真的会答应下来了。

  拒绝别人,原来不见得痛快高兴。

  西市里,脱脱用刀尖挑起块肥而不腻的炙肉,也不蘸佐料,往嘴里一送,香的呛人。她吃的满嘴油花子,又喝酒,骨咄在一旁看她吃的专心,也跟着喝,胡子上全是酒渍:

  “要我说,婆娘嘛,就该找个汉子,生一堆娃娃,在家奶孩子多快活。”

  他知道脱脱在等谢珣的消息,可自从回了长安,中书相公贵人多忘事,再没出现过,倒是御史台的人跟的怪紧,有个屁用?

  “原来,你还奶过孩子啊?这么清楚,既然是个快活的事情,你回帐篷奶孩子好了。”脱脱睨他一眼,继续吃肉,“你真没出息,不关心你该得的钱,一个大男人,关心婆娘嫁汉子生娃娃,不害臊!”

  骨咄“啧”了声:“那有什么?婆娘想汉子,汉子想婆娘,天经地义。”

  脱脱从小五那里收了钱,很慷慨,连着请两人吃肉喝酒。但谢珣好像把她忘了,她咕嘟着嘴,恨恨地撕肉,一口下去,把自己噎了个半死。

  首相遇刺的案子本已结案,朝廷跟成德翻脸,如今,又冒出平卢的证据,皇帝只能秘而不宣暂且压下。淮西打的不顺,崔皓病倒,朝堂上建议罢兵的臣子们叫嚷的很凶,皇帝在上头坐着,当做听不见,冷漠的睨着底下百官众生相。

  唯独谢珣和盐铁转运副使陈异一言不发。

  众人撺掇着谢珣:“中书相公不说句话吗?”陈异是财官,历来被长安的文官集团轻视,当他不过是替天子敛财的一条狗。士大夫怎么能只想着钱呢?大家对他嗤之以鼻。

  他就算哑巴了,也没人在意。

  但中书令不说话是几个意思?

  皇帝身后鱼辅国幸灾乐祸地瞥着谢珣,横竖他自己现下不能立功,他中书相公又能好哪里去?解了东都之危,是本分,不解那就是无能,该轰出政事堂……鱼辅国在心里快活一遍,脸上拿出了几分与天子心情相得益彰的悲壮感。

  “胜败是兵家常事,当务之急,是重新选择可堪大用的将帅,后方确保粮草,王师出征,没有一次战役失利就罢兵的道理。”谢珣三言两语把态度挑明,谏官不肯了,咄咄逼人义正言辞:

  “谁人是可堪大用的将帅?朝廷要拿多少粮草给前线试错?敢问中书令,是不是要等到师疲财竭那天才肯罢手?”

  “到那天了吗?”谢珣眉眼凌厉。

  “中书令不到黄河不死心,却要拖着全天下的百姓……”

  “别全天下了,”谢珣冷冷打断,“河北多年臣而不赋,淮西平卢亦如是,那里的百姓只知有节度使不知有朝廷,他们的赋税,跟朝廷半点关系都没有。”

  皇帝听人吵的头疼,当即下旨贬黜了和谢珣针锋相对的右拾遗,让他滚出长安。右拾遗倒很有骨气,不待人驱,撩袍跪倒最后慷慨陈词了一番,抬脚走人。留下面面相觑的文官们,心里赞他一句好样的,面上,却没人再出声了。

  下朝后,谢珣陈异被皇帝留后,其他人,退出了大殿依旧群情激奋,你一言,我一语,凑一起乱放炮,唾液飞完,悻悻地各回府衙视事。

  “呦,户部这回被油煎的滋味看来很好,尚书还是这么精神呐。”

  “说笑了说笑了,不过煎习惯了,皮糙肉厚,还能怎么样,干着呗,实在干不下去了,我自请外放岭南!”

  一路上全是阴阳怪气。

  脱脱等谢珣等到长毛,这天,终于在聒噪的蝉鸣声见到吉祥一脸油过来,被领到曲江谢珣的私宅,一进去,花木掩映,清幽阵阵,凉爽了不少。

  “今年这季樱桃,台主卖了吗?”脱脱两只眼不忘乱溜,吉祥一哂,“春万里,你到什么时候都不忘钱的事,难得,不知该说你是天真烂漫,还是少根筋。”

  脱脱心里骂他一句“酷吏”,盘算着自己日后还得在官署混,不好翻脸,于是把那张本要摆出“本仙女不屑和你扯淡,滚你娘的”的豪横面孔,变成了假装什么也没听见的模样。

  领到临水榭的亭子外,吉祥让她等着,远远的,她瞧见谢珣一身道袍,连幞头都省了,身上洁净的跟世外高人似的,自己倒好,热一身的香汗,远道而来,杵在这,跟个犯了错被罚站的蠢傻奴婢似的。

  吉祥没多会过来好心说:“台主愿意见你,还不快去?”

  跩个屁啊?脱脱疾步过去,先抖两下衣裙,把汗气散散,脆生生能屈能伸行了个礼,瞄过去一眼,谢珣正好从案头那抬眸,他淡淡道:

  “看什么,没见过字吗?”

  脱脱气窒,忽而笑了:“我要进御史台,我想当御史。”

  “想通了?”谢珣继续埋首。

  “对,我当上御史,第一件事就是弹劾你!”脱脱不平地瞪他,谢珣终于笑了,他用关爱蠢货的眼神温和注视她:

  “你误会了可能,我招你进御史台,是缺个打杂的,你人机灵,跑个腿,跟个班,再合适不过。”

  脱脱强忍住拿砚台砸死他的冲动,薄唇一咬:“你说什么?”

  “你的事,我跟陛下回禀清楚了,”谢珣已经敛了神色,“你的六品官职恐怕还不到兑现的时候,至于两万贯钱,可以先赏了你。”

  “为什么六品官职不能?陛下他是天子,天子的话,怎么能不算数呀?”脱脱心里先是一喜,却很快较起真来。又狐疑地直瞥他,“两万贯不是你拿自己的俸禄,偷给我的吧?”

  “这里头太复杂,一时和你说不清楚。再者,朝廷用兵正需要钱,我就算暂时自己掏钱给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谢珣点点案头如山的文书,“你暂时不能回典客署了,只能来御史台,你要是不肯,就回家做个普通百姓朝廷也不会强求。春万里,你考虑一下。”

  脱脱犹如五雷轰顶,急了眼:“我不要给你当老妈子!”

  “那你想不想要六品官儿?”

  脱脱眨眨眼,她想,她想的迫切,但又忍不住琢磨这是不是谢珣给她挖了个坑,去御史台才能得六品官儿?可她不想去伺候谢珣这尊佛,她记恨着他呢。于是,冷冷说:

  “我不想和我厌恶的人天天打交道。”

  “打时间长了,或许,”谢珣笑了下,“你觉得我这个人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你放屁!”脱脱身子一扭,掣到了一边去。

  “那看来,你是打算回家做平头小老百姓了,既然如此,那好,我尊重你。”谢珣脸上没半分要生气的样子,也没半分要挽留的意思。

  脱脱很想一甩袖子,又怕谢珣不喊她,磨磨唧唧,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谢珣,试探说:“你额外给我加钱吗?”

  正凝神盯着他那张嘴,等着听让人高兴的话,听谢珣静静道:

  “春万里,到御史台来,日后,我哪怕是去上刀山,下火海,你也得跟着去了。”

第70章 、淮西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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