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玄
宫人将猫太子抱下去后,郑玉衡回首,正看见董灵鹫望过来,他默默解释道:“臣说得没有错。”
董灵鹫笑了笑:“哀家又没责怪你。”
她不说,光是用一道眼神去看,郑玉衡便已经心中飘摇不定。他来到董灵鹫身边,循例盖上丝帕,给她请脉。
片刻后,殿内的膳摆好了。郑玉衡也收回手,将那些劝她多休息、少忧心的话又说了一遍,还没说完,董灵鹫便忽然道:“你们家是诗书清流。”
这太突然了,郑玉衡怔了一下,半晌才答:“啊……是。”
“我听闻过郑家先祖不慕权贵,刚烈正直的故事。”董灵鹫微笑道,“前几年进谏时,有一桩贩私盐的疑案,朝臣联名上表,闹得轰轰烈烈,廷议的那根盘龙丹柱上撞死了两个言官,有一个就是郑家的人,算起来,好似是你父亲的兄弟,你的叔父。”
郑玉衡:“是。”
“好一个碧血丹心。”董灵鹫叹道,“听闻这种人家,都是金银财帛、滔天权势所不能收买的。你呢,什么能收买你?”
郑玉衡朦胧地意识到自己仿佛面临着一道界限不明的选择,倘若他答错,董灵鹫就会放弃那个饱含着罪孽的意愿,将他放归于野,再不干涉他的人生。
如同放鹿归园。
他沉默了一瞬,一种不理智感占据了上风,几乎没什么犹豫地道:“臣希望娘娘以后都听我的医嘱,我想治好您。”
对医者而言,这真是一个朴素的愿望、一个极为简单的“收买”方式。
“就是这样吗?”她问。
“对,”郑玉衡轻轻地道,“就是这样。”
第8章
惠宁二年,五月。
徐妃往坤宁行宫养病、为国祈福,在此之后,徐家在朝野内的姿态谦卑了许多,再未以皇亲国戚自居,然而皇帝待徐家依然恩深义重,想必让徐尚书十分感动。
五月末,细雨连绵。
恰逢百官休沐,春夏之交。瑞雪在窗下铺了张席子,摆好棋枰,陪着太后打棋谱。
在棋子轻微的碰撞声中,从入内内侍省而来的宣都知冒雨过来,衣冠微湿,将手上来自于徐妃的请安文书递上,笑道:“奴婢知道娘娘惦记着呢,咱们娘娘最慈悲的心肠,专门让奴婢照料着,行宫那头没有不尽心的。”
董灵鹫接过瑞雪的裁信刀,亲手拆开,将里面的信纸抽出展平,见到徐绮那手精致的簪花小楷。
她看了一会儿,神情一直不变。瑞雪担心徐主儿因为离宫的事,冒犯太后,便凑近低问:“说得什么?值得让您看这么久。”
董灵鹫摩挲着信尾:“这孩子一向通透,哀家也料到她是聪明人。是皇帝的道行不够,人家早就知道他的心不在。”
瑞雪小心地往信上瞄了一眼,见徐主儿的意思居然是:拜谢太后的恩德,笼中鸟雀出孤城,今又有另一方天地。
她这才了悟董灵鹫的话,便接道:“这位主原来有这么高的心气儿。”
“这是好事。”董灵鹫道,“免得让她生怨,过得不好,这样就又是哀家的一桩罪孽。”
一旁宣都知一听这话,连忙道:“娘娘切莫自疑,您能有什么罪?您就是活菩萨一般的人。”
宣都知将行宫之事看得很紧,也从董灵鹫的话语中揣摩出了一点儿主子心意,便又得允离去了,临走时还寻思,这雨又大了些,小郑太医来得恐怕慢。
瑞雪低着头给董灵鹫念棋谱,女使在旁边侍茶,大约打完一张棋谱,天色晕沉沉地,看不清究竟什么时候。
休沐之日,太医院也只有几位值守的御医,大多都在配药、交谈,聊聊生活琐事。郑玉衡搭不上话,索性带着药箱来慈宁宫,但今日确实来得慢,女使们见他来了,都上前接过药箱,引他去炉子边烘干了衣角。
郑玉衡好半晌才从隔间出来,入殿内侍奉太后。
他请过脉,坐在瑞雪姑姑的对面,很难得地见到董灵鹫为家国天下以外的事留神。
这张谱子打完,董灵鹫偏头跟瑞雪交流其中的几步走法,瑞雪低头应答,刚收起棋子,便听董灵鹫跟郑太医道:“你陪我走一局吧。”
郑玉衡起身上前,坐在董灵鹫的对面,谦和道:“臣才疏学浅,在棋艺恐不能胜,还是陪娘娘看这些古谱吧。”
董灵鹫也无异议,便循着他的话重新布子。她的手没有戴护甲,指甲只留了半寸,莹润晶莹,不染蔻丹,这双金尊玉贵的手按在棋子上,白得更白,黑得更黑,鲜明如画。
郑玉衡一边念谱子,一边看她落子,前半途还在棋谱本身上,后半途便有点儿走神。
他脸上的伤早就好了,半点痕迹也没留下,但那日突如其来的痛意和火辣还残留在他心上,可此时此刻,郑玉衡心绪蔓延,竟觉得,瑞雪姑姑的担忧不无道理,这双手要是因为亲手打谁,而伤了肌肤、伤了指甲,都是他不可推辞的错处。
但董灵鹫的手也不全是白皙娇嫩的,她的指腹内侧,被御笔的笔杆磨出来薄薄的茧,那处肌肤磨破结痂、愈合又破,如此反复,才能生出一层茧子,而且常年如此,经久不褪。
董灵鹫没看到他的视线,随意挽了挽宽袖,棋谱打到中局,望着黑子一挑眉,反而问他:“真是五之十三么?”
郑玉衡稍稍一怔,连忙低头翻看棋书,纳闷道:“是……不对吗?”
董灵鹫道:“这页重了,你念了两遍。”
郑玉衡一怔,默默地垂下手。
小太医一旦心中有愧,从姿态到神情,都显出一种“请人采撷”的面貌来,好似甘愿受到随之而来的苛责。他对犯错并受罚这件事,着实有些太过熟悉了,也不知道这样的表现不仅不会为他求得饶恕,反而令人想要加倍的为难。
但董灵鹫岂会如此,她只是含笑地看了他片刻,抬手按住他持书的手指,从郑玉衡手下抽出书册来。
郑玉衡的手僵了僵,禁不住用另一只手盖到刚刚被触碰的地方,仿佛能舒缓那种灼烧的烫意。
董灵鹫替他翻过去,又摆在小太医的面前,指了指方才错误开始的地方,说:“就从这儿吧。”
郑玉衡点头。
外面的雨越来越绵密。
其余的女使都退下去了,只有瑞雪从旁侍茶。两人逐渐聊起一些闲话,从京中官员算准了姻亲的好日子,好几桩好事将成,一直谈到某位大儒新出的文集,风靡一时,到了洛阳纸贵的地步。
董灵鹫渐渐发觉,他的言辞当中,见识并不像纯粹的医官,不同于百姓或是庸吏的视角,有时说起话来,很有一番锋芒。
她留意到这里,不免问:“你自小学医么?不曾有意仕途?”
郑玉衡听到这句话,方才发觉自己太过忘形了,一介医官,怎么能在太后面前放肆谈政。他意识到自己因为对方的某种垂怜而诞生一种古怪的心态,只是郑玉衡暂时还无法将这种心态跟“恃宠”联系在一起。
他道:“臣的确自小学医,至于仕途……从前,中过举人。”
他这么说,向来应当是会试不曾及第。董灵鹫照顾他的颜面,也没有深问,只是道:“春闱虽艰难,但你还年轻得很,日后有心,或许哀家能从神武殿上看到你。”
郑玉衡的手捏住了袖口,他攥着指下的衣料,半晌才慢慢分开,神情仍旧温顺,很平和地说:“臣没有那样的才华。”
檐下风雨如故。
浅浅的水迹从外头蔓延进来,潲到席子的边缘。瑞雪眼尖地看见,从旁整了整董灵鹫的袍角,正要关窗,却听她说:“不用了,你去备些糕点送过来。”
瑞雪称是,回头又看了郑玉衡一眼,眼中有一些晦涩的嘱托和警告,随后便下去准备了。
屏风之内,只有郑玉衡相陪。他忍不住心底一阵阵发虚,他盯着飞溅的雨珠,忍不住归拢了一下董灵鹫手边的袖子,轻轻道:“沾了水了,凉。”
董灵鹫望着他,忽而反手握住他的指节。
凉风吹拂,雨幕绵延。比起董灵鹫的掌心,他的手指仿佛更加冷得没有界限,几乎超过环境所带来的寒意,而是一种沉重的心理作用。
郑玉衡被她握住手时,才想起自己应该躲避,可他蜷着手指挣了挣,又无法强硬地挣开,也是在这一刻,他又隐约地嗅到太后身上的香气,那股淡而沉柔的味道,夹杂在风中。
董灵鹫道:“你好像拒绝过哀家一次。”
郑玉衡立刻想起他刚到慈宁宫时,自己曾经说过“愿意肝脑涂地以侍奉娘娘,不堪娘娘垂爱”等语,那确实是一种很明确的回绝。
只不过,要是董灵鹫愿意,他的回绝似乎也只能变成一种玩弄之间的乐趣。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他的自我意愿,只有在对方愿意尊重时,才会起效。
郑玉衡沉默半晌,道:“臣……臣不配。”
“有时候,你就跟皑皑是一个脾气的。”董灵鹫笑着道,“那只猫也总这样,心思变来变去,没有一个定性。时而将头递过来撒娇,索取宠爱,时而又避得远远的,好像离了我才能得清净。”
“臣不是那个意思……”
“当然,”董灵鹫继续道,“将你比一只猫,总觉得你会不太愿意。你还年轻,心性不定都是常事,我也怕你做了以后会后悔的决定,所以三番两次地帮你看清楚……要是真这么‘肝脑涂地’、‘赤血丹心’,怎么又对哀家许诺那样的愿望?”
郑玉衡无言以对,让太后能听从医嘱,时时记得喝药休息,确实是他当时最希望的事,他明明意识到董灵鹫在给他选择,可还是选不出最明哲保身的那个。
她道:“吓着你了?手也太凉了。”
说罢,她放下布棋的另一只手,抬起来覆盖在他的指间。沉重的心理作用被这么一激,反而让郑玉衡的脸颊、耳根、甚至身上的各处角落,都羞愧而胆怯地灼烧起来。
他咬了咬齿列,眼睫颤动,低语:“臣是觉得……但凡对娘娘有一丝一毫的冒犯之心,都该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对您不敬畏、不尊重,是一件有罪的事,臣不敢。”
董灵鹫平静地看着他。
“……但若是能为您的安危、康健,有那么一分一毫的作用,郑玉衡为您、和您手中的天下,愿意万死不辞。所以我不想离开您身边,不尽这份心,臣会后悔的。”
董灵鹫收回手,视线温和地端详了他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道:“好孩子。”
她松开手,转而递向对方的鬓边,捧着他的脸颊安抚地滑过。那触感轻如鸿毛,像是一片飘羽从眼角拂过。
他脸颊上的热度在她手中褪尽,恢复如常,只有心口跳得仍旧剧烈,怦然如擂鼓。这动作看起来似乎比手指接触更过分,但此刻,他能感受到的,唯有董灵鹫的关怀,屹如山川,高如日月。
直到这时,他才发觉董灵鹫的袖摆还是湿了,他懊恼地为她挽起,起身将窗子关上,又贴过来催她去更衣。
董灵鹫屈指抵唇,一边看着棋谱,一边数落道:“哀家才说你好,别出声,我思绪要乱了。”
她顿了顿,又道:“千秋节有一场宫宴,那时不必来请脉,回家休息两日吧。”
作者有话说:
好孩子,摸摸。
第9章
千秋宴时,郑玉衡告假归家,终于离开禁中。
他没有第一时间回到郑府,而是前往刘通刘老太医的府邸相送。他的恩师早在数月前便已被太后批复了归乡荣养的请奏,只是因为京中事务繁多,太医院里也有很多事需要交接,才耽误下来这几个月。
如今,慈宁宫的各类事务、药方、册子,都已经交给郑玉衡负责,老太医除了最初几次带着郑玉衡同往之外,其余的时候都在府上整理物件,回淮南老家。
郑玉衡在马车前,帮老师查点医书的数目,将数目对了两三遍,毫无错漏,才允许小厮们搬上马车。
刘通坐在车里,车帘归拢在侧,远远地望着这个为他鞍前马后的学生。他招了招手,郑玉衡便放下册子过来。
老太医道:“先别忙了,玉衡,你上来跟我说说话。”
郑玉衡便将账册交给身边的侍从,登车撩帘,坐到刘通的身边。
他素来神情温顺,望起来纯澈乖巧,仿佛很容易被掌控,但刘通教导了他几年,对这个学生的脾性最了解不过,郑玉衡其实倔强专断,很有一番自己的主见,而不是对父权无条件臣服的孝子贤孙,所以才跟郑大人的关系恶化至此。
刘老太医道:“我一生兢兢业业,如履薄冰,见识过京官们为了讨好权贵的嘴脸,也受到过许多次威胁和拉拢,深知权力中心是一口择人而噬的漩涡。为师能活到如今这个年岁,其实已在许多事中丧失了原本的底线……正因如此,你进入慈宁宫中侍奉娘娘,才让我如此放不下心。”
郑玉衡怕老师会说太后娘娘的不是,便率先道:“慈宁宫娘娘待人极好,很照顾晚生后辈。”
刘通凝视着他,沉默了须臾,又开口:“我不是担心娘娘不好,而是担心你。想要活得长久,要么能屈能伸、身段柔软,可以折得下腰来,奉迎讨好,攀援权贵,这是你天性做不出的,没法儿讨好主子。要么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压制住你这颗赤子之心,这也是你做不出的,即便能做得到,也辱没了你多年修成的品性。”
郑玉衡听闻此语,只是说:“学生不曾将自己看得很高,也用不上折腰这样的词,只尽自己医官的本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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