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茉上霜
郑尚书哪怕恨的要命, 但脸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所以郑蔚启程时给了他五十两银子, 又拨派了两个名为侍奉,实则监管的随从。
郑尚书确实很烦心,接二连三出事不顺, 连胡家那边也忽就断了。原本胡氏自己私逃,无论怎样他也是占理的,谁知胡泰这回来送贡布,根本不踏郑家的门, 甚至在他派人送了信儿过去,也不肯回话。
这胡家才做几天皇商?就猖狂了?
但胡泰忽然改变的态度还是引他怀疑,叫人仔细追查后, 才发现胡泰这回进京竟与沈潇往来起来,这就知道了胡家当初一起送来盛京的另一个女儿, 如今是沈潇的夫人。
郑尚书一下就明白了,为什么在胡氏私逃之后,郑蔚几次三番与沈潇往来。皇上下令责罚, 沈潇亲自动手,差点要了郑蔚的命不说, 还把他送去泽安州做那个看起来还不错, 但实则升迁不易的同知。这么看起来, 倒像是沈潇的夫人不肯饶恕郑蔚。
郑尚书有些后悔, 也有点害怕了。
早知胡家女儿做了沈潇的夫人, 那胡氏就算名声不好,怎么也得让她做个贵妾或是平妻。与沈潇做了亲戚,那比与平章公府结亲更好!毕竟沈潇是皇上的心腹重臣!
郑尚书仔细回想,他虽不管后宅事,却都知道。孟夫人与郑昶对胡氏的所作所为,如今让他想起来冷汗涔涔。以沈潇的本事,这些事只怕是都知道了。
他即刻写了封信,将逼迫郑蔚处置胡氏的事都推在平章公府的头上,命人送去沈府。
郑蔚熬过往通州去的一路,等上了船,就再坚持不住。
伤重仍然坚持赶路的结果,就是那些皮肉上的伤虽在慢慢好转,可本里却日渐虚空,令他越发虚弱,甚至一度到了粥水不能入腹的地步,哪怕喝口水,都会觉着难受异常,总要搜肠刮肚的吐到胆汁都出来了。
但他仍旧要吃。
如果他不能活下去,那就再也见不到胡珊兰。
阿瓜给郑蔚送饭来,郑蔚瞧着配粥的是青菜肉丝,就知道阿瓜定是花钱额外要的菜。
“俭省些,到泽安州要花银子的地方多了。”
他要找胡珊兰,四处往来自少不得要花银子。
阿瓜吸了吸鼻子,忍着泪。他也想冬儿了,冬儿也真狠心,走也不与他留个只言片语。但转念一想,自家主子做的事儿,谁还能容呢?
这些日子他也渐渐知道了大概,但他到底是伺候了郑蔚十多年的,从幼年就跟在他身边,心自然就偏了些。但哪怕偏心,心疼郑蔚不易,有些事无路可走,可这事也到底做的不该。
“爷,沈大人怎么忽然就松口了呢?”
阿瓜总觉着这事古怪。
照着这事,沈家那位夫人恨不得打死郑蔚,帮忙上折子那是要看郑蔚倒霉,杖打沈潇还亲自动手,比羽林卫动手可厉害多了,但怎就忽然愿意帮郑蔚去泽安州了?
“泽安州那边,想来是安置妥当了。”
郑蔚瘦骨嶙峋,说几句话就有些力不从心。
有人疼胡珊兰,这让郑蔚很安心。
想来没那么容易找到她,找到了,也不会有好下场。
他不敢求胡珊兰的原谅,因为他不值得原谅,他的过错是剥皮剔骨都无法救赎的罪过。但他不想死,他想看着胡珊兰,看她像胡瑜兰那样的笑,像胡瑜兰那样过恣意的日子。
他甚至对胡珊兰的过往都知之甚少,他有什么资格说喜欢?
喜欢的算计她?喜欢的不顾她的喜怒安危?喜欢的不愿意耗费时间去了解她的过往?喜欢的从不知道她的喜好?她喜欢什么颜色,她喜欢吃什么,她喜欢喝什么茶,她喜欢什么花,她喜欢做什么……
他都不知道。
郑蔚自嘲的笑了一下。
只有在看见她受到伤害那一刻的慌张心疼,就是喜欢了?
真是单薄低廉
谁稀罕这样的喜欢?
他认真的想,胡珊兰来到郑家的那个黄昏,倘或孟夫人遂了郑昶的心愿,把胡珊兰送到他的房里,哪怕有江氏那个厉害善妒的正房夫人在,胡珊兰的日子也会比跟着自己要好很多。
郑昶……
郑家老家在太平州兴云县,与泽安州隔着一州。
伤害过她的人,一个都不能饶恕,包括他自己。
时不我待,郑蔚使计支开郑尚书派给他的两个随从,提前下船了。
瞒不过郑尚书,他也不在乎郑尚书知道此事后会对他施加的惩罚。他现在满头满脑想的都是寿宴那日,郑昶将胡珊兰拘拿欺辱,打她一掌的场景。
胡珊兰的惊惧绝望从那时就刻在他心上,让他再也无法忘记。
是他造成了她的这场遭遇,她永生也难磨灭的创伤。
身子再难支撑,他还是奋力往太平州赶。用了九天赶到兴云县的郑家祖宅,郑昶这时候本该在城郊的郑家祠堂,但郑蔚却扑了个空。他想了想,趁城门还没关,又赶回城中。
兴云县不是个大地方,晚上城中已一片安宁,只有花街柳巷还热闹非凡,郑蔚守了一夜,直等天明,才见郑昶从一家花楼出来。
几个月的功夫,郑昶不见憔悴,反倒越发滋润,没了郑家和江氏管着,他日子更加舒心。郑蔚转头寻了个偏僻的医馆。
“先生,我想买一副叫人再做不得男人的药。”
郎中大惊失色,郑蔚放下一锭五两的银子:
“不用多高明,我不是此地人,寻仇而来,即刻便走,不会有人追查到你这儿。”
郎中思量再三,还是悄悄包了一包药给他。
“我只卖药,旁的一概不管。”
郑蔚接过药走了,又等黄昏,看郑昶再进花楼,乔庄恩客混进去,将药下在了郑昶的酒里。
有酒催化,这药只能更厉害。
他看着郑昶喝下这杯酒,等他半个时辰后哀呼连连,趁乱离开。
死太便宜了,痛苦的活着才是惩罚。最想要的得不到,就是痛苦。
两个随从追来的时候,郑昶的命根子已经烂了。
再回到船上的时候,郑蔚更加虚弱了,往后的三日船行几乎都在昏迷中度过。
等终于到昴城的时候,中秋已过。
胡珊兰过了这七年里最舒心的一个中秋。
小院儿里与白姮和冬儿团坐,吃着月饼喝着茶,赏着月。天很好,月亮很圆,桂花特别香甜。连月饼都是白姮特意在醉合斋定的红豆月饼。
中秋那一天,南怀王府还在城中设了几处粥棚,发派月饼和梨子,还有腌鱼腌蟹,听说每年如此,百姓蜂拥而至排队领取,冬儿也带着小厮阿凉跟两个粗使婆子去排队领了。
别说,醉蟹还是很香的,胡珊兰贪嘴多吃了几口,赏月的时候就滚在白姮身上不住撒娇,怎么也不肯起来,显然是像螃蟹一样有些醉了。
白姮很纵着她,被揉搓的衣裳褶皱发髻都松了,也只是笑着哄她。好歹喝了些陈皮绿豆汤,才把她哄去睡了。
中秋的时候,沈润同她们一起过的。
沈润是个面冷心热,粗中有细的人。从在船上起的事,冬儿都与白姮说过,那种不显山露水又细致入微的保护,让白姮觉着这是个很不错的郎君。
沈润这趟泽安洲之行大抵是为了沈家这两个铺子,西街的铺子比东大街的还要大许多,只不过西街不是闹市,那铺子损坏的更加严重,沈润这些日子就在西街那边整理,胡珊兰母女盯着东大街这边。
新买的两个婆子都是孤家寡人,从前在大户人家做粗使,有规矩且力气很大,但因性情耿直得罪人,才被发卖。白姮这些日子也在教导她们一些铺面里的事,想着等铺子开张,也能过去帮忙。
虽说已到州府递过接引,可郑蔚这幅身子现下是委实不能办差事,遂告了病假。朝中新拨下同知,知州是早打听过了的,知道这位就是如今大炎上下传扬的那两篇惊才绝艳的会试、殿试文章的探花郎,若非那些龌龊事,本该是妥妥的状元公。
知州啧啧了几声,与心腹私语:
“只怕是个耿直的,不然哪做出自个儿上请罪折子这事儿来?”
泽安州富庶,但在南怀王眼皮子底下,他也不敢放肆。这位陶知州当年也是科举外任,靠娶了世家夫人,一路升迁至此。对于他认为耿直且声名赫赫的郑蔚,确实有些碍陶知州的眼。
郑蔚虽告了病假,却并没在州府安顿下的小宅子里歇着,安顿下的第二天,他就开始在城中寻找了。
胡珊兰登船的日子,以及是哪家的商船,他记得清楚,下船那天特意与码头的人打听了仔细。胡珊兰容貌出挑,码头的人还有些记忆,但说到那姑娘带着个婢女,还有位俊俏郎君随行,郑蔚的心就有些乱了。
想必是沈潇口中,胡瑜兰安排的人了。
不过也得知那位郎君安排的马车,确实是朝着昴城方向走的。
他身子不济,一个昴城足走了四天才走了大半,并没有丝毫胡珊兰的消息,就怕胡珊兰在昴城只是短暂停留,再转去别处。毕竟泽安洲这么大,州辖之下那么多村镇县城。
他给晏深写了封信,双管齐下总是稳妥些。
这日他走到东大街的时候,忽依稀听到极像胡珊兰的声音,立刻便朝那声音的方向找去,果然看见一道身影,但眼前忽有人走过,略一阻拦,那身影就不见了。
从他身前走过的沈润将胡珊兰推进了铺子里。
第二十八章 昴城
“起风了。”
沈润虽看不清, 但从胡珊兰回头的姿态知道她的不解,坦然的扯谎。
他知道郑蔚前几日就到昴城了,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遇上。他认真的想, 该不该把这消息告诉胡珊兰。
不过姑娘的心思他到底猜不透, 于是特意去寻白姮, 与她说了这事。白姮并不知道郑蔚在京中做了什么, 乍然听说郑蔚出现在昴城,下意识蹙眉:
“他怎的在这儿?”
沈润便将郑蔚在京中所作所为全数告知,没添油加醋, 也没删减。白姮从这话里听出了郑蔚的后悔,不惜自断前程要找胡珊兰。她冷笑了一下,贯来平和的人,也少见的动了怒气:
“阴魂不散。”
“我想着, 还是与胡姑娘说一声的好,免得万一遇上了,胡姑娘太被动。”
白姮也吃不准, 因为不知道郑蔚找到胡珊兰预备做什么,更怕他偏激之下做什么损害胡珊兰的事。她将担忧说了, 沈润道:
“这点白姨放心,他还没那个本事。”
能在他跟前损害人。
“他是要长久留在泽安州的,可你等西街的铺子修整好, 安顿下去了,岂不是就要回京了。”
“我暂且不回去。至少……这一二年是不走的。”
白姮这才松口气, 试探道:
“要不, 我把西邻的空院子买下来, 你搬过来住?”
“我都安顿好了, 白姨不必费心。”
白姮嘴里西邻的院子, 在他得知郑蔚外任的消息后就已经买下了。
二人商量了片刻,决定还是告诉胡珊兰。
晚饭过后,白姮与胡珊兰到院子里与沈润说话。沈润缓了缓,告诉胡珊兰郑蔚已在昴城的消息。
胡珊兰愕然呆住,这个名字委实许久不曾出现在她耳边,久到了她刻意的遗忘,已经快要忘记的地步。如今乍然被提起,那股叫人窒息的感觉顿时涌上,她蹙眉了好半晌,才算平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