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 第11章

作者:言桄著 标签: 古代言情

  “到米号买米的主顾,可不都是拉货的脚夫和挑夫。”

  “你讲得有道理。”

  “所以?”

  “所以我连送三日,送出去九匣香粉,净赔七元两角,最后——”

  ……

  第四天大清早,顾植民刚爬起床,就听门外阵阵喧哗,打开门一看,竟是二三十个陌生大汉堵在门口,嚷嚷着要买米。

  “买米买米!”

  “你们是……”

  “我是沧洲饭店的!”

  “我是法华厂的!大清早就往这边跑,跑了二十里路,别家米号都不看,专程来殷盛元,赶紧卖给我们米!”

  “今天送几盒鹅蛋粉?我们排后面的,可还轮得到?厂里的林妹子听姊妹讲了,这里送的粉又香又细,还不要钱,非央告我来抢不可!”

  顾植民哭笑不得,原来这些人都是给饭店、工厂籴米的人,大概是闻听有便宜占,所以不辞路远劳苦,特意跑来买米——如今鹅蛋粉一樽都没卖出去,倒是帮殷老板打响了名号,如今送粉三天的时间已过,但眼下几十个大汉堵在门口,如果没有一点说法,那肯定闹得地覆天翻。

  “诸位,诸位!”顾植民皱紧眉头,放声高呼,“我们这里买米送粉,每日三人,只送三天,如今已是第四天……”

  话音未落,就听门前群情激奋,把来上工的黄阿大和陈土根吓得远远躲着,不敢近前。顾植民清清嗓子,又喊:“诸位!念今天许多兄弟风尘仆仆赶过来,我们就再多送一天!”

  “还是送三个人?那我们排后边的如何交待?!”

  “排后边也不要紧!就像这位兄弟讲的,我家的香粉,用的尽是真材实料——还有从墨西哥国舶来的梵尼兰草!后边的兄弟,我只成本价卖你们,只要九角钱!”

  “什么?还要钱?!”

  “兄弟,这样上等货的香粉只卖九角钱啊!侬去先施百货、去广生行窥窥,那里的上等鹅蛋粉都是一元五角起卖!侬买了这粉,送人也体面,就算不送人,转手一个银元也有人要。左右都不亏啊!”

  人群里一阵嘀咕,有几个人骂着怏怏离开,但也有十来个留在那里,翻着衣衫凑钱。

  “他讲话在理,女人欢喜这些粉粉膏膏,留着送婆娘,轧朋友①,都拿得出手的。”

  “无名无姓的粉粉,不会搽坏脸蛋吧?”

  “放心!我娘舅家的表嫂的妯娌的外甥侄女用过两天,说好得不得了的!”

  片刻过后,黄阿大、陈土根乐呵呵给人称米,顾植民坐在柜台里,一边收钱,一边郑重其事将鹅蛋粉递到一双双粗糙的手里,抬头看见有个红脸汉子畏畏葸葸坠在队尾,便故意等众人散了,朝他招手。

  “先生,我也想买鹅蛋粉,但身上只有七个角子……”

  “那我悄悄卖给你,覅②与他人讲。”

  汉子大喜过望,从口袋里掏出几个脏兮兮的铜板递上去,千恩万谢,像珍宝似的将鹅蛋粉揣进口袋,挑着米开开心心出了门。顾植民望着他的背影,想起自己初到上海时,也曾为一匣香粉、一樽雪花膏而翘盼欣喜,不禁感慨万千。

  第四天盘点存货,共送出十二匣粉,卖掉十一匣。高兴一天之后拨弄算盘,净赔八元七角,亏空越来越大。

  “别气馁,今天已经打出名声,明日一早,会有更多人来买。”顾植民自信十足。

  然而次日,顾植民清早开门,门外冷冷清清,并没有一个人。

  ……

  小皮匠听得发愣:“我本认为挑夫脚工,就不会买什么鹅蛋粉。可明明前一日卖得很好,下一日又没人来,这是何种缘故?”

  “道理很简单。前一日他们误以为店里送鹅蛋粉,于是挥汗如雨老远跑来,若再空手回去,那便是白白劳动脚力,岂不亏欠自己?而他们得知不再送粉后,何苦还要伤筋动骨,跑来米号买什么劳什子鹅蛋粉呢?——那些糙汉子,本就不是鹅蛋粉的主顾啊。”

  “顾先生言之有理,那后来怎样?难道就一直冷冷清清,无人问津吗?”

  “正是如此。”

  ……

  顾植民在米号又等了三天,却是一个买鹅蛋粉的客人都没有,想要再打出买米送粉的招牌,又怕愈亏愈大,无法收拾残局。倒是殷老板跑来分号,问他原价买了三匣,说是前几日米卖得格外好,也算投桃报李,给顾植民的慰劳。

  “我家女儿,就在格致公学读书,偏爱这些粉粉膏膏,送她也是聊表做老父亲的心爱。”

  殷老板推开门,又折回来,问:“植民,若是可以,我帮你找几个老板,凑几份买单,早些卖完这些,圆了你心愿,如何?”

  顾植民犹豫片刻,最终摇摇头。他晓得殷老板一片诚意,但这几日他试过香粉,仍不信这上好的货品就真要靠亲戚朋友倾囊相助才能售出去。

  他必须要想别的法子,他想到了一个人。

  爱多亚路法租界巡捕总房,包打听③许广胜正给法国探长薛迪爱煮咖啡,忽就见自己兄弟顾植民在窗外探头探脑。他心生疑惑,赶紧伺候完上司,推门走出去。

  “植民,你来找我?”

  顾植民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两匣鹅蛋粉,塞到许广胜手里。

  “广胜,都说法国女人最欢喜化妆品。这是我囤来的货品,想请你帮忙绍介一下,让她们用用,如果好的话,尽管找我订货——到时给你返佣!”

  许广胜拍拍手中香粉匣,也不问个中原委,只是笑道:“这个好说,包在兄弟身上,我帮你找销路,才不要给什么康密逊④呢!”

  顾植民感激地拱手作别,许广胜望着他身影消失在十字路口拐角处,掂掂两匣沉甸甸的鹅蛋粉,转身推开屋门,顺手将它们掷进身旁的废纸篓里。

第二十三章 旧识

  随后几天风平浪静,顾植民晓得兄弟整日奔忙,料是有许多大事处理。他无法孤注一掷,苦等消息,他想尽快动作起来,又逢秋天新米收获,正赶上忙碌的关节,唯夜里才有闲余,又焉能卖货?

  顾植民心头焦躁,嘴上起泡,眼看离半月还剩几天,自己没赚到钱不说,还凭空折了本,到时就连将鹅蛋粉原封不动退还给化学社都不可能,又如何向徐小姐交待?

  正郁闷时,邮差送来一封信,寄信地址写的是化学社,但撕开一看,写信人却是他日思夜想的徐小姐——

  植民:

  你的信件已经收悉。表兄为传递消息,着实花了一番力气。你尽管放心,我如今被安顿在亲戚家一处阁楼居住,每日好茶好饭,身体亦好,无聊时可以开窗透气,数一数碧空中飞翔的白鸽——虽无法与你百鸟朝凤的美梦相提并论,却也算是人间精致的风景。

  本想托表兄为你谋个差事,未料到你颇有骨气,竟要助他售卖鹅蛋香粉。你推测不错,那香气有我的设计,我却要请你来解这个谜,你自诩有通感的绝技,那便来猜猜看,究竟这款鹅蛋香粉里,搭配了哪些香料?

  万勿念我,亦万勿寻我。

  徐帧志

  又:请接受我的感激,谢谢你赏识我做的香粉。

  这封信令顾植民开心整个下午,但转念一想,徐小姐被家族幽禁,却依然秉性乐观,未在字里行间露一丝哀愁与抱怨,他又有何资格枯坐烦扰?

  可目下米号忙碌,确实抽不开身,殷老板对他不薄,他也不可能在秋忙时节抛开米店,去照顾自己的私计。所以只有在夜间才能活动,正踌躇时,忽听街上敲锣打鼓,竟是新饭店开张,请来西洋鼓乐队助兴。

  顾植民不禁心思一动,他不再犹豫,冲到后院,撸起袖子,吆喝疲累不堪的黄阿大赶紧干活。

  “早干完,早休息,也早给我匀出些辰光去卖鹅蛋粉!”

  “掌柜的,你还能记得那鹅蛋粉?!”

  “何时忘记过?!”

  顾植民白天一刻未闲,待收完米、记好账,才关好店门,背上一袋鹅蛋粉,直往大世界而去。每天夜里,那里都是上海滩的繁华所在,去白相①的太太小姐们络绎不绝。他在大世界门口寻块空地,与卖烟、擦鞋的人挤在一起,放声朝过往的人群吆喝——

  “哎呀呀,上等香,鹅蛋粉,馨芬芬,白细细,搽到面上,娇嫩精致,一等一的货,一元一匣大甩卖咯!”

  旁边的烟摊看他兀自吆喝,忍不住直笑。

  “兄弟,别人家的鹅蛋粉都金贵得深,只能隔着水晶柜面窥一窥。你却跟我们这些三教九流站一起,这街上风大尘大,也不怕折了鹅蛋粉的身价?”

  “哎,酒香也怕巷子深!自家酿的酒再好,不吆喝怎会有人晓得?”

  “有趣得紧!”卖烟郎朝顾植民竖起大拇指,看有两位女士过来买香烟,不免推介道,“这位太太,侬要不要窥一下他摊上的香粉?物美价廉,真真买到就是赚到!”

  顾植民看别人都为自己卖力,紧忙将两匣粉递上去,岂料两位太太一人送他一个白眼。

  “去去!瘪三,离我远些!”

  “吓死个人!阿拉用的都是上等的洋货香粉,就算广生行、孔凤春都不入法眼,谁看这些地上捡起来的货!”

  “就是,若里面掺了迷魂粉,被恶人绑架了……”

  “是的啊,哈同花园鲍家就遭了劫,说不定就是迷魂香!”

  顾植民听着两人肆意污蔑徐小姐调配的香粉,不由怒上心头,反驳道:“你们不买便罢,凭什么张嘴便讲这是迷魂香,红口白牙,污人清白!”

  两位太太“谈兴”正浓,一听这话,立刻将眉毛挑起来。

  “呀!你卖来历不明的鹅蛋粉,我们没有告到巡捕房就是格外开恩,还敢犟嘴!我看这烟摊也与他是同党,香烟还给你,把钱退回来!”

  万没想到香粉未卖出去,反倒连累了烟摊生意。顾植民连忙朝人道歉。这时旁边一位挑着“妙手回春”幌子的江湖郎中发声劝道:“兄弟,容我讲句话,你来此处摆摊卖香粉,本就不对——大世界什么地方,是体面人白相的场所!来这里的人,一为了白相,二为了体面,就算过往的太太小姐看上这香粉,也不好当同伴面掏钱来买!她们想图便宜,也要暗搓搓图,晓得伐?”

  郎中一番话点醒梦中人,顾植民这才明白,自己的计议原来全落在了错处。他只好摇头叹气,准备收拾香粉,再寻别的地方,忽然听身后有个清脆女声唤他。

  “小顾?你是小顾吧?”

  顾植民抬头看去,只见一位穿双襟旗袍,梳燕鬟头的女人站在身边,望似面熟,却如何也想不起名字。

  “哎呀,果真是小顾,我是卢溪云——孙太太,你还记得伐?”

  顾植民一怔,这才想起当年在茶馆,跟讲书先生章玉骦私奔的孙太太。当年正是因为这一出桃花官司,害得茶馆被砸个稀巴烂,没想到如今在这里相见!他再定睛看孙太太,只见她虽然穿着比从前朴素,脸色却丰腴红润许多,看来逃出豪门之后,日子过得也很是安稳。

  “小顾,你卖的这是什么东西?香喷喷的,我喜欢这味道。”孙太太——卢溪云——性情依旧如从前一样,不端架子,温柔热心,未等顾植民开口,她便捡起一匣香粉,打开一闻,连声赞叹。

  “啊呀呀!这个香气我老喜欢的!小顾啊,你那时候就喜欢这些,没想到如今当上了卖香粉的货郎!你的眼光不错,挑的货也不错!多少钱一件啊?”

  顾植民倒像被她夸得中了迷魂香,连忙伸出一个指头。卢溪云拍手说着“蛮实惠的”,又朝马路对面招手,只见五六个女学生牵着手,叽叽喳喳走过来,先朝她鞠了一躬,叫“卢先生”,又盯着顾植民,嘻嘻发笑。

  顾植民尴尬得直抓头皮,就听卢溪云开口说:“我与小顾是旧相识,他是个老实诚的人,你们看看这香粉,是不是很不错?只要一元钱!”

  几个女学生雀跃着接过香粉,凑近一闻,赞不绝口,当下就卖出去三匣。

  卢溪云笑道:“小顾啊,以前便是我照顾你生意,今天又走在一起——我如今在惠风女子学校做国文老师,你要卖香粉,何不去那里找我?学生也爱美,手里却没有那么多银钿,就欢喜物美价廉!”

第二十四章 逼婚

  帧志:

  见信如晤。

  首先报告你一件大好事。大略是上天眷顾我们,我得到贵人指引,找到了卖香粉的捷径。这一个月来去了十七所学校,已将你做的五百匣香粉全部售空,不但为袁先生保住了成本,还净赚六十多块银元,袁先生很是高兴。

  其次我要答你上封信给的问题。我翻了书,去了化学社实验室,但绝没有让袁先生给我看配方底单,我挨着嗅了所有的香精,终于找到了这款香粉的配方——你用丁香酚、橙叶油,加上桃醛与其他酮酯,混合成梨子的清香气作为基础香,然后用香兰素、茉莉醛等配出杏仁油的气味,辅以酒精有层次地挥发,你未用西洋常用的滑石粉,因为太干燥,对皮肤不友好,故而采用了传统的粟米粉——这便是香粉的配方,我猜的对也不对?

  我私自留了一匣香粉,作为纪念。

  鸿雁传书,颇为不易。听袁先生讲,你近来身体微恙,常不住咳嗽。不想摩登时代之上海,竟有幽禁儿女作楚囚之事!每念及此,辗转难眠。若有机缘,极想见你一面。

  顾植民夜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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