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玄
慕雪华道:“嫂嫂的脾气从来都好,但你若是动了气,都是要命的事,我怎么敢呀。”
董灵鹫扫了一眼她的手,慕雪华早年受了妾室的针对和设计,手上落下一道深深的疤,也是这样,她从来将左手掩藏在袖中,不肯示人,然而在此刻,她却没有管这些陈年伤疤,仿佛这些坐落在她心上的伤口,也早都腐烂成灰。
“我儿年幼时,还算讨人喜欢,嫂嫂还抱过他。只是越长大,越有自己的主见了,连我的话有时也不听。”慕雪华虽是责怪,眼中却盈着微光,跟董灵鹫道,“要是成了亲,或许能让他妻子拘束得住。等我老了,就到嫂嫂身边当个伺候您的嬷嬷,每日做些杂事,听嫂嫂讲天底下最难懂的政务和圣人书……”
水波粼粼,月夜温柔。
……
临安王妃在宫中留了一夜,次日用过早膳后,才出了宫门。
瑞雪一直侍奉在董灵鹫身侧,几乎不离左右,所以陪着慕雪华出宫的是另一位女官,名叫杜月婉。
临安王妃走了之后,大约到快午膳的时候,郑玉衡姗姗来迟。他从老太医的府邸回到宫中,在太医院换了身衣衫,重整衣冠,耽搁了一小会儿。
他刚一进门,便被门口张望的女使拉到一旁。女使神情紧张,悄悄望殿内看了一眼,小声道:“大人先别进去,姑姑让我问你呢,既然侍候了这么几个月,娘娘也格外善待你,怎么又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婚约?咱们娘娘虽说看起来很好说话,菩萨一般的人,可也不能真惹了她动气……”
郑玉衡也是一愣,连忙道:“我也是刚知道有这回事,怎么连太后都听说了?”
女使质疑道:“大人不是有意隐瞒的?”
郑玉衡立即解释:“我要是有心隐瞒这种事,或是为了攀附权贵,不顾婚约,就让我不得好死,蒋内人,我真的是不清楚啊。”
这位蒋姓女使被他发得誓吓住了:“大人说什么呢,怎么好立这样酷烈的誓?举头三尺有神明……”
“就是有神明,我才这样说。”郑玉衡道。
正当此时,走过这边察看香炉的瑞雪轻咳了一声,蒋内人立即放开他,垂首站回了原地。
郑玉衡动身进殿,他在老师府上躲了一夜,晨起又送老太医出京,此刻其实有些疲惫,但在门口听蒋内人那样说,整个人都精神了。
岂止精神,简直背生寒芒。
董灵鹫在卧榻边倚着,捧着一碗甜羹细细地尝,手边没有奏折,都是一些闲书和文章。郑玉衡走近,她也没抬眼,好像没注意到。
郑玉衡先是问了瑞雪姑姑一句,娘娘喝药了不曾。瑞雪低声道,还未,炉子上放着呢,娘娘喝了甜的,那东西太苦,得过一阵子。
郑玉衡走近,见董灵鹫在看往年的科举文章,心里有些莫名的忐忑,他道:“臣为太后请平安脉。”
董灵鹫抬眸看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道:“让你回家去歇着,怎么看起来比在宫中还累。”
她敲了敲榻边,郑玉衡便依附上去,坐在女使搬来的矮凳上,挪得再近点儿。
董灵鹫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他发现太后很喜欢这样安慰别人,就像是安慰一只小动物那样,没有暧昧的意味、也没有男女大防的矜持,更没有刻意的拉近距离。她就是纯粹地觉得,这是一种良好的安慰方式。
郑玉衡默默地想,这习惯要怪那只猫了,皑皑的脾气养得那么差、那么娇纵,跟娘娘的安慰不无关系。
但这种安慰也是分场合、分人的,曾经当太子的孟诚或许从董灵鹫身边得到过这种关怀,但自从他登基为帝之后,他的母亲对他的身份多了一层尊重和礼遇,存在一定的距离。
娘娘位高权重,对他有一种对下位者的宽恕和垂悯。郑玉衡微妙地觉察到了这一点,并且产生一种小小的庆幸。
郑玉衡坦诚答道:“臣的家是龙潭虎穴,昨天是回不得的。”
董灵鹫问:“怎么了?”
郑玉衡想了想,道:“臣会被父亲抓去成亲。”
董灵鹫轻轻地批评他:“以子告父,让御史知道,先谏你不孝,再下到刑部打你四十杖。”
郑玉衡有那么一点点敬畏,但还是道:“只有娘娘知道,御史不知道。”
董灵鹫忍不住笑了,她都不知道要怎么怪罪他好了,便说:“全朝廷的御史都是哀家的耳目,哀家是他们的主。”
郑玉衡沉默了一下,在这样的对话里,他的那份胆大便显得犹为鲜明。小太医居然伸出手,握住董灵鹫安抚他的皓腕,抬眼道:“您不高兴?那娘娘打我吧。”
董灵鹫一时微怔,也没想到小郑大人这么一不做二不休,她道:“打你?哀家还嫌手疼。都交代到这了,索性明日就顺着赐婚回去成亲,也不用来了。”
她抽回手,郑玉衡听得情急,竟没松开,牢牢地将太后的腕握在掌中,甚至还抬起另一只手覆盖上去。
他组织语言,表达道:“臣从前不知道有这桩事,就算是父母之命,昨日前,也不曾告诉过臣,在臣眼中,这本就是无中生有的事情!我十八年都没听说过,怎么能立马传到您耳朵里……”
他说着,董灵鹫没接话,而是视线一压,眸光落在他的双手上。
郑玉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反应过来,像是被烫了似的猛然松开手,垂头不语,声音干燥地道:“……冒犯您了……臣罪该万死。”
董灵鹫收回手臂,抵在榻边,没介意,而是问:“真话,是吗?”
郑玉衡点头。
董灵鹫道:“好,若你早跟祝家女郎两情相悦,而以虚言蒙骗哀家,就不是‘不孝’之名了,当杖毙。”
即便郑玉衡心诚至此,听到这话的时候,还不免齿生寒意,他完全不怀疑太后话语中的真实性,心中暗暗想到:从活菩萨到活阎王,也就是一念之间,这算什么好脾气。
他心中说着董灵鹫的坏话,脸上的情绪变化虽很细微,但还是泄露出来一点儿。
董灵鹫冷不丁地出声,面带微笑地逗弄他:“太后娘娘太坏、太难相处了,是不是?”
郑玉衡下意识道:“没有。”
董灵鹫道:“什么没有?”
小太医抿了抿唇,纠结了小片刻,决定用官方的话术,轻微磕绊地道:“太后娘娘如同天上的日月,超凡入圣,品格高洁,嗯……”
出了一回宫,还学会什么叫阿谀奉承了。
“瑞雪。”董灵鹫打断他,“把哀家的药拿来给郑太医尝尝。”
董灵鹫喝了一口甜羹,起身转了转手腕,让伺候文书的女官去拟为临安世子与祝家女的赐婚懿旨。
作者有话说:
您是对嘴甜过敏吗(轻轻)
第11章
赐婚懿旨下达之后,在神武军历练的临安世子孟慎,也遵循皇太后懿旨回京完婚。
这既是完婚,也是让孟慎跟慕雪华重见一面的契机。世子孟慎,字思之,其名取自《策林》的“慎而思之,勤而行之”,他是在明德帝卧病时出京的,至今已三载有余,快到第四个年头了。
即便慕雪华口中十分谦和,但在京都的风闻谈资当中,年仅二十一岁的世子俊朗英武、玉树临风,何况是王爵人家,是大多京都贵女心中所属的如意郎君。骤然赐婚,连高门内命妇们在京办宴会、彼此交谈间,都提及自家女儿为之伤心云云……
由于董太后参政,所以内命妇、及高门贵女的地位,都比前朝更高,即便议及子女婚事、儿女情长,也是情理之中,不会有伤闺誉,反而会觉得这家姑娘勇敢真诚、值得倾心相待。
在临安世子回京的这期间,慈宁宫十分平静地渡过了半个多月,直到六月中,宫闱绿叶纷繁,暑气初至时,才算发生了一件意外之事。
这一日,董灵鹫正将往年的科举文章尽数看完。她将这些案卷从官员手中要出来,是因为自明德帝驾崩后,很多年迈官员也告老还乡、荣归故里,所以有了不少的空缺,而恰好前几年科举及第的进士们,已在翰林院做了几年庶吉士,正到了指派实务的时候。
董灵鹫既从官员的口中,考较他们的能力,也将当年及第的试题和文章重看了一遍,她看完这些文章,在文书上为吏部拟写任职意见,写到一半,突然发现试卷文章的数目似有不足。
“瑞雪,”她道,“你遣人去六科,问一问庶吉士中是否有迁往他处,不能任职京中,所以没有送来的。”
瑞雪刚要转身,忽地想起什么,探看了一下试卷的题目,笑着道:“您忘了,当年选入先帝面前的试卷中,有几位因文章不恭,遭受黜落,甚至还进了刑部大狱呢,那些文章,怎么能送给娘娘看呢?”
董灵鹫持笔沉思,似乎在这事上没有格外留心,所以回忆片刻,才想起这件事来。
她正要重新下笔,视线一扫,见到一旁珠帘后喂猫的小郑太医。
郑玉衡本来是不为难“照夜太子”的,喂猫时从不跟皑皑较劲儿,结果此时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有些游离恍惚。皑皑吃不到他手上的食物,急得喵喵叫,尾巴急躁地甩来甩去,终于恶向胆边生,猛地一跳,沉重肥硕地白猫砰地一下砸到怀里。
郑玉衡手忙脚乱才接住,不仅手上的食物被这只恶猫吃掉,连他的手都被尖牙咬了一下,泛起浅浅的红痕。
“喵呜——”皑皑跳下去,得意洋洋地走了。
郑玉衡愣了一下,站在原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感觉似乎有人走到了自己身边,便以为是月婉姑姑、或是蒋内人,便道:“我去洗一下……”
一块素蓝的帕子递了过来。
郑玉衡的脑海中还盘旋着方才瑞雪的话,神思不属,也不知道是惋惜还是感叹,百味交杂,一时竟没发觉这帕子上的檀香气,只接过擦了擦手:“多谢内贵人,我去厨房看看娘娘的药膳做得怎么样了。”
慈宁宫的小厨房几乎是六宫当中做的最好的,里面的御厨、尚食女官,都是精心挑选的,药膳食谱都是他跟女官们共同商议而成,幸好她们既读书明礼、又在厨艺上很有建树,所以才能这么快成形。
郑玉衡才一转身,就看见大片的金色刺绣和长长的步摇,视线扫到对方润白流畅的下颔,还有唇上浅浅的丹朱色。
他的官服上有一条嵌着金属的锦带,叮地一声,撞上了太后娘娘衣袍上层层叠叠的珠玉琳琅,珊瑚禁步跟半月玉珏相互颤动。
郑玉衡呼吸一滞。
那张素蓝的帕子还在他手上,上面绣着一只彩凤。他的手指一开始是捏着帕子,然后幡然醒悟,双手送还上去,垂眼道:“娘娘……”
董灵鹫觉得,自己好像把他吓了一跳。
小太医的声调都有点紧张地滞涩。
她嗯了一声,拿回手帕的时候,却没有一下子从他的手里拽动。郑玉衡的手指越收越紧,很尊重地、小心地道:“臣洗过之后再还给您吧。”
董灵鹫看着他,微笑道:“好。”
郑玉衡便慢吞吞地把丝帕贴心收好。
董灵鹫跟他说:“皑皑都有十一二斤了,哀家快抱不动,脾气也坏。哀家忙碌时,有劳你照顾了。”
郑玉衡心里知道,愿意帮太后娘娘照顾一只猫的人,能从慈宁宫门口排到神武门去。他道:“臣不敢居功。”
董灵鹫抬起手,轻轻掸了掸他的肩膀,那是刚刚被皑皑撞了一下的地方。这是一种照拂的动作,以两人的年龄差距来看,这看起来连丝毫男女之情的味道都不存在。
郑玉衡应该问心无愧、且感动非常地谢过太后娘娘的关爱。但他开了开口,竟然没说得出来,他脑海中混乱地想着……开国皇帝当初打天下时,为了收拢臣子的忠心,常常将臣子留在家中居住,他的妻子就从旁侍奉吃食茶水,举止关照,待臣如子,世人称颂她为贤后……
待臣如子……
不要。
郑玉衡突然窜出来这么一个念头,并且身体比脑子转得还快,默默地往后挪了半步。
董灵鹫停下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语调仍旧温和:“你如今,不该怕我了吧。”
小太医的身躯一顿,低声道:“臣不是怕,臣是……”
“不愿意?”
“不是。”郑玉衡说到这里,忍不住抬起眼看她,见到董灵鹫神情温润,并无怒意时,才道,“太后能不能不把臣当成……当成……晚辈。”
董灵鹫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不解:“我不明白你。”
郑玉衡也哑口无言,他不知道怎么阐述自己心中的想法,既能说明,又不显得得寸进尺,他还没说清楚,董灵鹫便屈指抬起他的下颔。
面对太后娘娘时,任何人都免不了垂首听训,不敢直视,所以即便郑玉衡生得很高、如松似竹,也要稍微敛去一些谦卑的姿态,才能跟她目光交汇。
在女子当中,董灵鹫也算是很高的,她鬓发上装饰贵重,又增添了这份高度。她的手指摩挲着郑玉衡的颔骨,指腹温暖轻柔,淡淡的檀香和书墨气扑面而来。
郑玉衡在这种气息中,仿佛连呼吸都沉涩下来。
他眼睫微动,瞳眸乌黑,听到太后轻轻地道:“要是不愿意,可以跟我说。”
郑玉衡无法探知她口中“不愿意”的深层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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