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 第45章

作者:道玄 标签: 宫斗 天之骄子 情有独钟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可惜他醉后是个榆木脑袋,偏不相信,于是黏着她、缠着她又亲又蹭,没个消停的时候。

  董灵鹫只得承诺他,下一次休沐,或是下一回节庆,休息好得了空闲,一定好好疼他。

  只是郑玉衡喝了这么多酒,醒来估计是不记得这事儿了。董灵鹫将他安抚好,靠窗支着下颔,伸手抚摸着他纤长的眼睫,有一点儿玩弄的味道。

  郑玉衡安分地让她摸,眼神有点空空的,不知道是在看窗前的月光,还是看向沐浴着明月的她。

  董灵鹫想起他之前想问的事,道:“你方才想问什么,还记得么?”

  指节下的眼睫眨了眨,拂过肌肤,有一种细微的痒。

  “嗯……”郑玉衡的嗓音有点沉,被酒滤过,也有些微沙哑,“臣是想问娘娘,为什么太医院的脉案和记录中,从没记载过您……从熙宁三年……之后就不能生育的事……”

  董灵鹫抚摸他的动作一顿。

  郑玉衡醉成这样,居然真的还记得。

  “我以为你跟你老师一样,知道把不该问的话藏在肚子里。”董灵鹫并没生气,语调有点慵懒。

  郑玉衡慢慢道:“藏了,要藏成心病。”

  董灵鹫扬唇微笑,说:“你不怕提起哀家的伤心事?”

  郑玉衡神情一紧,呼吸稍促,连忙道:“娘娘别伤心,我错了。”

  “惯会认错。”董灵鹫说,“从来不好好反思自己。郑侍御史也真是,待你太粗糙随意,将你养成这么一个性子。”

  郑玉衡眼巴巴地看着她,也不敢继续问了。

  董灵鹫道:“这事儿太医院里没记载,你就不觉得是个忌讳?”

  郑玉衡迟钝地想了想,将下颔抵在她的手上,说:“应该是个忌讳……”

  “当时你老师侍奉时,这是万万不可提起的。”董灵鹫道,“我年轻时虽然谨慎,可事事也有周到不了的地方,百密一疏……”

  她提起郑玉衡藏在心里的疑问。

  熙宁三年,严冬,风雪大盛。

  彼时的董灵鹫只有二十岁。她是真正意义上的艳冠群芳,哪怕明德帝的后妃大多出挑,各有不同的风韵,但在她们心底,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只有这位国色牡丹,才是花中第一流。

  风雪大作,董灵鹫从归元宫出来,周围的宫人为她披上厚氅,添置手炉,将皇后的凤轿擦了又擦,她跨出门槛,又忽然被孟臻叫住了。

  董灵鹫回首,年轻帝王伸出手,将皇后的厚氅重新整了整,又贴手探了一下手炉的温度,道:“不再留一留吗?”

  董灵鹫摇头,对他笑着说:“我才不陪你挨他们的骂,你说,先帝待他们残暴凶狠,他们却说先帝果决明断、英明神武,陛下对非议倒是包容仁慈,他们却觉得陛下软弱可欺,哎呀,臣妾已经劝得累了,你再不处罚,我也受不了这种气了。”

  孟臻愧道:“让梓潼挂心了,只是我们若不忍让……前朝后宫,还是要顾全大局。”

  “我知道……”董灵鹫沉吟了一下,“务必以征平西北为要。她再怎么狂妄越制,都是表面功夫,没什么的。”

  孟臻默了一瞬,用力地拥了她一下。

  帝后自归元宫前分别,董灵鹫启程回凤藻宫,路上捧着手炉,在暖轿之内沉思,她将脑海里的思路一一捋顺——陛下登基不久,这片烂摊子也没有整理得多顺心,犹是百废待兴的局面,朝中曾经是太子党羽、如今是孟臻亲信依仗的武臣,恰恰是秦贵妃的嫡亲兄长。

  也是这位秦将军,如今领旨征西,捷报频传,威武之势,甚至更甚于皇帝。秦家上下皆是朝中栋梁,当年在东府,为了争取他们家族的力量,秦贵妃以侧妃之位入府,但实际上,秦家上下都暗暗期望着秦家女能够取代董灵鹫,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

  如此一来,他们便是三朝元老,出了两代皇后,家族庞大,根深蒂固,这种参天的富贵至极,谁能不羡慕呢?特别是近年来董太师年迈,体弱多病,已渐渐有不如人的迹象。

  这些情况,董灵鹫都一一历数在心。她对秦贵妃近半年来的接连挑衅视若无睹,对她的逾制、专横、霸道,也隐忍不发,从来和颜悦色,没有过一句苛责。

  在众人眼中,秦贵妃在后宫的滔天权势,已经盖过了皇后,若不是皇后因参政之故,能够自由出入归元宫,恐怕早已不是如今的场面了,甚至还有人私下揣测,此次秦将军立下大功归来,必能逼陛下废后、另立秦家女。

  外戚迫使废后的例子,虽然不多,但也绝不是没有。尤其是中宫已有一子一女,而秦贵妃的骨肉尚在腹中,已被诊出是个男胎,这情势就更加到了针锋相对、图穷匕见的境地。

  对此,董灵鹫从来没有对外发过脾气。

  但她不是没有生气过。

  凤驾停在了宫门前,董灵鹫褪去厚氅,散掉身上的漫漫寒意,先去寝殿看了看年纪尚小的一双儿女。

  盈盈前几日被风吹了,有点发热,这些天都是她哥哥和乳母一起照料,甚至还是诚儿每日试探药温,给妹妹喂药的。

  既要试探药温,就不免要喝下去一些。诚儿素日耐不得苦,但为了盈盈妹妹,倒是很坚强。

  董灵鹫进来时,药盅正好装满,小皇子正拿着扇子扇风,想要让药盅快点凉下来,见到母后进来,诚儿先是眼前一亮,想扑过去,又看了看乳母,看了看她身后的诸宫人,板着脸低头行礼。

  董灵鹫拉住他的手,笑道:“好了,妹妹怎么样了?”

  皇子道:“盈盈见好了。儿臣一直亲自照顾妹妹,她喝的药儿臣都喝过的,温度正好,连乳母都没有儿臣细心。”

  小孩子童言无忌,会很直白的揽功,期待地等娘亲夸赞。

  董灵鹫揽过他的肩膀,在诚儿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语调温婉道:“给娘亲吧,今日回来得早,怎么能让诚儿一直照顾妹妹,把母后都比下去了呢?”

  小皇子便听话地让开身位。

  董灵鹫吹凉药盅,亲自喝了一口,入口后才感觉这药有一股极特殊的酸气,但被稍烫的温度遮掩过去了。

  她微微蹙眉,没有立刻喂给公主,而是舀了一匙,刚抿了抿,就敏锐地发觉立在床畔的公主乳母额角渗汗,面色绷得紧如鼓皮。

  董灵鹫停了手,语调柔和地问:“方乳娘……”

  乳母闻言浑身一抖,抬起脸,董灵鹫才看清她极为苍白和惊惶的神色,她的心中猛然一沉,而且这块石头还越来越沉——直坠进冰冷的池水里。

  作者有话说:

  小郑是能治愈娘娘的,不要不喜欢他。OwO

第50章

  如果董灵鹫回来得再晚几步, 这个乳娘的罪名便不是“怀恨暗害皇后”,受害的会是她的一双儿女, 是大殷的嫡长子、与当前唯一的公主。

  这不只是深宫女人之间的利益得失。

  这是政党——两党之间的杀伐谋略, 是朝纲大权的搏杀。如若皇帝的长子死在为皇妹试药当中,在丧葬过去的第二天,秦贵妃一党就敢直撄虎须,请命逼迫明德帝废后, 甚至理由都是不重要的。

  当夜, 太医院众人冒着狂风大雪急促赶来, 负责为皇后请平安脉的刘通刘太医甚至还在路上摔了一跤, 他浑身雪花、灰头土脸, 胡须颤抖地来到凤藻宫,战战兢兢地面对这位皇帝陛下的暴怒。

  在刘通的验看之下,那碗退热的汤药里面验出了极烈的毒, 若是下给四五岁的稚童,即便只是代皇妹试药, 只尝那么一点点,发作起来,都有毙命的危险……董灵鹫接过了那碗药, 其实是不幸中的万幸。

  太医院连同尚药局女医,举宫学医之人, 倾全力救治了数日, 皇后娘娘终于摆脱危险,但仍旧元气大伤,不仅气血亏损, 而且她的身体也不再适于生育。

  凤藻宫灯火通明。

  明德帝也一夜未眠。

  檐外风雪堆积, 朱墙绿瓦被一片茫茫惨白覆盖。

  董灵鹫睁开眼时, 望见的是透光的窗纱,绮纱朦胧,雪光柔亮,窗棂前有一盆枯死的君影草。

  它开过了的。董灵鹫记得,这盆君影草早就在适宜的花期开过了,如今是严冬,植物本就过冬不易,干枯也是常理之事。

  她睁开眼的同时,一只手握住了她,温暖宽厚,是皇帝的手。

  孟臻低首,呼吸有些不匀,那股恐惧失去的战栗感,从他的身上徐徐抽离。他低声说:“梓潼。”

  董灵鹫看了看他,问:“诚儿和盈盈……”

  “他们无碍。”孟臻道。

  董灵鹫没力气点头,就又卧在枕畔,觉得耳畔幻觉似的浮现出一阵耳鸣——鼓噪、绵长、难以断绝。

  她的呼吸有些艰难,胸腔被迫地张开,混着汤药味儿的苦涩空气灌入肺腑中,混着暖融融的炭火气,她本以为这没什么,是完全可以忍受的,可在呼吸几次过后,董灵鹫却根本抵挡不住,强烈地恶心作呕。

  她干呕不止,什么也吐不出来,呛出很急促地咳音。孟臻有些仓皇地抱着她,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安慰的话反反复复。

  董灵鹫伏在他怀里,喘了口气,安静了很久,声音低不可闻地说:“那个乳娘……”

  “朕已将她碎尸万段!”孟臻答。

  “那……”董灵鹫看了他一眼,这几年来的夫妻默契,几乎让她瞬息间听出孟臻的话外之音,已将乳娘处置的隐含意义就是——到此为止吧,秦贵妃自有她死的时候,但不是现在。

  董灵鹫沉默了很久,觉得自己的面前,仿佛只有偃旗息鼓这四个字,不然她便不是一个如他心意中所愿的贤后。

  她顿了顿,轻道:“你要废后吗?”

  “不会。”孟臻紧紧地抱着她,“不会,不会的,你永远是我身边最尊贵的女人。”

  董灵鹫问他:“只是这样吗?”

  孟臻愣了愣。

  她看着他的眼睛。她想,孟子荣,你真的是个好皇帝。

  她丝毫不怀疑对方的伤心、对方的痛苦、对方的愤恨不甘,但正是因为他的痛苦跟自己一样强烈,董灵鹫才在他选择的隐忍中品尝到一丝剧烈的苦,这种苦涩此前只是时隐时现,但到了这个时候,却像是扼住她咽喉的毒药、捆住她手脚的锁链,苦涩得让人五脏俱焚,让人想要失声痛哭。

  夫妻之情,有时是容不得理智、容不得“大局为重”的。

  董灵鹫长长地呼吸,以此来抵抗自己的失态。

  但她失败了。

  于是,在孟臻眼里一贯聪慧得体的皇后,分明虚弱到无法起身,却还蜷起手掌砸向木制的床沿,她用尽了力气,只在绵软的床褥上造出了丁点无用声响,就像是一个棋局中微不足道的棋子,被扔到一旁滴溜转动的声音。

  此时此刻,她发泄痛的唯一出口,竟然只能让自己更痛。

  孟臻握住她的手,声音慌张地紧抱住她:“梓潼、梓潼……朕记得的,朕不过放过,朕会杀了她。”

  他的手也抖了起来,有些词不达意地说:“再等等……我们……我们再等等……”

  董灵鹫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望着纱幔,她都有一些不理解自己是什么心态,喃喃地道:“要是我为帝、你为后,那就好了。”

  孟臻怔望着她。

  董灵鹫继续道:“若我为帝,今日她来害你,我宁愿亡国,也一定会杀了她。”

  说罢,她便缓缓抽回了手,没有再控诉什么,似乎这些话也不是告诉孟臻的,而是一种猜想,一种能让他们两人永不离心的假设。

  皇帝在她卧榻之畔枯坐了一日,而后一应起居喂药,都是他一手照料,精心细致,百般爱护,而这件事,也像每一件密不示人的宫闱秘卷一样,被收纳进斑驳的旧岁当中,连太医院的档案也没有对应的记载。

  在皇帝的姑息之下,秦贵妃一党的气焰在大军班师之后达到了顶峰。她之后几次三番的动手,都被董灵鹫不动声色地防住了,所有宫斗的波澜在她手中消弭无声,直到秦党倒台的那一日。

  那一年,皇城迎来了一场猝不及防的倒春寒。

  董灵鹫厚衣加身,披风、手炉,炭盆就搁在脚下,一切万物,一应俱全。她仍旧贵为皇后,但昔日的秦贵妃,已经成了政党倒台后被牵连的阶下囚,关押在狱中,还痴望着皇帝念及枕畔之情、能够接她出去。

  董灵鹫伸手拎起挑炭的铜勾,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火星子撩起来,噼啪地飞溅。

  她垂着眼帘,说:“秦世淑,你等的旨意到了。”

  一旁的内侍闻言展开圣旨,字句清晰地向秦贵妃读出了皇帝的圣旨——秦家谋逆叛国,夷三族。与秦党勾结等诸贼臣奸佞,抄家问斩,罪不容诛。

  这位半生轰轰烈烈的贵妃,她本人其实还非常年轻。她的神情呆滞在圣旨宣读后,而后猛然看向眼前这个孱弱、畏寒、而且已经不能生育的女人,她像是寻找到了某种天敌,找到了罪恶的源头,忽然凶狠地扑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