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席泠是真有些饿了,先细嚼慢咽了几口,适才点头,“我晓得了。只是他们未明讲,我也不好明拒,且先应付着吧,等他们哪日开了口,我再回绝。只是你不要再往虞家去了,省得多招惹是非。”
“我也不想去,可你做着县丞,他们既没得罪我,大家又没伤了体面,来请我,我不去,这不是叫他们脸上难堪?可别事情还没摊开来讲,我倒先把他们得罪了,在官场上要给你使绊子呢,你忘了他们家小公子的事情了?”
两面风对穿,吹凉了席泠的眼色,落拓地笑了笑,“记得。也少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箫娘刹那心酸心疼,搁下碗,“这些人家我晓得,你就是做了首揆宰辅,也少不得要顾及他们的脸面。我也不是由得他们欺负的,她们这样的人家,倒犯不着狠欺我,只不过点我两句话,我装作听不懂就是了。他们家的小姐眼巴巴的想着个非亲非故的汉子,还借故撞到他身上去,这样的事情,他们还怕我传出去,他们脸上无光呢,他们不敢明着压我。”
席泠微仰下颌含笑钻研她,“这人情世故里的弯弯绕绕,你懂得真多。”
“那是,”箫娘高傲地把下巴扬起来,“你娘可不是白混的。”
席泠静静瞧她,越瞧越觉着她通身都是俏皮的灵气,像个黄黄绿绿的鹦哥儿,在杆上左跳一下,右跳一下,偶尔蹦出句学舌的话呕死人,偶尔又蹦出句讨喜的话逗得人捧腹。
她头脑有些简单了,向来权势逼人,何必明着来?多得是磨折人的法子。但他不忍心告诉她,那些沉重的交锋他自己去面对,对她,他只是狠狠地点了点下颌,“言之有理,聪慧过人!”
箫娘难得他一句赞她聪明的话,喜得獐头鼠目地前头望望划船的船夫,瞧他们只望岸上看,便悄么地跳到他膝上,晃着脚,“我的儿,你可算晓得老娘的好处了!”
席泠揽着她的腰,作势把她的裙角掀一掀,摸了她的脚背一下,目光由她的腿移到脸上,“我不是早就领略过了么?嗯?”
箫娘不防他又冒出句浪.荡话,顷刻红云浮腮,拧了他臂膀一下,“叫人听见!”
“我说了什么么?”席泠何其无辜地凝眉,“我是说你烧饭洗衣,操持得一手好家务。”
箫娘吃了亏,不肯理他,膝上下来,又扑到窗畔。近二更的夜,萧条了些,醉人夜归,岸上嘎吱嘎吱的车轮响,宝琴玉箫少了一层,剩下几缕愈发清晰迷人,河中船只也少了许多。那轮月就落在天宽地广的河中,随波荡漾。
未几席泠也走过来,循着她的目光望水中的月。却是边上行过一艘船,荡起波涛,月亮在波澜里一层一层破碎,箫娘就抬眉将对面那船剜了一眼。
席泠在窗户底下揽着她的瘦腰,泠然地笑了笑,“过水穿楼触处明,藏人带树远含清。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①。”
“什么意思?”
“就是悲欢离合,难说得很。”
箫娘忙捂他的嘴,“别瞎说,快啐出去!”
席泠笑得振动胸怀,将她揽进怀里,朝窗外“呸”了两下。箫娘志得意满,在他怀抱里转眼,那轮水中月又重新汇拢,安定。
箫娘是第一次以局内人的身份置身繁荣昌盛的秦淮河,可置身其中,又觉漫天的笙弦繁管仿佛都与她没关系。
她只觉得,她是这条古老的河,见证过无数衰败与兴盛,楼宇倒了又立,天晴了又雨,没完没了的游人船舸经过她,但始终陪伴她的,只有这轮千年万年投映的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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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唐李商隐《月》。
第56章 朱门乱 (六)
没几时夏残秋至, 秦淮河终难幸免一场灾,江水倒灌,一连淹了临岸几条街, 以至游人不便,好些铺子关了门, 街上落魄萧条了好些时日。
脚不染尘的达官显贵自然不大在乎, 横竖出门不是坐轿就是马车,难见脚下泥泞。可席泠连匹马也不乘,见天风里来雨里去,时时踩得一脚黄泥归家。
箫娘心疼,撅着嘴劝他, “买匹马嚜,当个官也当得窝囊, 又不是多少银子,咱们家又不是买不起。”
他却笑说:“买了养在哪里?咱们家连个马厩也没有, 你是嫌给我洗鞋麻烦了?”
“那里!”箫娘往性树底下一指,“在那墙根底下搭个马棚,我喂它!”
席泠只是笑, 回屋里换了干净鞋袜, 出来见她还在怄, 气鼓鼓在石案上支颐着下巴。他走过去, 俯下腰亲在她腮上,“又生气了。不是嫌麻烦,不与百姓一路走, 怎知百姓苦?”
“我还苦呢, 谁管他们?”箫娘翻翻眼皮, 带着气烧饭去了。
须臾听见敲门, 是隔壁何盏使唤小厮来请去吃新到的螃蟹。箫娘乐得丢下锅灶,换了身衣裳喜滋滋与席泠一道过去。何盏与席泠只在院内卷棚里吃酒,箫娘则与绿蟾在屋里摆席。
绿蟾经这一夏瘦了两分,愈发显得清丽动人,朱唇一弯,既有妇人的婉约,又还带着未出阁时姑娘似的烂漫:
“我爹爹使人送过来的螃蟹,南京城都还没有呢,连虞家还不定吃得上,叫咱们吃这头一茬的。拢共送了两篓来,一篓孝敬给婆婆了,叫她老人家送礼应酬,一篓家中吃。一会你回去,叫丫头装个十来只,你养两日中秋蒸了与泠官人吃。”
箫娘忙谢不迭,与她落座,细了瞧她,更是流光溢彩的好看,暗里把她与露浓比较一番,还是喜欢她这般无一丝媚气的婉丽。
她手上拆解螃蟹,嘴上撇一撇,“何小官人一定待你十分体贴,瞧你自嫁过来,气色一日好过一日,不跟那起深宅大院里的怨妇似的,成日哭丧着个脸。”
别的事情上绿蟾都要谦逊一番,唯独说起何盏,红着脸把下颌轻点,“他待我再没话说了,自打嫁过来,他连应酬也不大往岸边那些行院里去了,实在抹不开,才去一遭,二更前必归家的。”
箫娘想象何盏醉得烂泥似的往家赶,忍不住笑,谁知笑着笑着,陡地握住绿蟾的腕子,“他夜里归家吃多酒,你可使人去接他,席摸白是怎么死的你可别忘了。”
“我晓得的,小厮跟着呢。”绿蟾凑拢来,细声细语笑了两句,“他很好,这屋里原先的丫头也没一个不规矩的,都是老实本分的人。”
二人对望一眼,噗嗤笑了,丫头跟前来劝,“快吃嚜,才蒸上来,一会凉了。”
两个复拆起螃蟹来,绿蟾始终挂着美满笑意,满得似将缺的月。她过于天真,没尝过世事的苦,还不知道,总有些圆满是用来粉碎的。
这里开席,园中卷棚内也开了席。四面秋光炎炎,却有过堂清风,吹得人心旷神怡。
何盏招呼着席泠吃酒,“是茉莉花酒,不醉人,你只管吃,吃蟹不吃酒可没意思。”
席泠浅偿一口,果然甜丝丝的,放心吃起来。
席上说起这螃蟹,难免说到陶知行,既说到陶知行,何盏难免要叹,“我这岳丈,待我没话讲,凡是商队往来带了什么稀罕东西回南京,总要使人分一些往我家来。我一想到眼下办的这案子,就于心有愧,总觉对不住他老人家。你说,他老人家那样大的家业,又何苦去掺和这里头的事?”
道理他未尝不明白,席泠却也少不得宽解,“他也有他的苦衷,生意做大了,难免叫人盯着,就少不得要与官场上的这些打交道。一来二去,有时候不是他想拔.出脚来就能拔的。”
树大招风,亘古难变。席泠暗算,此刻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勒索陶知行的千金白银。风口浪尖上,他不动声色地瞥一眼何盏,又朝树荫相掩的曲径上瞥。
这时候何齐大约该归家了,他握着酒盅,心里装着一椿事,酒却由细细蜿蜒的壶口,簌簌坠入何盏的酒盅。
他亲自为何盏筛酒,算是尽一点他的自责之心,“来,吃酒,那些事不要去烦它。常言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届时叫他多出些银子交付朝廷,请林大人向内阁美言几句,就无事了。他到底涉利不多,不会要他的性命的。”
“但愿如此罢。”何盏把案轻垂,提起个笑与他碰杯,“不说这些了,请你来吃蟹赏菊,却总说些丧气话你听。不说了不说了,咱们联诗的好。”
才起头联了两句,就听见脚步声,窗外眺望,是何齐归家,穿着补服,浓阴里也望见了席泠。两人眼色稍汇,何齐便吩咐跟前小厮几句。
不一时小厮进来拱手,“正好泠官人在这里,我们老爷有请,请到书房说话。”
何盏还打趣,“瞧,我父亲如今看重你比看重我多了。你且去,大约是问元澜的事情,我在这里吃酒侯你。”
席泠笑应两声,与小厮同往何齐书房,刚坐定,就见何齐换了衣裳进来,待要行礼,何齐却摆摆手,果然问起元澜那头的情景,“元澜那边如何说了?”
“正要抽时候来回伯父的话。”席泠仍旧作揖,拂衣落回椅上,“我揣测,他心里已经七上八下没了主意了,前些时还见他往隔壁陶家去了一趟,大约是去试探陶知行的态度。他只怕,这些人背着他,都在钻头觅缝摘干系。等他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侄儿再去会会他。”
何齐记得方才他那抹眼色,像是眼底沉着件什么事。他待要问,又恐叫一个后生牵住了鼻子,适逢丫头端茶上来,他乔作不经心地呷了一口,“吃茶。你辛苦了,这件事你办好了,后头抓人定案的事情你就可以松快松快。不过你放心,届时向朝廷陈表,必定也少不了你的功劳。”
言下之意,大功还是他何齐与林戴文的。席泠料得如此,在对面端起茶盅谦卑地笑了笑,“小侄不过是为伯父与林大人跑跑腿,谈不上劳累。”
何齐见他如此知礼,放下心来,态度软和了好些,“也不叫你白操心,这样大的案子,你在中间周旋这许多,别的不敢说,到时候请林大人朝上头在应天府替你讨个职位,总不费事。”
席泠原也不指望能一步登高,可一个案子办下来,应天府不知腾出几个位置去,到底是哪个官职呢?
按他想,自然是越高越好,定安侯门势力太大,他来日与他们必定为婚姻之事撕破脸。他眼下不过小小县丞,势如蝼蚁,他得布下个完美的局,从乱局中脱颖而出,筑势添威,有力抗衡。
何齐安坐对面,见他那双装着事的眼望过来,又不开口。心里检算一番,逮住了条缝隙投石问路,“你方才讲,元澜往陶家去过,那陶知行那里有没有什么动静?”
“没有。”席泠摇摇头,“陶知行行商多年,处处与官场打交道,多少风浪都经过,不至于像元澜那样没主意。只是……”
“只是什么?”何齐探对了,不由得端正起来。
“噢,没什么。”席泠笑一笑,刻意攥了攥膝上的衣料,“只是方才与照心说话,他心里还为这件事过不去,生怕法办了岳父,伤了两家的和气,又伤了他们夫妻的情分。”
何齐叹了声,“这孩子有时候,就是有些优柔寡断,妇人之仁。陶家把女儿嫁过来,就是我何家的人,陶家出事情,与媳妇哪里相干?况且,就是案子办下来,也就罚陶知行一些银子的事情,总不至于要他的性命,更谈不上牵连九族。”
席泠薄薄的舌尖抿着干燥的下唇,眼色冷下来,仍旧笑,“话是这样讲,可,陶知行毕竟是南京首富,他手底下的单是南京就有几十家商行,又有各省的买卖,多的是眼睛盯着。只怕,连朝廷也在打他的主意。倘或有人趁这个时机狠治他个罪名,要了他的性命,将他的家财查操了充缴入库……毕竟,那可是几千万的银子,每年又能有一二百万的进账。拿他的钱去讨好皇上讨好内阁,谁不乐得干?”
经过这一番话,何齐的目光一点点亮起来,默了半日,泄出个浅浅的、凉凉的笑,“话虽这样讲,要治死他也不易。”
“伯父此言差矣,倘或要治死个朝廷官吏,再小也是大事。但陶知行不过是一届商贾,随便安他个什么罪名,朝廷见着银子,只有高兴的道理,哪里有追根究底的道理?再则,此件贪墨案,他在其中拿一成利,往小了说,他是受官胁迫,往大了说,他就是欺诈朝廷欺诈官府。他能不能活,不过是看人在卷宗上怎么落笔而已。”
巧就巧在何齐急于高升,席泠亦急于高升,二人不谋而合。何齐把几个指头轮着攥一攥,又松开,含笑睇住他,目露欣赏,也露防范,“我没看错你。”
席泠拔座起来,深深作揖,“谢伯父提携。”
未几席泠归到卷棚,何盏已大散愁闷之色,拉着他问何齐的话。席泠只说了元澜那一头的事情,至于算计陶知行的事,只字未提。
元澜那头的事情虽还未成,可也是跑不了的买卖了。何盏执意举杯与他相贺,陶醉于涤清浊世的壮举豪情之中,丝毫不觉,浊世的浑浪,就拍在他背后。闷不作声地,他们获利,由他来背名利后头、紧跟而来的人与情的离乱之苦。
望着他的一派赤忱,席泠不是没有愧疚,打何家出来,他脸上就有些落败之色。他站在墙外溪前,迎着一场日落,望涓涓的溪水。
溪道边有长年累月洗得油光水滑的大石,围着这块石头,是卷起的浪,很小。但他剪着手问:“你说这里的浪与海里的浪有何分别?”
箫娘蓦地叫他问的发蒙,跟着垂着脑袋瞧向沟里,“没什么区别啊。”
他就笑了,长吁了一口气,虚着眼望弯弯绕绕的溪上,红红的太阳,“说得对,浪与浪没分别,恶与恶也没分别。”
这说的是哪跟哪呀?箫娘轻攒月眉,“你们读书人,就是神叨叨的,说话又酸,总叫人听不懂。快回家吧,我还有好些活计没做了呢,赶着给元太太送去的。”
“元太太。”席泠恍似想起什么来,在迷离的柳岸发了半日怔。
箫娘正要拉他,赶上陶家后门吱呀一声开了,晴芳端着木盆出来,“哟,你两个在这里做什么?天快黑了,还不进家去掌灯?”
箫娘乐呵呵地迎来,与她攀谈闲篇。席泠自顾着进去了,“早些进来,一会儿瞧不见,跌到溪里去。”
她随口应一声,与晴芳蹲在河磴底下,帮着搓洗绢子。溪道下头卡着一道余晖,哗啦啦的水奔流过去,仿佛闯过一道金光烨烨的门,从此流到仙宫里头去。
然而席泠的那道进门,绝不单是何齐,闯过他,后头还有个更叫人摸不透的林戴文。他想要什么?柏仲要的是府尹之位,何齐要的是扶摇直上,可林戴文业已是权势滔天,名誉横世。
还有什么是一个人到这位置上,还阗不满的呢?
“转来转去都是银子呀!”
席泠惊转回身,见箫娘在榻上盘着腿,捏着柄木梭子挽个红红的线团,一圈绕转一圈,绕成火红的燃着欲望的一颗心。她可爱薄嗔的眼丝也绕在婉转的千丝万缕中,“你又发闷,不听我讲话。”
“听见的。”
箫娘手上住了,歪抬起下巴,“那我方才说了什么,你说一遍我听?”
他理好衣襟,把尚不明朗的天色望一眼,落在榻上,宠溺地笑着,“我真听着的,你说要打一件银造的胭脂盒子,缠枝纹的,嵌一颗红宝石,要二十两银子,可有错漏?”
她这才满意地翻个眼皮,手上又动起来,“算你往心里去了。”
“打嚜,二十两银子,也不是多少,我在西厢见你那个瓷的胭脂盒子都裂了条缝。”
“可二十两银子呢。”箫娘腰一软,泄气地坠下去,手上慢悠悠地绕着,“二十两银子,咱们家开销吃喝,都够好几个月了。按说呢,胭脂盒子就摆在屋里,谁又瞧不见,犯不着金啊银的折腾。可我自己瞧得见呀!我瞧见那寒酸的样子就不高兴。”
她自烦自恼了半日,席泠却是干干脆脆的话,“打,自己瞧着都不高兴,还管外人做什么?”
箫娘得了他反复的认可,心里高兴起来,装模作样地叹着,“唉,这过日子何处不使钱,转来转去都是银子。银子真是好东西!”
席泠拔座起来,换坐到这一头搂抱她,看看她手上的线,一只手绕过她的腰,在前头伸出来,握住她的手,随她的手打转,“绕来绕去瞧得人眼花,快别绕了。”
窗外亮得一日比一日晚,炕桌上点着一盏银釭,火苗与天光,不知谁亮。箫娘丢罢线,一搦腰偎在他怀里,“我困。”
“困就在这铺上再睡一会。”席泠朝床上睇一眼,想起个什么来,“那褥子底下好像有个什么,有些硌人,你睡起来把褥子掀开看看。”
箫娘心虚地想起那个符咒,忙应,“我晓得了,你别操心。”
席泠见她应得急,心里起疑,抬起她的下巴,望着她的眼睛笑,“你是不是,扎小人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