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灿灿
这就是个野人!简昊心头万般滋味,愤然,委屈,苦涩……干脆眼不见心不烦,低头大口咬肉,谁都不看。
李云霄快速瞅一眼简昊,立刻又找出一个缺点,这人,吃肉的样子真粗鲁!
本朝盛兴的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豪迈,一心鄙夷亲事的李云霄当然不会想到这点。她看简昊,就如同简昊看她,浑身都是缺点,哪都不好。
李云霄一边腹诽,一边口是心非将简世子夸得顶呱呱,言辞之夸张,用尽她毕生所学。说得口干舌燥,宝鸾仍不为所动,一张小嘴高高嘟起,好像还有点生气。
李云霄很不高兴,我这么卖力,你半点情都不领,还敢对我发脾气?
李云霄板起脸:“既然你不爱听,那我不说了,以后配个挑脚汉给你,看你怎么哭。”
“你……你……”宝鸾羞愤得眼泪都快逼出来。对于李云霄的口无遮拦,她早就习惯,有时候还觉得率真,不全是不好。今天实在超出她的承受力。
“你你你什么?没礼貌,我是你二姐姐。”李云霄理直气壮,嘴里还有几句不好听的话,见宝鸾红着眼睛瞪自己,卷卷的长睫毛,晶莹水润的大眼睛,像是被欺负狠了。她心里一软,叹气道:“好吧,刚才那句配挑脚汉的话不中听,我收回。”
宝鸾闷声道:“还有之前那几句。”
“哪几句,我自己怎么不知道。”李云霄不认账。
“手到擒拿那几句。”宝鸾转述都觉得难堪,声音轻轻的有些颤抖。
“我说的是实话呀。”李云霄仍觉得自己有理。
宝鸾捏拳道:“我告诉娘娘去,你在外面学了不好的话。”顿了顿,找回主心骨:“我还要告诉娘娘,你想让我帮忙破坏亲事。”
李云霄像是被捏住七寸的蛇,脸气得涨红:“你敢!你敢!”宫人看过来,她声音立刻低下去,小心翼翼往皇后那边睨视,心有余悸,仿佛皇后已经听到。
“小善,好小善,不要做学话精,学话精讨人嫌。”李云霄嘿嘿笑,死皮赖脸地拉着宝鸾手,要多亲热有多亲热:“你才不会去母后面前学话,对不对?我知道,你也怕我母后,平时请安都紧张,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怎么可能去告状?”
她挺起胸脯:“我可是母后最喜欢的女儿,你要是告我状,母后不会高兴。”
宝鸾也只是吓吓她而已:“那你不要再说简世子的事,我不会对他笑,也不会帮你忙。”
李云霄哼一声:“不说就不说,反正我也不想理你了,我们绝交。”
“行吧。”宝鸾答应。抱怨的眼神投过来,是李云霄正注视她。宝鸾只得又问:“绝交多久?”
李云霄立刻道:“一天?不行,我不能一天没人说话,一个时辰吧。我们绝交一个时辰。”
两个人进入绝交状态,默声吃肉。
晚上就地歇息,如宝鸾所愿,她终于可以睡在帐篷里。班哥来看她,进来先不说话,将外帐内帐看过,有几样缺的东西,当即严声命人补上来。
出行在外,东西不齐全,当差的看人下菜,能凑合的就凑合。宝鸾帐篷里的东西不能说差,毕竟她有圣眷,但也不可能样样精细,至少不会比李云霄的好。
简世子将宝鸾视作无依无靠的孤女,其实也没想错。她比不得李云霄,后宫无人为她打算。
古时丈夫死了妻子,儿女年幼,大多会续娶一个新妻子。新妻子操持家业,照顾儿女,人情往来,是不可或缺的一个角色。很多事情,尤其是内宅里的事,男人是不方便插手的。
圣人再宠爱,宝鸾也不可能事事依赖他。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做法其实是在后宫再找一个靠山,但后宫现在唯一能称为靠山的人只有皇后一人,皇后有女儿,她不需要再多一个无亲无故的女儿。
宫人内侍也要吃饭穿衣,没有银子没有好处,谁乐意效命?没有人生来就爱伺候人。宝鸾月月有赏赐,丰厚的赏赐,使她很少受到慢待。偶尔几次,装不看见也就算了。
出行在外,缺东少西,难以避免。待遇差的贵妇人,连口热水都没有,一百两银子赏出去,烧壶热水还得求着人。相比之下,宝鸾这里只是少了几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也不是不能忍。
宝鸾能忍,班哥无法容忍。这就是为什么他昨晚特意要去看宝鸾,今天再累也要进来瞧一瞧。不只是为了瞧她几眼,也是为了看她有没有被怠慢。
这种琐事,不是人人都愿意出面的。管过一回还有下回,除非天天放在心上,愿意一直费心思。
东西迅速补上来,茶叶点心全换过,挂衣屏风和锦帘也都换了更为精致的样式。班哥摸摸床上的大红绫被,还算柔软厚实,便只命人换枕头:“公主睡不惯硬枕,这个玉枕不好,换蜀地进上的单丝罗枕。”
傅姆听在耳里,激动得热泪盈眶。这种时候她再也想不起应该劝阻六皇子,夜已深不该多做停留。
细微处的关怀,往往最见人心。不真正放在心里,是想不到这些小事的。
傅姆自觉远远退开,虽还在帐篷里,但隔得远,又背过身子。班哥放心和宝鸾低语。
他携过她手,捻捻她指头,细白修长的手指,没有被刀划伤的小伤口或红痕,宽心一笑:“中午你用小刀割肉吃,我远远瞧着,心里总是七上八下。”
“哈,你怕我划到手?带我去杀野猪的时候,怎么不担心了?”宝鸾夸张地比划那把杀猪弯刀的凌厉刀锋,眨眨眼:“要是不小心碰到,手指少半截。”
“杀猪有我在,怎么会让你手指少半截?”班哥轻弹宝鸾柔嫩的小拇指,笑道:“下次吃肉,让宫人伺候,不要自己用刀,嗯?”
宝鸾捂耳朵:“听不见,听不见,我要自己用刀,要自己切肉削肉。”烤肉不就这点乐趣吗?
她侧头瞟他,取笑道:“你好啰嗦。”
班哥故意严肃面容,捏住宝鸾高高撅起的嘴,不让她继续说话:“交待两句,便是啰嗦?越发霸道,竟不容人说话。”
宝鸾说不了话呜呜抗议,眼睛圆圆瞪起,到底谁不容人说话?
烛光下她眸子星般亮,双眉弯弯,如美玉生辉般的好相貌,似春水洛神。红润的唇小巧嫣然,班哥爱不释手却不得不松开,抚过宝鸾下颔,更加难以割舍。
他对着她的芙蓉面庞看了又看,双眸渐渐沉迷,深邃黑沉的眸光,在朦胧烛光的映衬下,似轻纱般笼罩宝鸾。她低垂眉眼,手里一个绣花棚子,软声道:“给太子哥哥做的那个,我是做不出了,重新起样子另做一个,好不好?”
说的是班哥求宝鸾做腰带。班哥早就想让宝鸾给自己做些针指,一直没能开口,直到那天以太子的腰带好看为由,让宝鸾也给自己做一个。
本朝女子,凡缙绅之家,无不知书,自小识字习文外,女工当然也必不可少。虽不必像汉朝女子那般熟练掌握纺织裁衣技能,但基本的绣花做鞋做荷包,还是要学的。
宝鸾所受教育,是本朝正统教育,通音律算术,熟诗礼女工,习儒明经,是基本修养。
和李云霄一样,宝鸾六岁始诵《孝经》《论语》,同年始习女工。及至成人,宝鸾能诗会文,女工亦精通。李云霄连朵花都绣不好的时候,宝鸾已经可以单独绣一幅山水图。
圣人贴身的衣物帕子鞋履,除了爱用皇后做的外,时常也用宝鸾孝敬的针指。几位皇子处,也有宝鸾做的东西。精致程度,自然无法与宫制的相比,那是专业的,几十年的针指功夫练就而成,但就业余水平而言,宝鸾的针指算得上体面。
班哥贴身的衣物都是郁婆经手做,他现在想要宝鸾做。
妹妹给父兄做针线活,是家家都有的事。皇家亲情薄淡,正常的人情往来还是有的。
班哥想着该如何让宝鸾给自己多做件里衣,多做双袜子鞋子,再就是他佩玉的宫绦,也要宝鸾来织才好。
这种时候,他是不会考虑宝鸾为他做针指是否会累,因为宝鸾不给他做也会给别人做,而且他要的确实不多,没有一定要宝鸾几日内做好。他看重的,不是那几件针指,而是背后的心意。
让亲近的人为自己做针指,是古人之常情。班哥将自己想要的样式告诉宝鸾,是比较简单的花草纹,宝鸾嫌太素净,另外找了花样子让他重新选。
案前新添五台银灯烛,照得帐篷里如白昼般光亮。两个人对坐着,班哥膝上摊开描花样子的图册,偶尔用金簪挑一挑蜡烛,宝鸾在绣花棚子上起针,说起白天李云霄的事。
“……今天绝交了三回,明天肯定也要来上一回。”对于李云霄嘴里不中听的话,宝鸾已经不生气。
她不想成亲嫁人,宝鸾能够理解。
班哥眉头紧蹙,从听到话起,面上就没好脸色:“你不要理她,她疯里疯癫的,你远着些。”
宝鸾叹气:“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这门亲事势在必行,别人帮不了她什么。她来缠我,无非是想心里好过些,找个人和她一起闹一闹。”
“这是能闹的事吗?”班哥对李云霄很是不满,连皇后都怨上:“皇后怎么教出这么一个女儿?”
宝鸾连忙捂他嘴,惶恐道:“小声些!她是娘娘的亲女儿,娘娘疼自己女儿,是应该的。”
班哥拉开她手,眼里有了微微笑意:“别担心,我只在你面前说这话。”
宝鸾继续拿过绣花棚子,嗔道:“她乱说话,你也乱说话?那我要不要也远着你呢?”
班哥捏捏她小脸:“你试试。”
“哼。”宝鸾将他往旁一推,笑意盈盈:“知道你心疼我,多谢你。我自有分寸,只听她说话,不会和她一起胡闹。再说……”
班哥佯装迷惑:“再说什么?”
宝鸾脸一羞,轻声揭过:“没什么。”
班哥不肯放过,眼中有深意:“是不是想到你自己的亲事了?”
“没有。”宝鸾矢口否认,再次岔开话题:“唉,我要是二姐姐,我肯定也不愿意这么早就成亲嫁人。”
“还早?不早了。”班哥深沉的视线掠过宝鸾小脸,她摇摇头,不同意他的话:“民间未及笄年便适亲的也有,多数是迫不得已。二姐姐虽已过笄年,但她和别人不同,圣人疼她,皇后爱她,她自由自在地做她的公主,何必早早嫁人,受人拘束?”
“她在夫家也可以自由自在做她的公主。”班哥停了停,加一句:“只要她安于本分,谨记三纲五常。”
是公主,所以不说三从四德,只说三纲五常。
嫁人的公主,婚后行事放荡不羁的人也有,要么是死了丈夫的,以寡妇身份为所欲为,养几个面首都无人说。要么是夫家软弱,只能唯唯诺诺。
简家,行伍出身,不会随便强硬但也不会软弱,更不会让自己的独子死于妇人之手。
“你不懂。”宝鸾不知该如何解释,她现在才真正有些为李云霄伤心,喃喃自语:“妇人日子,你怎会懂呢?”
班哥一心放在她身上,她话说得再轻,也能听见,也能明白:“你以后会逍遥自在的。”
宝鸾不接话,她还是觉得班哥不懂,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她专心手上的活计,帐篷里安静得能听见外面林间草地上的虫鸣声。
班哥不便呆坐,随便拿起案边一本书,书皮是《春秋左氏传》。男女习文看书,书目大多一致。只不过男子念书能致仕经济,女子念书却只能掌居家之事。
自古男尊女卑,自汉朝起加固,其后延续几千年,大体未变。今人之进步,是前人不可想象的幸福。本朝,虽讲究女子有才,以能诗会文,通古博今为荣,贞操观念也没有深入人心,但阴阳理论处处皆有。比如皇后干政,做出再多的政绩,也不会有人称赞她能干。
宝鸾绣了一会,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拿过班哥手里的书,看清里面的内容,立马客气地还回去。班哥不明所以睨她一眼,宝鸾眉眼堆笑,有讨好的意味。
两个人仍是一句话没有,班哥时不时从书里抬眼,往宝鸾那边看一看。宝鸾知道班哥没有发现她用正经书书皮伪装的话本,心里松口气。那是她在街上乱买的一本书,从来没去过的书坊,秋狩带出来翻看,才知道是她不能看的书。
里面淫曲艳词,没有一句正经话。原本打算秋狩路上拿来解闷,知道不是自己能看的书后,打算找机会烧了。
昨晚忘记烧,今晚她一定烧!
宝鸾不自在地往班哥面上瞅瞅,还好他是随手拿的最上面那本,要是往下面多数几本再拿,她就惨了。
被人知道看那种书,严重程度不亚于上次李云霄带她去逛男色坊。
宝鸾偷瞥,班哥怎么可能没有察觉?他顺着她不安的目光,在书案上扫了扫。宝鸾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就差喊出声。
难道藏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班哥放下书,伸手拿起第二本。
宝鸾提心吊胆,紧张万分。
“原来你这也有,我最近正好也在看这个。”第二本是《成侯易记》,万幸,不是伪装披皮的话本。
宝鸾尽可量笑得自然些:“这个我看完了,已经能诵,你要看,拿回去看吧。”
“这就能诵了?”班哥随便翻开一篇,让宝鸾诵几句。
宝鸾朗朗而诵,声音清脆如断玉,听得班哥心旷神怡。他忍笑欣赏宝鸾装相的样子,心中已猜到几分。
“还有些什么书?”他也装相起来,一本正经,作势就要往下面翻。
宝鸾跳起来,将书全抱到怀里,怕他来抢,干脆用裙子遮挡:“不……不给你看了。”结结巴巴,做贼心虚,偏要装出有理的模样:“我还没看完的书,不想给人看,这些书你也有,看你自己的吧。”
班哥佯装伤心:“碰一碰都不许吗?往日你来我殿里,我屋中的东西,别说是书,就是我心爱的物件,从没有不给你碰的。”
宝鸾自知理亏,但没有办法,摇头不语,嘴唇紧紧抿着。
班哥趁势讨要东西:“书不给碰,那再给我做个荷包吧。”
宝鸾只得答应:“好吧,给你做一个绣秋菊满园的荷包。”
班哥这会子心疼上来,柔情款款:“不必绣满园,绣上两三朵□□,添上一只粉蝶便足够了。”
既然要做,宝鸾当然不会敷衍了事,她坚持道:“做了不好,你戴出去,丢人的是我。”
“都随你,我不急着用,你闲来无事绣上几针,不要将眼睛眍了。”班哥扶起宝鸾,知道她要整理那堆“不能碰”的书,知趣背过身,腾出空间让宝鸾藏书,走到前面和傅姆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