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祸水 第58章

作者:再枯荣 标签: 情有独钟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她偷么瘪一下嘴,叫他猜中了,他越笑,像一场淡然的四季变迁,嗓音低锵平静,却坚不可摧,“我们不是要做夫妻?做夫妻可不兴算谁欠谁的。我好你就好,我不好,你也好不了,何必去计较这许多?”

  箫娘懊恼已散,攥着他胸前的衣料,凉凉滑滑的,忽生凄凉意,“可咱们算什么呢?咱们就是人家脚下的泥,想怎么踩就怎么踩,你拿什么与人争?”

  “那也得争。”席泠歪着眼看她,见她泪光莹莹,他胸中生出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翛然之意,“遇河过河,遇山翻山,我牵着你,哪日翻不过去,不就一死?人活一世终归一死,为你死,值得的,我只怕不明不白地活。”

  院宇晴荫各半,墙外溪岸上的柳冒了个簌簌的头,从浓绿褪到了枯黄。在这变化万千的世界,箫娘能抓住的东西太少,为了她这点微不足道的拥有,她好似生出些勇气,把泪一抹,“你不怕,我也不怕!”

  一霎哭一霎笑的,席泠也乐,掐住她湿润的下颌转一转,“这就又不怕了,方才不是叫我娶人家?”

  箫娘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在他胸膛里,嘻嘻发笑,“我不是怕你想娶,又碍着我,不好说嚜。要是如此,不如我先说了,大家脸面上过得去,也不至于撕破脸。倘或撕破了脸,你又娶了虞露浓,保不齐往后就不管我了,我不是亏得没本了?”

  “我不方才要是应下来,你岂不是要自己怄死?”

  她噌地探出头来,“你要是应了,我就趁着你们摆酒成亲那天,买点子要命的药,下在席上,咱们大家一齐死了!”

  席泠啧啧咂舌,“你还真是心狠手辣,你当初与仇九晋走了,我可也没舍得杀你。”

  “你清高,你大度!”箫娘把小指与拇指搓一搓,“我的心眼就这么小。”

  箫娘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更多的只是个报复式的玩笑。她爱他爱得太复杂,太多的患得患失,已经惑乱得她想不清,到底是他的孑然清高更要紧,还是他们在一起更要紧。

  但她发现,多的她都不太想要了,最好还是两个好在一处,像现况,哪怕再穷一点、紧巴巴精打细算一点过日子,最要紧。

  席泠哄她一阵,她又欢欢喜喜地把几个匣子包起来,坦然地送他出门。秋阳烈烈晒在漆黑的院门上,晒在她心里,将她晒得晕乎乎的。她目送席泠拧着个的灰绸包袱皮走出几步远,心里倏生一股强烈的念头。

  那念头关不住,溪水一样奔流着,便趁着巷里没人,把着院门喊了他一声,“泠哥。”

  “嗯?”席泠回首。

  “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席泠惊诧一下,旋即绚烂地笑开,几步跨回来揽着她亲一口,“夜里再说。”

  箫娘臊红了脸,把腰端起来,假装什么也没说过,连声催他快走。他走了,她刚阖上院门,就听见东墙那头一声惊天的,“哎唷!”

  是晴芳的声音,箫娘竖起耳朵,眼眺在墙头,“晴芳,死人,是不是你?”

  慌得晴芳忙从地上捉裙爬起来,狠狠剜一眼门后那片青苔,口不择言,“不是我不是我!”

  “还不是你?!你是不是听见什么了?!”

  “没听见没听见!我起个誓,什么也没听见!”

  “好嚜,”箫娘咬紧牙关,“那你说,你要是听见了,你家汉子上山摔死下河淹死!”

  那头跳脚起来,“呸,你汉子才上山摔死下河淹死!”

  箫娘干瞪了半日眼,忿忿摔了西厢的门,笑倒在枕上,想起先前的话,就把手放在肚皮上,忍不住一圈一圈地摩挲着。

  太阳也像被一只手打着圈的摩挲,光晕晃来晃去,穿过那些密密层层在凋敝的绿荫。

  虞家园里种的这些树,多是些四季常青的绿植,也叫不出名字。小厮领着席泠往上回那间轩馆内,席泠进去,见窗下挂着个鸟笼子,老侯爷正给一只跳着脚的雀儿喂食。

  见席泠进来,便丢下一捧鸟食,走到榻上,“前头听见小厮报,说是席大人来,我还奇了,席大人怎的想着来见我一个糟老头子?”

  既然侯门要脸面,席泠只好屈了屈,“上回随林大人来,受了老侯爷许多教诲,原该中秋前就携礼来拜的,偏赶上这一段收秋税的事情。今日在家思索,不好再拖,特意来拜见老侯爷。”

  老侯爷见他话说得体面,也就不大计较了,传了茶果,过问起私事来,“你父亲是几时没的呢?”

  “头两年的事情。”

  “噢,这么说,孝期还未满囖?”老侯爷思虑片刻,复笑起来,“上回听见家下人说,你往这里出去,在我家园子里撞见了我那孙女。真是失礼,那丫头被她祖母惯坏了,也不知园中有客,慌里慌张地就撞见生人,你是年轻人,不要笑话才好啊。”

  席泠在下拱手,“不敢不敢,是后学无礼,冲撞了小姐。”

  老侯爷摆摆袖,借故长叹,“说到我这孙女,年纪不小了,还未婚配。原先在京里,我与她祖母暗里也瞧了许多人家,可那些年轻子弟,不是过于轻浮就是过于率性。我想着不如到南京来,在这里拣一个。你年轻,来往的都是些年轻的同窗朋友,或者里头有一两个品行可靠的,倒不要去论他的家世如何,你先来告诉我,叫我见见。”

  说到这份上,寻常人也就赶着话头往深了去问,席泠却模棱两可地应承,“老侯爷交代的事,后学不敢掉以轻心,自当替您老人家留意。”

  老侯爷料想他是谦恭之词,心里必然有了意思。也不急着点破,倘或这头先点破了,倒是侯门来求他,反跌了份。且等他领悟领悟,回去他若想法来试探虚实,就知他心意,届时再趁势应下最好。

  这般,便撇下这话不提,往亲近里引他,“听说你与敏之也相识,他在前头设宴款待些府学里的同窗,他们明年就要科考了,你原先做过教谕,也请去指点指点他们。”

  席泠不好推,只得跟随小厮往那头去,见一见帘拢掩映的水榭,里头四五年轻学子,各人身后,皆有妙妓作陪,只是坐在男人后侧半步。绮罗珠翠,将一张圆案团团围住,席上盘堆珍馔,碟摆异果,满厅内喧声高涨,斝来斗往。

  他进去,虞敏之乍见,拈起支象牙箸儿将酒盅敲着拔座起来,与席上引荐,“瞧瞧瞧瞧,这位就是二甲进士出身,上元县的县丞席大人。从前我如何向他讨教,他都不肯理会,今日却往我家里来了,可是不是桩稀奇事?”

  说话间,他的目光戏谑地,由席泠脸上流向席上,像太阳光在精美的哥窑瓷器里挨个流着绮丽的冷光。众人一霎明白了,或莞尔颔首,颔首也颔得漫不经心,或夸张地打个拱手,从此皆不把小小个县丞放在礼上。

  虞敏之愈发得意,心里只料他家有意,席泠必定是赶着来奉承,更不将他放在眼里,“席大人,快请坐,就坐我边上。去搬根凳来!”

  须臾见小厮搬了根髹黑酸木的圆杌凳来,虞敏之左边身侧坐的是秦淮河名妓,他就朝姑娘挤一挤,“你过去些,好叫席大人坐我右边。左边佳人、右边才子,你们二人伴着我,我才圆满呐!”

  众人会其侮辱之意,纷纷哄堂大笑。席泠却面色淡淡,只管坐下。相较这些欺辱,他更担心虞敏之年轻沉不住气,把虞家的意思一口说出来,倒叫他想周旋也不得周旋了。

  好在众人见其面不改色,有些无趣,朝虞敏之暗递眼色,不叫打趣他了,仍旧热热闹闹吃起酒来。

  偏叫露浓跟前那丫头前来打听见,急急走回房中,把虞敏之席上的话一股脑说给露浓听。听得露浓又急又恼,把手中纨扇往炕桌上一丢,“这个不争气的孽障!成日与这些人胡混就罢了,还敢如此欺人!”

  丫头旋到那头坐下,“咱们家小爷是个什么张狂样子姑娘还不晓得,这会,还不晓得泠官人心里如何想呢。且不论什么婚事不婚事的,他好好的往咱们家来拜礼,没曾想倒叫人劈头盖脸一番捉弄。倘或他生气了,把这气转到姑娘头上,往后就是成了一家人,还不定怎么心存芥蒂!”

  暗思一阵,露浓拉过丫头说了几句,仍旧使丫头出去打探。半日丫头又急奔回来,“姑娘,泠官人要去了,快着些,是走的园子里,正往正门那头去!”

  正当日影西斜,露浓往卧房里照了照镜子,忙慌拉着丫头廊下跑出去,一尾檀色的裙在花间绿荫一帧帧闪过,连罅隙里的光线也捕不住这抹艳影。

  她揿着怦怦跳的心口,总算在香木架子下头望见席泠。胸口那颗心就似泼出来,与脚步一般,拽不住地往他跟前扑,“官人站一站!”

  席泠眼还没处寻,就见露浓飞到跟前,笑着气喘不定。回首一望小厮,小厮不言语,悄然退避到花架那头。席泠只得转来作揖,“小姐有事?”

  露浓好容易喘匀了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她已经爱着他了,一听见他的声音,魂就震动,好似要追随他去。

  她把浓烈的心事关在亮晶晶的眼里,福了个身,“我兄弟敏之,从小就叫惯坏了,大官人晓得的,京中子弟,总是有些狂妄。倘或他不留神说了什么得罪了官人,请大官人不要与他计较。”

  席泠想起从前赴京殿试的坎坷,心与眼都跟着冷了两分,面上有礼而周道,“小姐多心,席某并没往心上去。下晌日头大,请小姐回房吧,席某告辞。”

  他错身而去,露浓一颗心就似被抛在谷底,长坠无依。她得攀着个什么,于是她在后头喊住他,“席泠!”

  席泠惊了一霎,转来拱手,“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太阳晔晔地照着,露浓眼底的心事锁也锁不住。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隔着半个花架问他:“你上回撞见过我,还记得吗?”

  他没说话,剪起一只手,目光直直地射来,却没有一点温热。丫鬟与小厮却陡地惊一跳,那丫鬟倒十分懂事,拽着那小厮又退远了些。

  一下空得露浓与他,她像从前钻研他的文章一样钻研他的眼神,他只当她是这繁花似锦的路上最普通不过的一株花,露浓能察觉,女人在情爱的事情上天生有几分明锐。

  她觉得半生建立的自信在这一瞬轰然倒塌,那些断垣残砾在他漠然且骄纵的目光的照耀下,飞着金的尘,“你还记得吗?”她再问一遍,声音比先前低了许多,却走来几步。

  席泠斟酌了一番用词,挑了句顶无用却无责的话,“席某唐突,不敢多扰,先行告辞。”

  “你站一站。”露浓紧赶两步,到他面前抬起眼,“你说句准话,还记得我吗?”

  离的近了,席泠叹着把周遭睃一眼,好一些散漫的无奈之意,“记得。”

  露浓刹那起死回生,笑起来。

  几不曾想,他又往她身后远远地指去,“尊府里那位小厮我也记得,上回也是他领着我往后头拜见的老太太。”

  “告辞。”

  他退一步作揖,让出了一片空茫茫的天。然后他走了,彻底让出更广袤寂寞的天空。露浓抬头望一望,树梢在头顶打着浪,簌簌的风吹到她心里去,把里面的一片春意,也吹成了枯黄。

  夜里露浓在枕上睁着干涩的眼,迟迟难眠,心像枯死了,枯得无泪,却有大片大片的衰落,铺满黄脆的叶,捻一捻,就能搓成碎屑。

  丫头在罗汉床上也不能睡,夜深人静地,到底擎着一盏灯撩开了露浓的绡帐,“小姐今日就不该与泠官人说那些话,白眉赤眼的,你叫他怎么说呢?说得近了,只恐人听见告诉太爷,说得远了,又恐伤了小姐的心。”

  露浓朝里头翻过去,声音细细颤颤的,“你不要讲了嘛,我要睡了,你去吧。”

  “我不讲姑娘哪里晓得?泠官人是个守礼的人,与那些轻狂子弟不一样。别说姑娘今日问他这些话,就是换作老太爷问他,他也不好说的。噢,头一回撞见人家小姐,就挂在心上,悬在口里,是什么规矩?”

  “嗳,姑娘听见没有?”丫头掣一掣肩上的褙子,又将她翻过来,照见了露浓满面的泪水。

  大约是丫头的安慰起了作用,席泠是因为守礼守节,才不好答她的话。她迫不及待地为他寻了个借口,总算让那颗枯竭的心见了雨水。

  她坐起来,搵干眼泪,“那你的意思,我该远着他?”

  “也不该远着。”丫头把银釭搁在床头,将一片帐挂在银钩,“我的意思,不要让他作难呀,这些话,哪有当着家下人问的?你有多少话与他说,只想法子在外头说去。当下还有一桩要紧事,是替箫娘寻的人家!吩咐的伐柯人,且叫来问问。箫娘先嫁了出去,他还守在那个冷清清的家里做什么?”

  露浓思想着,又犯了难,“可说了,箫娘就能嫁?”

  “箫娘最爱什么?她不是最爱钱嚜,使人打探个有钱的,还怕她不去?”

  说得露浓笑了,钱是抬手就能解决的事情,哪怕人家没钱,她补贴些,也够过丰足日子了。她把残泪抹一抹。淋过这一场雨,她那颗坚韧的心,就似蕙草再生,一点希望又源源地长起来。

第58章 朱门乱 (八)

  夜露压叶低, 轻云露月光,那被银光光照着的杏树“咔嚓”一声,断了枝。

  卯时昏暝, 长巷岑寂,箫娘蓦地吓一跳, 反手撑在枕上, 把黑漆漆的窗户望一眼,又扭头望席泠,“你听,有鬼!”

  今夜睡的西厢,床头点着一支昏昧的蜡烛, 火光在她瞳孔里鬼鬼祟祟地跳着,引得席泠无奈地发笑, “是风折了树枝,哪里来的鬼?”

  他把她搂回来, 两个人的体温把被窝烘得暖洋洋的。他带着某种特殊的慵意,举着她一只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摩挲过去, “风紧了, 回头你把炭点上。”

  箫娘也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叫窗罅里钻进来的一线风吹得有几分冷, 便抽回她的手,坐起来套一件薄薄的鹅黄的鲛绡褙子。

  那颜色将她脸上的皮肤衬得格外嫩,白的黄的, 像一片甜软的杏肉。席泠抬手, 用手背在她腮畔抚一抚, “再睡一会, 天还早。”

  她又倒进他的臂弯里,熨帖着他,腿只管往他身上搭,“是有些冷了。你晨起要吃哪样?”

  “有什么就吃什么,随意烧一些就是了。”

  席泠说得很随意,是一种舒服的散漫意态。他好似不在意这点琐碎的吃穿,他一连多日为着收缴秋税的事早出晚归,偶时在外头还吃不上饭。在这个冷清暗沉的清晨醒来,却深刻地明白,他一直都很钟爱这种琐碎。

  因为钟爱,他歪下脸把提供这种琐碎日子的女人亲一亲,很是温柔,“就要入冬了,我这些时候偶然往乡下去,遇见好的皮子,收来了缝衣裳穿。”

  箫娘想想他成日奔走,心里很疼他,誓要烧顿好的与他吃,“昨日绿蟾送了一条两斤重的鲟鱼与我,养在缸里,一会我蒸了你吃。”

  席泠听见是绿蟾所赠,想起时下正算计着要她父亲性命的事情,不觉默然,好像忽然掐灭了一盏灯,脸上顷刻败落了光线。箫娘见他有心事,将他推一推,“怎的了?”

  “没什么。”他勉强笑一笑,坐起来穿衣裳。正往床下穿靴子,倏闻敲门声。

  箫娘也听见,枕上起来,不由皱了下颌,“天还没亮,谁大早起就来?”

  席泠摁下她,“你躺着,我瞧瞧去。”

  穿戴好开门出去,借着月光拉了扇院门,见是郑班头,打着盏灯笼,朝门缝里往一眼,抑着声说与席泠:“近日各处催缴秋税,老爷往东我往西的,总碰不上头,干脆就趁早来回老爷的话。”

  “你说。”席泠跨出来,把院门轻轻阖拢。

  “元太太与那位周大官人的事情,小的前些时已拿住了把柄,这个。”说着递上一件女人的肚兜,大红的颜色,在黑暗中颜色愈重,还有扑鼻的脂粉味。

  席泠将眉轻扣,收在袖中。郑班头笑了两声,“前头晓得元太太给了周大官人这件东西,那日我就特意往周大官人身上撞上去,趁他不备摸了来。拿给元澜瞧,他那样好脸面的人,不怕不依老爷的话,把仇家的事情和盘托出。”

  “就没有他的脸面压着,他只怕也该说了。”席泠把袖口掣一掣,朝那轮缺了口的月亮的望一眼,“只是怕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拿不定注意,拿这面子上的事情激一激他,他就能落定主意了。”

上一篇:钓系弱美人

下一篇:替身他上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