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 第13章

作者:言桄著 标签: 古代言情

  顾植民还是摇头。

  小皮匠皱起眉头:“若是这样,顾先生如何与徐小姐相见呢——难道,在季风阁饭庄里,你们曾经见过?”

  顾植民笑着点点头,他不禁又想起当初与徐小姐父母初见的情形。

  当初他请袁焕侠传信,让徐小姐假意应允相亲。等她到了季风阁,他早先一步躲在密室包厢,等“仝公子”引徐小姐推门进来。

  数月未见,徐小姐不但身形消瘦许多,眼里的锐气也消减不少,两人坎坷重逢,一瞬间千言万语哽在喉。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顾植民便与徐小姐商议,袁焕侠有两个同学要去欧洲,两人计划助她从徐家脱身,化名登船,先随朋友去欧洲上预科,一切开支由他与袁焕侠筹措。

  徐小姐听完,叹口气。她又何尝不想走?只是父母懦弱善良,从小被礼教束缚,尤其是父亲,根本未曾离开过徐家半步。就算她要走,也须得先与他们计议。

  顾植民道:“只要能救你出火海,二老那边,我去讲和,不行说服他们一起出来,我多做几份工养他们。”

  徐小姐望一眼“仝公子”,佯装羞恼道:“我有手有脚,谁用你养?!”

  她心中有了盼头,眼中渐渐恢复神采。不过,她家门禁森严,他如何进去?若装成仆从,极有可能被族长伯父拆穿,反倒连累他。

  徐小姐思索半晌,终于想出一个法子——她伯父那人门槛②太精,脾性却急躁,不妨用‘拖刀计’磨一磨他,但凡他情急意切起来,反而辨不清明暗。

  几人一合计,都觉此计甚妙。果然,徐靖庵被磨得六神无主,约“仝公子”到府上一聚。等到了那天,徐靖庵却有所防备,不但不让侄女下楼相见,还特意叮嘱文旌两兄弟去辨认“仝公子”带在身边的佣人。直到两兄弟禀告不认识此人,这才安心请“仝公子”入席。

  等酒席之后,仝公子提出到花园转转,又差佣人去汽车上,将给徐小姐父母的见面礼搬过去。徐靖庵自然派的下人去帮忙,等打开车厢,见礼物颇多,于是佣人便指挥司机搬到徐父房里。

  谁也未曾想到,原来等在宅院外的“司机”才是顾植民本人。他就趁着徐府放松警惕之际混进宅里,终于见到徐小姐父母。

  徐父见了顾植民,听他将前后原委说完,又听他讲“救”女儿出逃的计划,怫然变色道:“君子知耻,必忠必孝!松江徐氏自文贞公③起四百余年聚族而居,互爱互助,我一生崇文尚义,如若弃家弃祖,便是不忠不孝,与噍类④何异!你且快走,权当我们未曾见过!”

  顾植民明白苦劝无果,时间紧迫,只得告辞,刚走到门口,徐母却追过来,牵住他衣袖,含泪低声,让他带着女儿离开这暗无天日的徐家。顾植民郑重答应。

  一切都如计划进行。春分当天,徐小姐名为去取旗袍,实则是想要脱身。袁焕侠为她买了当日法国撤侨邮船的票,顾植民给她整理好行装,本准备当天暗中接她出来,送去十六铺码头,会同袁焕侠两位同学到杨树浦,然后乘远洋轮船前往欧罗巴,没想到,计划总是不如变化。

  民国十六年三月二十一日,北伐将领薛岳率第一师进驻龙华,严重率第二十一师占领苏州,南下的直鲁联军司令毕庶澄、上海防守司令率领北洋军与之对垒,大战一触即发。

  与此同时,上海总工会也秘密发布总同盟罢工令,二十一日正午,随着一声号令,全上海八十万工人同时罢工,他们举起刀枪,配合北伐军,立刻转入武装起义,上海人原本预想中的两军厮杀,顿时演变成军阀与工人纠察队的残酷巷战。而徐家花园所在的闸北区,正是工人与军队交火的热点!

  再说文旌、文旆逃到租界,早已失魂落魄,本欲逃回家去,可顾念徐小姐一旦走失,将来自己的婚事便成了泡影,于是硬着头皮,混在工人队伍里往北又寻了一番,过了新闸桥,仍不见堂妹身影,两人不敢久留,慌慌张张逃回徐家花园,只见全族人都紧闭屋门,不敢出来。他们返回堂上,上前禀告与堂妹失散的消息。

  徐靖庵面如土色,徐小姐父母急火攻心,一把抓住两兄弟的手,哭喊着求他们带自己出宅去寻女儿。此刻外面已经枪炮齐鸣,浓烟障日,文旌、文旆哪里再敢冒险出宅。

  此时徐家族人也渐渐围拢过来,徐父先央告叔伯兄弟相助,但众人不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便是宽慰他一些“吉人自有天相”的废话。徐父不得已转向族人,只听徐靖庵为难道:“贤弟,非是为兄凉薄,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今外头狼奔豕突,哪个子侄出门遭遇长短,那便都要算到我头上……”

  徐父一听,顿时觉得浑身清寒。他自幼读圣人经书,克己尊礼,温良恭顺,以族为家,甚至连女儿终身大事都忍辱姑息,没想到一生迁就,最后换来的却是寡义薄情。

  此时多说也全无益处,徐父愤而拂袖,只叫徐母在家等候,自己去外面寻救女儿。

  刚往前走不远,便闻听有人跟上来,本以为是哪位子侄幡然醒悟,回头一看,却是鬓角已有霜痕的老妻。徐父长叹一声,索性牵过妻子的手,推开厚重宅门,毅然往外面的齐梁世界走去。

第二十七章 营救

  此时此际,顾植民正按照密约租了汽车,正在山海关路裁缝铺后门等候,突如其来的枪声呼号也惊得他魂魄齐散。估算时间,徐小姐应已出了家门。

  他忧心忡忡,忙催司机沿着梅白格路往北,司机咬牙开到新闸桥,任顾植民如何恳求,再也不肯出租界半步。

  “先生,侬也听到闸北的枪声,就算给一万块银圆,我也绝不过桥的。”

  顾植民只好弃车,刚过新闸桥,就被两个戴袖标、拿长矛的工人纠察队员斜刺过来拦住,喝问他到底是什么人。顾植民只得说自己妹妹失散,要去寻她。

  一个工人劝道:“再往北便是水埠停车处,那里厮杀正紧,当心流弹,万万不能前进一步!”

  顾植民一听,更急得捶胸顿足,哪里肯听劝说。工人见他执意去寻家人,于是扯下袖标,塞他手里,叮嘱他万一遇到纠察队盘问,拿出这个可保平安。

  顾植民谢过两人,贴着墙角,沿路往徐小姐必经之路飞奔,边跑边喊她姓名,沿途店铺居民纷纷闭门锁户,街上哪里有一个人影!

  他冒着枪林弹雨,绕过停车场,正撞见一队北洋兵扛枪列队冲杀过来,他急忙虬在墙角,听脚步声过去,才欲抬脚上街,没想到一梭子弹打过来,顾植民顿时后背惊出一身冷汗——若是方才探头出去,此刻脑袋想必已经成了蜂窝。

  原来三个北洋兵窥见他身影,正步步逼过来。顾植民情急之下,只得掉头往回,想从百禄路隧道穿过车场。北洋兵见他鬼鬼祟祟,岂肯罢休,也紧紧尾随,边追边放冷枪。

  顾植民用出吃奶的力气,一头扎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里,趁着黑暗,匍匐向前。三个大头兵追到隧道口,并不敢贸然进去,只朝里头胡乱打出一阵乱枪。

  隧道里坑坑洼洼,尽是瓦石砂砾,磨得顾植民膝盖、手肘血肉模糊。他咬紧牙关,抓紧时间,忍痛向前,三个大头兵见没有动静,也硬着头皮钻进隧道里。

  此时顾植民已经爬到对面出口,光亮从对面照进来,正好暴露了他的身形。大头兵们一阵欢呼,持枪就是几个点射。

  顾植民索性一跃而起,朝着隧道口那片圆圆的白光疯狂冲去,仿佛要投进烛火里的飞蝶。

  也就在跃进无限光明的一刹那,他听到两旁发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十几个埋伏在对面的纠察队员跳出来,举起火枪朝隧道里齐射。

  三个大头兵应声倒地,两个队员也跑过来,一个反剪将顾植民按在地上。

  “你是什么人?北洋兵为啥追你?!”

  “我在寻失散的妹妹!我有袖标!”顾植民挣扎着大喊。

  一个队长模样的人走过来,将他袖标掏出看看,又皱起眉头,突然问:“你那个妹妹,是否姓徐?”

  “啊!军爷,你可知道她的下落!”

  队长挥挥手,示意手下将他扶起来,道:“我们不是什么军爷,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上海工人纠察队,是为工人和苦难百姓打军阀、打土豪、打帝国主义的正义武装——你那个妹妹,我并未见过,不过方才有一对寻女儿的夫妻,说女儿姓徐。他们想过隧道,被我阻住,苦劝不听,又跑到东边旱桥那边去了。他们是不是你父母?你快去拦住他们,旱桥那边战事正酣,别糊里糊涂成了枪下鬼!”

  顾植民一听,晓得是徐小姐父母,急得拔腿冲上斜坡,沿着车场围墙往旱桥奔跑。越往前跑,枪声越密,硝烟越浓,偶或有一发两发流弹就往他耳边呼啸而过。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也不惮暴露,大声疾呼。

  眼看要近旱桥,忽然路旁沟渠底下有人呻吟,他跳下去一看,果然是徐小姐父母正伏在荒草丛里,徐父料是跌到沟里崴了脚,正抱着足踝痛苦哀叫。

  “徐伯伯!伯母!”

  徐父抬头辨出是顾植民,他神情一怔,转念已明白七八分,便问:“你寻见帧志没有?!”

  顾植民只好摇头,徐父脸色紫红,一把推开他,全然忘了平素的之乎者也,只是疾声道:“莫要管我们两块老骨头!快去寻帧志要紧!”见顾植民又想扶自己起来,劈手打开他,垂泪喊道:“顾先生,我枉为人父,不慈不明,害得女儿落到如此境地,真真是悔恨晚矣,死不足惜!只求你能把女儿囫囵带到安全之地!快去!”

  徐母也抓住他手道:“顾先生!外子腿脚受了伤,我们暗弱无能,没法子再去寻帧志,这囡囡的安危就拜托你了!”

  最是动人父母心。顾植民只得扶徐父躲进草丛深处,嘱咐二老莫要贸然出来,这才深呼一口气,抖擞精神,冷静心智,躲着枪火,摸到旱桥底下,见有列队的纠察队员,便打听有没有见过徐小姐。

  一路毫无音讯,直到转到交通路,遇到个手持大刀、从锡箔厂来的工人,听顾植民喊问,主动走过来。

  “兄弟,我好像见过你那位妹妹。”

  “啊!是在哪里?”

  “我们锡箔厂纠察队那时刚整队出来,往北进发,迎面就见两辆黄包车奔来。一辆冒死冲过苏州河进了租界,另一辆黄包车夫吓得拐去了大统路,与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正好见有个年龄相仿的女子伸出脑袋探望,不知是不是你讲的人。”

  顾植民闻听此言,恨不能千恩万谢。

  刀客工人却催促道:“如是这样,你快过去救人!听说租界刚刚戒严,许多红头兵警端着枪炮,死保苏州河南边领界,凡可疑人一律击杀,只怕是凶多吉少。”

  裁缝铺正在公共租界区,顾植民不禁一身冷汗,若是徐小姐赴约继续赶过去,只恐被租界里的红头阿三乱枪打死。

  他此时也顾不得危险,弓腰小跑,沿着交火前线往西,绕到和民路,贴着墙穿到京沪铁路以南,舍命跑到大统路上。

  与水埠停车场的枪林弹雨相比,这里已成了后方。虽然街上空无一人,却常有散兵游勇出没。大概唯有深情,方能给人弥天大勇,顾植民已抛却生死安危,只是沿街呼唤徐帧志姓名,就这样辗转又回到新闸桥边,只见苏州河水,悠悠东流。对岸的租界武装已经子弹上膛,有两个黄毛洋人督阵,正将枪口齐刷刷瞄向闸北。

  顾植民刚要在河畔高喊,只听身后一阵骚动,竟是华界卷烟厂工人推开厂门,要绕乌镇路往北,参加水埠会战。

  他侧身让路,忽听租界那边一声刺耳的哨响,随即子弹如麻,噼里啪啦打向纠察队后背!

第二十八章 会和

  原来租界洋人见纠察队在射程之内,竟背信弃义,悍然隔水偷袭!纠察队员毫无防备,结果背后挨枪,霎时间血雾弥漫,纷纷仆倒路上。

  顾植民躲闪不及,一发子弹也擦着胳膊飞过去,直接划出一道血痕,幸好有个白面书生样的人手疾眼快,伸手将他拽到半垛墙后,堪堪躲过一阵扫射。

  顾植民闻听外面枪声渐稀,便准备再去河畔。那书生死死拉住他,得知他要去寻亲人,急劝道:“你究竟是疯还是傻,洋人连北洋兵都敢打!我们方才在锡箔厂前等候工友整队,就望见有黄包车想闯过新闸桥避难,却被赶来的巡捕开枪打死,尸体扔到苏州河里。你又何苦去送死?”

  这句话不说则已,一说顾植民更坐立难安——徐小姐就是坐黄包车与人失散,如果新闸桥上被打死的冤鬼是她……

  一刹那间,在黄渡乡下的痛苦记忆涌上心头,当年若不是兵祸,翠翠姐也不会连尸骨都寻不着,今天又遭遇同样的险境,他决不能再失去至亲至爱之人!

  一阵风裹着北边车场的硝烟吹过来,顾植民无心再等,趁着烟雾遮掩,拔腿又要前行。书生见拦不住他,只得叮嘱让他绕锡箔厂后墙过去。

  “洋人的火力集中在新闸桥!绕到华盛路,再去河边,兴许能避过子弹!”

  顾植民点头称谢,见书生小哥集合纠察队员,也要动身北上支援车场的战事,不禁问一句:“兄弟,我刚从北面来,那边枪林弹雨,简直地狱一般,侬何苦前去犯险?”

  书生拍拍他肩膀道:“侬冒险去救至亲至爱之人,我也一样。”

  “莫非侬也有亲人在车场里?”

  书生指指身边,又指指北面,笑道:“这些工人弟兄,全是我至亲至爱的人。兄弟,祝你与亲人平安团聚,我们有缘再会。”

  顾植民听得似懂非懂,书生说完,领着二十多个队员慨然向北。他也整饬精神,按书生指的路线,先往西避开新闸桥正面,等绕到锡箔厂后门,再转到华盛路。

  这条路尽头便是苏州河,由于没有通往南岸的桥梁,所以公共租界的警队只派几个巡捕拿着长矛马刀在对岸逡巡。

  此时街上空空荡荡,店铺居户尽躲在屋里,关门闭窗,噤若寒蝉。顾植民像纸片一样贴在墙上,一寸寸挪近河边,躲在堤栏后头探头打望,只见河水东流,哪有什么车辆、尸体的影子。

  他欲循河往东,继续寻找,忽听隐隐约约似有声音唤他,四处顾望,只见河里水雾与硝烟升腾,哪里有人?

  正疑是做梦,又听有声音在叫,他灵机一动,索性伏在地上,闭上眼睛,做个长长的深呼吸,果真在浓黑浅灰的颜色里找到一丝熟悉的色彩。

  浓黑浅灰的,是污浊的硝烟与河水,而那缕色彩——

  是徐小姐!

  她在哪里?

  听上去是在河里!

  顾植民急不可耐,探出半个身子往河里望去,不料徐小姐没寻到,却被对岸的巡捕望个正着。只听哨声连连,惊动了新闸桥边的警队,几个红头阿三扛着洋枪顿时朝这边围拢过来。

  此时位置已经暴露,顾植民索性站起身,沿着河边奔跑边寻望。对岸的阿三见他如此挑衅,纷纷举着枪来一阵扫射,幸好射程过远,子弹噼里啪啦全打在他面前!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顾植民头脑发热,欲继续前冲时,只见斜刺里杀出一个小哥,一把将他扑倒在地!

  “你迎着枪口冲,是疯了吗?!”

  一排子弹又打在石板路上,铿铿作响。小哥手疾眼快,抱着顾植民一滚,刚好躲出弹程之外。

  顾植民这才有隙抬头上看,只见扑在身上的那人满面尘灰,穿身土布衣衫,戴顶脏毡帽,正欲盘问,见一缕秀发从破帽边沿垂下来,堪堪搔在他的脸上。

  “……帧志?!”

  “植民!”

  顾植民热泪盈眶!生死之境,何忌男女之防?他紧紧将她箍进胸怀,生怕她飞走似的。

  “帧志,原来你没有死,可算找到你了!”

  徐小姐本也紧紧拥抱着他,听他一讲,反倒挣脱出来,故意嗔恚道:“你在发什么大梦?我好端端躲在船闸后头避难,若不是你犯浑乱跑,逼得我出来救你,那些阿三都见不着我身影!”又把男人拎起来,催责道:“这里不是伤春悲秋之地,赶紧避开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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