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 第12章

作者:言桄著 标签: 古代言情

  自从将这封信交给袁先生后,顾植民就愈发心神不宁。前些日子承蒙卢溪云一语点醒,他四处奔跑,往来十几所学校,将化学社积累的香粉库存销售一空。可惜即便如此,也仍难挽救化学社的亏空。再见袁焕侠时,他已将女青年会后院退了租,剩下的器材、货物都托运去了闸北仓库。

  “植民,今天见面,是想与你商量帧志的事。”

  “徐小姐怎么了?”

  “她……境况不太好。”袁焕侠叹口气。

  原来徐小姐被抓回去之后,族里就匆忙帮她安排婚事。徐小姐父母本是老实人,又寄居篱下,族长伯父更不容他们置喙。但全族人都晓得她是块硬骨头,也不好做强,先是按照上海滩摩登男女的规矩,安排了两次相亲。徐小姐去时并不吭气,等到场后却冷言冷语,凌厉发问,将男人诘得脸红耳赤,如坐针毡,不唯面子丢尽,脸皮几乎都被她剥了下来。

  族里两个哥哥等着她换彩礼,哪里会善罢甘休。族长也索性不依违她性情,径直找大妗姐①去说媒拉纤,没料到徐小姐对媒婆更不客气,见面便拆她们老底,恨不能将骨骼都拆个七零八落,一来二去,再无媒人敢贪图银钱,接徐家的差事,非但徐小姐的婚事没说成,就连徐家族里两位公子的喜事也险些被搅散。

  徐小姐骨头铁硬,也惹恼了铜头铁臂的族长。他找到徐小姐父母,将他们一顿训斥,又央求媒妁——哪怕不找明媒正娶,找军阀富商做姨太太,也势必要将徐小姐嫁出去!

  徐小姐听了直是冷笑,她放出口风,道:“如若强拉婚配,便别怪我婚后寻个机会,把敢娶我的男人药死!他们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到时恐怕你们姓徐的全族都要跟着殉葬!”

  这一番话正打在七寸上,吓得族里亲戚冷汗直冒,还没等族长开口,众人都跑过来,劝他打消强逼徐小姐外嫁的念头。

  族长吃了哑巴亏,哪里肯善罢甘休,于是把徐小姐幽禁在天通庵老宅子阁楼上,将门窗钉严,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只让她饿不死而已,声称她不改主意,便不放她下楼。

  徐小姐倒也倔强,她也不绝食,该吃便吃,该喝便喝,只是天长日久不见阳光,如今又逢秋凉阴雨,患了风寒,眼见身体便垮了下去。

  顾植民听得心中焦急:“袁先生,徐家旧宅院在哪里?能不能将徐小姐救出来?”

  袁焕侠摇摇头,叹口气道:“帧志的母亲便是我亲姑姑,我从小看帧志长大,何尝不想救她出来?可徐家的族长大伯父并不是那样好惹的,他的夫人与上海商会傅筱庵沾亲带故,而傅筱庵背后又有东南王孙传芳撑腰。帧志之所以不愿让你沾惹,就是怕牵连出太多是非,招惹上一些阎王小鬼,到头来反而把你牵进泥污里……”

  “我不惧这些!袁先生,烦请侬转告徐小姐,只要她愿意,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拼完这条性命,我也要救她出来!”

  “救?”袁焕侠禁不住苦笑一声,“怎么救?”

  “我要与徐小姐见面商议!”

  “难!除了送饭的邓阿嫂,谁都难见到她。”

  “我已经有了办法!”

  “哦?”袁焕侠也眼前一亮。说实在话,换作以前,他断然不会与顾植民这些贩夫走卒多谈半句话,也更不会让这个阶级的人接近表妹。

  他与徐小姐是姑表兄妹,长她十岁,少时父亲从商在天津当差,母亲也跟过去照顾。他只能投靠姑姑,住在徐家花园里,带着幼年的表妹一起长大。

  徐小姐从小便剔透聪明,凡事都有自己的决心,孩子们玩耍时,角色不知不觉便都由她分配妥当。她不是杀敌陷阵的先锋将士,她是羽扇纶巾坐镇幕后的指挥官。

  袁焕侠对表妹敬佩而且疼爱,不想让她受丁点委屈。当初想把顾植民送进先施站柜台,既有徐小姐的请托,也有自己的主见,他见表妹心心念念惦记此人,也明白中间的款曲,于是想给顾植民谋个富丽堂皇的营生,将来万一表妹坚持下嫁,那也有句体面的说辞。

  见过顾植民后,他欣赏这个年轻人的坚持,给了他二百匣鹅蛋粉权当考验,结果他却将五百匣鹅蛋粉售卖一空。袁焕侠毕竟是个生意人,即便属于不成功的生意人,但也看到了顾植民身上的潜力。

  假以时日,这个年轻人或许能有一番作为。所以,他夸的海口,或许就真能成江成海。袁焕侠如今倒要听听他的见解。

  “小顾,你不妨讲讲看,你有什么法子能把帧志救出来?”

  “袁先生,实不相瞒,我有个良好人选,想求你举荐给徐家。”

  “什么人选?举荐给徐家做什么?”

  顾植民一笑:“当然是高门大户的公子,要举荐给徐家族长,说与徐小姐做东床快婿啊。”

  “你疯了?或者——这位公子,难道是你毛遂自荐?”

  “袁先生,我身上哪有一丝一毫像出身名门的样子?当然是别人。”

  “那你可真是疯了!枉我表妹如此看重你!”袁焕侠拍案而起。

第二十五章 金蝉

  徐靖庵是松江徐氏的族长。他肤色发黑,眉毛短,眼隙长,面孔似刚淬过水的铁又青又硬。每日洗漱用餐后,他便危坐在徐家花园正房正堂的灯挂椅上。然而四下无人时,徐靖庵也会捧着茶啜上一口,追忆起小时在海棠树下捉蟋蟀的情景。

  那时多好,无忧无虑,可以哭笑,可以吵闹。徐靖庵每想到这里,都要偷偷叹气。

  徐家是上海县大族,然而自靖庵接手族长以来,清帝逊位,军阀混战,宅院也遭过兵燹,家族境况一日不如一日,他不得不变得愈发冷酷、威严,用这副甲胄支撑起家族的门面和族人的信念。

  但族侄女徐小姐的婚事却令他几乎武功全废,族里婚嫁向来由他一手安排,可谁晓得这族侄女却是块难啃的骨头,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最后一场冲锋战硬生生打成了消耗战。

  不过今天,旁人都觉得徐靖庵莫名雀跃。大家都觉得纳闷,只有他心里明白,终于又有人上门给族侄女说亲了。

  带来消息的是徐小姐的姑表兄袁焕侠,说媒的对象是一位满族仝性公子,老家在热河,祖父两代在京经营皮货,家产丰厚,徐靖庵一听便动了心。

  袁焕侠于是上楼相劝。一番苦口婆心后,大略是关久了,徐小姐居然同意“看看再说”。徐靖庵急忙差人,唤来徐小姐父母告知,两个人本来便懦弱老实,虽不欢喜女儿远嫁,却也讲不出话来。

  相亲便定在今天,大清早,徐靖庵便将两个族侄文旌、文旆唤来,嘱咐他们要仔细看好堂妹。两个族侄无有不应。一行人便往阿拉白司脱路叫“季风阁”的西餐馆去,但见仝公子风度翩翩,仪表堂堂,张口闭口尽是京味京声。

  饭局本约的密门小室。仝公子见徐小姐身后跟来两位堂兄,显然万分诧异,不过毕竟他人阔气,张手叫来侍者,叫在旁边另安排一桌,上全套法餐。

  文旆爱美食,也爱装洋气,于是拽过文旌,欣然入席,袁焕侠也在一旁作陪。文旌时时竖耳朵听密室动静,只闻得两人咿咿呀呀,似在侃侃而谈,这才略略放了心。此时袁焕侠频频举杯,三人忘却人间琐碎,遂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饭后,仝公子恭恭敬敬送徐小姐出来,临别时与她还依依不舍。文旌文旆心中暗喜,回家后忙向族长禀报。

  徐靖庵的笑容恨不能从绷紧的皱纹里挤压出来,不过他尚能沉住气,想了想,又细问仝公子样貌形态,疑心他是顾植民乔装的。

  文旌信誓旦旦,言称绝对不会——当初他们兄弟带人捉堂妹回来时,见过那个顾植民,与今日所见仝公子,绝对是两个人。

  徐靖庵又问席间两人讲了什么,文旌有些发懵,文旆倒是一拍脑门,直说没讲太多。

  “但两人姿态相合,眉目间都带着意趣。”文旌赶紧补上。

  徐靖庵听罢,却是面色一沉——那侄女平素听到说媒相亲都寻死觅活,为何此次如此顺利?!事出异常,必有妖孽!!

  徐靖庵正犹疑,袁焕侠又带来了新消息,却让他顾不得再多想。

  据袁焕侠讲,他回去路上曾打探仝公子的意思,仝公子沉吟半晌,终于开了口。原来他来沪以后,家里有世交也讲了一门婚事,家中屡次来电,催促他返京相见,而且他家姻亲,必然讲究门当户对,若门户有别,万万过不了父母那一关……

  仝公子这席话刚好打在徐靖庵七寸上,听这意思,仝家也是北方大族,家里更讲究规矩方圆,如果促成这门亲事,自然千好万好。可听仝公子的语气,是人家怀疑徐家的境况,只把徐家当成备选……

  徐靖庵心头焦躁,思虑良久,决定在徐家花园宴请仝公子,届时,徐家境况如何,自然眼见为实。

  两人计议已定,袁焕侠起身告辞,徐靖庵却突然发问。

  “贤侄,你这样关心帧志的婚事,究竟是为了……”

  袁焕侠一怔,然后一拂衣袖,愤然道:“老伯,我将话挑明了讲吧!我与表妹相伴长大,将这个囡囡当亲妹妹看待,而今你们徐家没落不思进取,却逼妹妹成婚救急。我但凡有些人性,能忍看她被囚住?能忍看她被嫁去火海里?如今我不搭救妹妹,难道还能指望你们姓徐的人?!”

  徐靖庵哑口无言,心头疑虑也终于烟消云散。以后几日,便坐等袁焕侠消息,却迟迟没有回音,他不禁焦急,派文旆去袁府打探,也只叫徐家静候佳音。

  这一等就又是月余光阴,直等得北风呼号,天寒入腊,仝家仍不见回音。徐靖庵找北方的亲友打听,答复说热河确有个仝家,是满清镶黄旗佟佳氏之后,祖上大半在朝当官。民元①之后,为避灾祸,十分低调。他心中有了底,反倒愈发五脏如焚。

  眼看过了民国十六年元旦,北伐军急攻浙江,安国军兵指江苏,上海恰是前线要冲,眼看又要遭遇兵灾血战。此时徐家的靠山傅筱庵站错了队,避进租界,假装归隐。

  徐靖庵正心烦意乱之际,袁焕侠终于找上门,还顺便带来仝公子的好消息——承蒙盛情相邀,愿意择日拜会。

  徐靖庵闻言大喜,急忙动员全家。一时间,仝公子到访的消息传遍徐家花园,一群叔伯妯娌闲来无聊,日日凑一起嚼舌根,把仝公子传得神乎其神。

  仝公子来的那天正是小寒,天上从早晨便彤云密布,但徐家花园却是一派火热景象。上午十点左右,见一辆奥斯汀汽车驶过来,徐家人一阵骚动。

  文旌两兄弟急忙上前,打开车门,打头的却是袁焕侠,仝公子带一个佣人从第二辆车上下来,他穿一身上等貂皮大衣,里面洋服皮鞋纤尘不染,正是留洋归来的贵公子做派。文旌、文旆急忙上前拱手相拜,请仝公子进院。

  徐靖庵闻听,赶紧出堂迎接。他见仝公子舍咖啡而端清茶,不免心里赞叹此人心中清朗,中体西用,又见他举手投足稳重贵气,天南海北皆能侃侃而谈,心中更是欢喜,遂叫徐小姐父母也过来见面,仝公子闻听,急忙起身,恭恭敬敬站在门口等候。

  徐家人见此,也跟着对从来便看不起的两位族亲尊顺起来,当着仝公子面,纷纷吹捧徐小姐父母温良恭俭让,是天生的贵重命格。

  寒暄完毕,徐靖庵又邀仝公子入席,徐小姐父母也坐上座相陪。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仝公子不问徐小姐,却道:“我本塞北莽人,承蒙贵府殷勤相待。今日进门,便知府上底蕴深厚,整个庭院错落有致,曲径通幽,如苏州的狮子林一般,真叫人想尽情观赏一番。”

  徐靖庵一听,心知他这是要看自己家底,连忙叫文旌、文旆引路,领仝公子在徐家花园走访游玩一番。

  仝公子一听大喜,先嘱咐佣人陪着送徐小姐父母回屋,顺便将备下的皮裘礼物搬过去,自己由徐家两位兄弟引着,由袁焕侠作陪,带着佣人,把徐家花园走个通透。

  眼看到了午后,又回堂上辞别。徐靖庵按捺不住,摒开闲人与仝公子独坐,终于提起侄女名字,想摸他心中底细。谁料不问则已,一问仝公子便扣上茶碗,愁云满面,只是一声长叹。

第二十六章 脱壳

  仝公子讲了一通。原来他来沪之前,父母早给他定下一门婚事,不多日他便要回京成亲。若徐小姐再嫁过去,恐就成了二房。

  “今见府邸森严,亦是江南望族。无他,只恐辱没佳人,坏了贵府声誉。”

  徐靖庵摸摸花白的短髭,却是摆手一笑:“老祖宗讲‘姻缘天定’,西洋人呼之为‘自由恋爱’,只要仝公子与敝姪两情相悦,嫡庶又有何干系?”

  仝公子一怔,随即大喜。两人于是堂前计议,仝公子赴京成婚之事暂不声张,待他三月成亲回沪,再同徐小姐“自由恋爱”,在上海办妥婚事。

  不过徐靖庵也提出三个条件:第一要登报声明,声明中不可说嫡庶的名分;第二要在上海举办正式婚礼,明媒正娶将侄女接进门;第三要聘礼要厚,以弥补徐家的名誉,他好给族人交代。

  徐靖庵开出长长一条聘礼清单,仝公子也未讨价还价一口应允。两人揖别,各自开心。

  自仝公子拜访徐家花园后,徐小姐的脸色日益红润起来。徐靖庵此时已不将她当作囚鸟,只将她看成摇钱树、聚宝盆,每日叫妯娌姑嫂陪她在花园里散心。

  徐家人也有了盼头,在他们眼里,徐小姐仿佛飞上枝头做了凤凰,等她终有一天做了富贵人家的主,稍微动根小指头就能助他们脱离苦海。

  徐靖庵不与族侄女多讲,他主攻的是徐小姐父母。因他晓得,徐小姐就算再枝繁叶茂,终归要将营养反哺到父母根须,抓住了徐家父母的心,才是截住了富贵的源流。

  无奈外头光景一日不似一日,战火渐渐逼近。元宵节刚过几天,上海城里就枪声四起。徐靖庵只恨战火来的不是时候,他差人去寻袁焕侠,想打探仝公子消息,却闻说袁家为避兵灾,举家迁往天津去了。

  就在他几近绝望之时,邮差送来一封北京来的电报,报上仅有寥寥数语,但足以安抚徐家上下的焦灼之情——

  “家事已毕,三月廿一返沪,暂住劳合公寓,望转帧勿念。仝。”

  徐靖庵喜出望外,忙差佣人给徐小姐送过电报去,谁知徐小姐闻听消息,并不高兴,只是感慨自己旗袍款式老旧,不好见客。

  徐靖庵开怀大笑,他当即大笔一挥,叫丫鬟给徐小姐父母送去几块大洋,让两个嫂子陪侄女出去,找上好裁缝铺,给她做身最时髦的旗袍,好等仝公子回来穿。

  三人于是叫了黄包车,往公共租界的山海关路去,由徐小姐做主,辗转寻到一家名叫“丽尔”的裁缝铺。徐小姐与老板就样式一阵嘀咕,约定好春分那天来取。

  从山海关路回来后,徐小姐便常念叨自己的新旗袍,偶或也忍不住打听有无新的电报。徐靖庵则紧催媒人给文旌等兄弟说亲,一俟①仝公子聘礼送上门来,马上便操办其他子弟的婚事。

  转眼到了春分,正是约定取旗袍的日子,不料徐靖庵却犹疑起来,昨晚他听说北伐军已经到了龙华寺,离杀进上海只有一步之遥,时局如拉到绝境的弦子,似乎随时都会绷断。

  徐靖庵想劝徐小姐暂不要出门,谁料她却急躁起来,质问众人先前将她关在阁楼不让会客,如今又要她衣衫褴褛,究竟是想促成姻缘,还是要从中作梗?!

  一番话诘得众人理屈词穷,徐靖庵只得唤来文旌兄弟,要他们保护好侄女,快去快回。

  三人乘坐两辆黄包车出门,徐小姐车在前,两兄弟车在后,直往公共租界飞奔。没想到车刚到锡箔厂,忽听一阵清脆枪响,紧接山呼海啸,杀声震天。

  文旌两兄弟吓得面如土色,紧催车夫往西冲向梅白格路,等进了租界,这才喘口气掀开车篷,却发现堂妹乘的黄包车已经不见了踪影!

  小皮匠听得正兴头,顾植民却停下来,仰头干了杯中老酒,小皮匠连忙追问。

  “顾先生,请问你和徐小姐用的这是金蝉脱壳之计吗?”

  顾植民呵呵一笑:“哦!确有那么一层意味。”

  “仝公子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顾先生假扮的?”

  顾植民笑着摇头:“并不是。”

  “晓得了,顾先生扮作了仝公子身旁的佣人,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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