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桄著
“你又不是没帮过……好了好了,喝你一杯茶,又挨你教训——那个徐小姐,至今还没有消息吧?”
顾植民叹口气,摇摇头。许广胜也恻然不语,只是拍拍他肩膀。
“放心,我继续为你打探——如今你大概能明了我不舍不放,踏遍黄浦江两岸,寻找翠翠的心境了吧?”
“广胜,经过这许多年,我愈来愈敬佩你——你还在寻阿姐吗?”
许广胜苦笑一声:“一日不敢忘。”
许广胜喝完两盅茶,起身告辞,顾植民方要盘点账目,便看到书局一个小伙计风风火火闯进来,拉住他道:“植民哥,董哥叫我来唤你,有人在书局候你!”
顾植民心头一喜,以为有徐小姐消息,他霍然起身,跟他匆匆往书局,刚推开店门,就见小董坐在柜台里,正低头拨弄算盘。
小董见他赶到,抬手一指三层。顾植民心中急切,顾不上寒暄,冲他抱抱拳,便噔噔上楼。
到了三楼,却不见徐小姐身影,只有一位个子魁梧、穿洋服的男子。
“你是顾植民?”男子见他便问。
顾植民懵然点头,男人伸过手来,笑道:“我是袁焕侠,是徐帧志的表兄。”
“啊呀!徐小姐她……”
“她……不太好。”
“她还在上海吗?她身体如何?境况如何?我如何能帮上她?”顾植民急不可耐,接连吐出一串问题。
“她叮嘱我,不要讲太多她的事。”袁焕侠叹口气,又说,“我也是最近才见到她。”
“她……在哪里?”
“就在上海。”
“啊!”顾植民急得头昏目眩,他恨不能学会腾云驾雾,具六神通,飞去见徐小姐一面。
“你莫急,表妹她并无大碍,只是被限制了自由。”
“我能为她做些什么?”
“她说,无须你为她做什么。倒是她觉得当时孤立无援,蒙你收留二十多天,衣食无忧,以礼相待,她心存感激,故央我帮你寻得一份差事……”
“我才不要什么差事!只希望徐小姐每天能自由自在,开开心心!”顾植民跳起来。
“顾先生,你先听我讲完。表妹说,这份差事关乎诺言,是无论如何要你去做的。”
顾植民愣了。
“什么差事?”
“去先施环球百货,做化妆品柜台的学徒。”
“……我可以想一想吗?”
袁先生点点头:“这是好不容易托人寻来的空闲,考虑可以,但明日午后要给我答复——这是我地址,就在女青年会后院。”
……
“所以,顾先生,你能进先施公司,是因为得到了徐小姐襄助?”小皮匠恍然大悟。
“你像我当年一样着急,且听继续讲嘛。”顾植民又看看怀表,“这里已然打烊,想必要换个地方讲话了。”
“啊呀,我认识一家为夜班工友开的酒馆,不如去那里酌两壶老酒,如何?”
“好啊!”
“顾先生,我俩现在要先讲定,喝酒可以,这次必须由我请客!酒馆离这里不远,我们可以慢慢踱过去,边走边谈……”
两人离开华懋公寓,此时已近午夜,顾植民走在僻静无人的马路上,只听到新钉鞋掌敲在柏油路面,发出清脆的回音。
“顾先生,我有个疑问。”
“你讲。”
“恕我冒犯,像侬这样体面忙碌的人,怎会夜里无事可做,失魂落魄走在街上,沦落到同我这样一文不值的小皮匠扯闲篇呢?”
“呵呵,慢慢就讲到这里的原委啦。”
“那顾先生进先施之后,又做了些什么,才升职到襄理的位置呢?”
“谁说我当时就进了先施公司?”
“啊?侬拒绝了袁先生的好意?”
顾植民摇摇头:“我当年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次日下午便寻到化学社,甫进院子,就闻到一种悠然神远的气息,不用说也晓得,那异香的配方定是出自徐小姐之手!”
……
“我要找袁先生。”顾植民如是对门房讲,两个多月不见,门房越发消瘦苍白,像是真得了痨病一样。
门房无精打采,显然没认出顾植民,他叹着气,随手一指。
“袁先生在库房里,正收拾余货,准备关门大吉了。”
顾植民吓一跳,连忙追问:“兄台,恕我唐突,你这句‘关门大吉’,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这化学社要关张了!”
第二十一章 试卖
袁焕侠站在库房里,望着堆积如山的存货。他去年留洋归来,见上海滩头,人人讲究化妆护肤,便创立了这家小小的化学社,本欲开发一些香粉香膏,慢慢打出名气,没想到理想犹如唐朝仕女画里的贵妇簪花,现实却像八大山人笔下的枯树寒鸦——上海的确流行化妆品,但那是洋货和老牌子的天下,新研发的香粉一无用户,二无名声,想打入市场谈何容易?他辛辛苦苦劳碌一年,银钱款子花了不少,真材实料用了不少,可留下的却是一库房毫无销路的积存。
如今生意再也难以为继,他关上库房大门,一转身,被站在背后的顾植民吓了一跳。
“袁先生,我思虑一夜,想拒绝去先施百货的差事,不知可以否?”顾植民开门见山。
“也罢,只是可惜表妹一片苦心……”袁焕侠哪里有心思应付。
“我还没讲完!袁先生,侬库房里积下的化妆品里,可否有徐小姐设计的配方?”
“瞎讲!表妹只是爱国女学的学生,又不像我留洋深造,专门去欧罗巴学这配方……等等,好像确实有一次表妹来玩,我正尝试给一款鹅蛋粉调香,她过来帮忙点拨,一下子便如画龙点睛——这样说起来,表妹对调配化妆品不止有兴趣,也是天赋所系啊。”
“那款鹅蛋粉,也积压在这库房里?”
“一共二十五箱,五百匣鹅蛋粉,一件都未卖出去。”
“售价多少?成本几何?”
“定价一元两角,成本实打实要八角,皆是真材实料,一丁点也未含糊。”
“袁先生,承蒙侬看得起,我决心不去先施站台,我要将徐小姐设计出的所有化妆品一件件都卖出去!”
“你……单枪匹马,两手空空,如何卖得动?”
“我试试。”
“你之前可售卖过东西?”
“卖过米面——凡人总会吃米吃面,只要价格合适,有的是顾客盈门。”
“那同卖化妆品大不一样。”
“我晓得大不一样。”
“那你如何售卖?”
“不试如果,怎知如何?”
袁先生愣了片刻,也似被顾植民这番决心触动,他方点点头,道:“也罢,权当死马当活马医,你且随我来。”
他带顾植民进了仓库,指着墙角一摞木箱道:“香粉尽在这里,你且搬十箱去卖,二百匣香粉,能卖回成本价便好。半月内如果卖不出,尽管搬回来便好,不要为难。”
“晓得——袁先生,侬也帮我个小忙,可好?”顾植民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郑重其事交给袁焕侠,“我的千言万语,都在这寸纸里头,若有机会,烦请交给徐小姐。”
米号伙计们正在忙着筛米,见顾植民独自拉着一车货回来,不禁打趣问道:“植民哥,这里从来皆是往外送东西,怎就今天拉回东西?是不是有人籴了米,拿货抵账来的?”
顾植民骂他们一顿,讲了原委,几个伙计你一嘴我一嘴,黄阿大笑道:“植民哥,你可真真把殷老板米号生意做大了,既要卖米,又要卖香粉,依我们看,干脆把香粉掺进米里,就号称是天竺国的巴士麻底香稻,一两卖一两钱,反正本地人也吃不出!”
陈土根一听,走过来骂道:“你懂个鸟?!鹅蛋粉多少钱一两,大米多少钱一两?把香粉当米称着卖,当心赔得裤子都穿不起!”
顾植民脑筋转动,一拍大腿:“此言差矣!为何不能把米和鹅蛋粉一起卖?难道买米的人,就不用香粉?”
陈土根赌气,一抱肩膀,道:“那这‘殷盛元’就不叫‘殷盛元’,改叫‘广生元’①得了!你们假公济私,看如何与殷老板交待?!”
顾植民却不在意,他满心想的是当初对徐小姐的许诺——她做香膏香粉,他做跑街先生,将她设计出的化妆品售卖到大江南北!如今徐小姐受难,还心心念念惦记着他,委托表兄给安排他去先施百货学售卖化妆品。
而他又怎能单独受她恩惠,而忘却两人共同的诺言?他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让徐小姐的作品尘封在仓库之内!他要把平生所学亮出来,给徐小姐看,给徐家人看,凭本事打动他们!
顾植民不响,匆匆去密勒路,找到殷老板,将自己计划一讲。殷老板却皱着眉头,叮嘱他道:“我并不反对在米店卖鹅蛋粉,我只是担心这样做毫无效果。植民啊,你这些年名为掌柜,实际上籴米的人都是老主顾,你只管记账、送货、催款而已。当初我开这爿小店,在上海滩闯天下时,吃的苦,遭的罪,受的白眼,这些做生意的坎坷,你可一样都没经受过。你能吃得消,吞得下?”
“老板,只要你同意我借店铺卖香粉,就算有再硬的难处,就算硬到我崩了满嘴牙,也要嚼碎了咽下去!”
“那你去吧,若有难处,再来找我。”
顾植民回到店里,忙完账目,安排完送米收钱的差事,便转到后屋,寻一块木板,将它刨得光溜溜、白净净,又跑去书局,央告小董出马,白漆漆了木板,用红字写上“买米五十斤送正宗国货香白鹅蛋粉一匣连送三日每日三名”的字样,让陈土根挂在门外。
“三十六计,这叫无中生有,用米打广告。”顾植民得意洋洋。
“三言两语,真的会有人动心?”陈土根半信半疑。结果话音刚落,就见“一枝香”来籴大米的堂倌站在木牌前头,左看看,右看看。
“看什么看?快走!你那张猪肝脸,还值得用香粉点缀?”
陈土根挥手赶人,没想到“一枝香”堂倌却嘿嘿一笑,放下板车,朝店里嚷道:“掌柜的,明天真能买米送鹅蛋粉?”
“那你要早些来,还得买够数!”
堂倌一听,把手里的板车咣当一放,道:“那我退了货,明早赶第一个来——家里婆娘天天念叨‘香粉相逢’,念得阿拉脑壳疼,我定要抢到手,好回家哄她开心!”
陈土根只好骂骂咧咧,帮堂倌把装车的大米搬下去,回头看见顾植民呵呵直笑,还问他:“你看,是不是有人动心?”
陈土根气得直跺脚:“掌柜的,是有人了动心,可我动的却是手!你纯属无事作妖,浪费我体力!”
第二十二章 亏本
这是一家日晖港边的小酒馆。说是酒馆,其实只是个巴掌大小的屋子,屋里只能容下一个柜台,两张方桌上挤满黝黑干瘦的男人,不声不响默默喝着酒,大略是附近厂里下工的人。
小皮匠只好带顾植民坐在屋外竹凳上,支起一张桌面,把下酒菜每样叫来一碟,两人就着日晖港的煤烟和腥气,先碰了一杯浓厚的绍兴老酒。
“顾先生,依我看,侬那个卖米做广告的法子,理应无甚效果。”
“哦?怎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