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慵不语
她知晓,陆郁甚是持重端方,并不会轻易和女子如此。
他既出此言,心中定然对自己,也是有意的。
他已失忆,可仍未曾停下对自己的照拂。
他忘了过往,却仍一次次的想要亲近自己。
是不是因为自己对他来说,终究是特别的,是他即使失忆后,仍未曾放下的牵挂?
绫枝心中滋生出几分甜意,她轻声道:“就算我想叫你,也要知道公子愿不愿意让一个陌生女子如此呢?”
“姑娘不是说,我形如故人,一见如故。”李御道:“姑娘对我,亦是如此。”
一时间,周遭都静谧了下来,绫枝顿了顿,弯起唇角轻道:“郁哥哥既如此说,以后绫枝便如此称呼了。”
李御颔首笑应。
只是绫枝心头不知为何,却总寻不到儿时和陆郁的轻松自如,也许是他已长成了陌生男子的模样,每每一对视,心中便一阵慌乱。
李御走上前,看绫枝分拣衣料。
衣衫中倏然滑落一张纸笺,上面写了几个字:聊赠青衫,以遣江南春色。
绫枝也是第一次看到,捡起后眸光一顿:“这是你何时写的?”
李御顿了顿,只道:“这也是个见证。”
绫枝看着那笔熟悉的字迹,久久未曾移眸。
这是陆郁的字迹,棱角俊厉,清瘦中自有筋骨。
她忽然就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因放下心来,绫枝今日的话便格外多。
春光甚好,她在光线下叠着衣料,随口和李御讲着色系的差别。
李御对这些自然并无兴趣,但不知为何,听小姑娘讲着豆绿,草绿,青绿的不同,竟渐渐也有了兴致,觉出几分妙趣来。
“绿还能分这许多种?”李御看看那衣料,摇头道:“其实也看不出差别来。”
“怎么不会有差别?”绫枝睁大双眸,认真反驳道:“就说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这句诗绣起来,要有四五种绿色呢,苔痕上的绿时辰久了,又沾了潮湿的水汽,会混几分灰墨色,草色是鲜嫩的草绿,但映透在帘上,因了光线流转,会更清透,必须要用更浅的玉白绿,才能时隐时现……若没有差别,绣品怎能出层次呢?”
小姑娘说起绣品,眼眸闪烁着热爱的光芒。
李御定定的望着绫枝。
她的一双水眸,看尽了人间色。
或深或浅,或明或暗,种种色彩,映入她的眸子,登时分出许多不同。
他又想起她布置的院落。
一草一木,一饮一食,巧妙的组合成那惬意的院落。
想来,她是很热爱那片天地的。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李御不禁莞尔,他之前怎的从未发觉其中意趣呢?
回去的路上,恰路过书铺,李御顿足,掀眸望去。
书铺老板出来招呼道:“客官是要买书吗?”
李御颔首,信步走到架前,拿起一本江南杂记随手翻阅。
在东宫的师傅眼里,这些皆不是正统之书,他平日看得也并不多。
如今却觉得,字字皆是情趣,页页皆是绫枝的影子。
李御回到宅中书斋,拿起方才买下的书随意翻看着,他其实并未有特定的词句想看。
买下这几本书,闲了就翻看,也不过是为了在绫枝养山茶时,他能说出莫用井水之语。
这一闪而过,却无比清晰的念头惊到了李御。
他皱皱眉心。
这小姑娘无疑是有趣味的,但即便收了她,入东宫后也只是侍妾侧妃罢了。
他绝不允自己如父皇般,做出宠妾灭妻的荒唐事。
李御定定神,将书随手放在了下层抽屉中。
如今最棘手之事,还是这波云诡秘的江南官场。
虽人赃并获,但这只是第一步,最难的还是要将这些人盘根错节的关系摸清楚,如同修剪树杈般,哪个要除去,哪个必须保留,又要在何处安插属于自己的势力。
这些皆是牵一发动全身之事。
待陆郁来了,还是要好好商与一番。
李御铺纸,在给陆郁的信中大致交代了一番,写到最后,他侧眸掠过书案上的茶花,顿了顿还是写道:“阿郁,此番杭州之行,孤偶遇一女子,其人如一阙小词,细品之下甚有江南趣味。”李御在烛火下,心情甚是愉悦的提笔写道:“阿郁至,可与孤二三人同游太湖,而后北上。”
作者有话说:
男主:我遇到了一个神仙女子巴拉巴拉……
第16章 寻人
船行碧波上,姑苏两岸的白墙青瓦隐于树影之中,若隐若现。
甲板上,一名少年负手而立,他似是站了许久,凝眸望着两岸乍看并无差异的江南民居,任由江风将他的袍摆吹拂。
他身量挺拔若松,眉眼又清冷出尘,这从姑苏去钱塘的船上本还有旁的两户人家,甲板上也有几个人,可渐渐地,便如同有无言的压人气场般,众人皆不敢靠近喧闹,唯恐惊了这谪仙般的公子。
另一侧有两个十几岁的姑娘正探头探脑,悄悄偷看。
只是这公子虽俊美,却如高处不胜寒的星月般,她们踌躇半晌,也没好搭话。
身后响起了几声熟悉的咳嗽,陆郁动了动眉眼,恰看到陆夫人从船舱中走来:“郁儿,春寒未过,你怎么站在这甲板上吹风啊?”
陆夫人身形瘦削,穿着件香色的对襟小袄,织锦斗篷从肩上滑了下去,她用手艰难笼着。
“母亲,孩儿无事。”陆郁忙搀扶住从船舱中走出来的母亲,替她整理好斗篷:“您身子不好,还是早些进舱吧,若着了凉,便是儿子的罪过了。”
“一到姑苏你就站在外头吹风,我坐在里面看不见你,也心神不安的。”陆夫人掠了眼两岸之景道:“还不如陪你在甲板上说说话。”
陆郁不愿违逆母亲的意思,便只默然的点了点头。
陆夫人看着岸边的景色,状若无意的笑道:“这景色倒是和十年前我们离开时别无二致,那时我们住山塘,西厢窗后便是这条河,说不得,岸上还有我们那时的故居呢。”
她说得无意,听在陆郁心中却是一痛,脑海深处,那娇娇软软的声音隔着岁月清晰响起:“郁哥哥,你说了要带我去河里坐小舟捕河蟹吃的,不许赖账!”
陆郁静静凝望河面:“母亲记得清楚,这一带的确是我们曾经的居所。”
他在船上伫立了一个时辰,也不过是想再看一眼和她比邻而居时的昔年旧屋。
“你从小就是个念旧的。”陆夫人看了眼儿子的面色:“路过故乡自然会想起从前事,忆起从前人。”
“只是这故景如旧,人却已非昨日了啊。”陆夫人缓缓道:“这次来苏州,你是朝廷命官,又是奉了东宫之命,你先是朝廷的少詹事,才是陆郁啊。”
陆郁向来对母亲恭敬,此时心底却有些厌烦,只道:“儿子省的。”
陆夫人点头道:“我知你素来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很多事不必提点你也能想明白,以后你和晴柔成了亲,那时候我也真的能放下心去地下找你爹爹了……”
“母亲……”陆郁打断了陆夫人的话,略有不悦的皱眉道:“良辰美景,何必提起此事。”
陆夫人察觉到了儿子的抵触。
但是因了婚约抵触,还是因了她放了心离开而抵触,她却摸不准。
“婚约是喜事,为何不能提?”陆夫人淡淡道:“正巧此番到了苏州,还想着办差返程后,去给你陆家的伯父们通个声气呢。”
陆郁握拳,此番差事之所以带上母亲,也是想慰母亲思乡之苦,可此刻,他却生出了悔意。
若是他孤身而来,很多事探访起来定是更方便的。
“不必了吧。”陆郁语带讥讽:“在姑苏,谁不知我们已和江家结亲,江家落难,我们便改了婚约,此事传出去,旁人如何看待陆家?”
“这孩子……”陆夫人一噎道:“话不能如此说,江家若只是丢官落难,我们也不会毁约,这不是……寻不到他们家大姑娘了吗?就算闹去官府,也是若有一方失踪五年以上便可自行取消……”
“京城离江南千里,不通书信也不能定为失踪。”陆郁默然道:“也许……是她不曾收到呢……”
“你写了那么多封信过去,却都没有音讯,十年了,谁知他们姐弟在何处……”陆夫人眼神飘忽道:“你总不能为了等她,一直不娶妻生子吧?!”
陆夫人奔波数日本就疲惫,眼下更是脸色发白。
他瞒着儿子将本要寄往江南的书信私藏不发,心里多少有愧,但婚约本就是父母之言,江家既然覆灭,他们退婚也未尝不可……
陆夫人本还怕儿子寻根追底,但儿子这些年除了多写了几封信寄去,也并未见他多番辗转托人去打探……
但对其余女子却始终淡淡,从未提过娶妻一事。
因此儿子的心思,陆夫人也摸不透。
陆郁盯着湖水,缓缓道:“母亲不必担心孩儿,儿子明白的。。”
他宽慰母亲,却未曾留意到提起书信时,陆夫人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惊慌。
“说句难听的,连你的书信都不曾回一封,也没只言片语传来……只怕此生也难见了。”陆夫人揩了揩眼角,温声道:“阿郁你的日子还长,晴柔的才貌在京城也是出挑的,众人皆说和你相配。你娶妇如此,母亲很是放心,就连你父亲得知,也定然欣慰。”
提起陆郁父亲,陆夫人眼眶登时酸胀,真的掉了几滴泪水。
她本是和陆郁父亲是一对儿难得的鸳鸯,谁知丈夫在修河道时失足落水,从此便剩下她和儿子相依为命。
陆郁默道:“惹得母亲伤心,是儿子之过。”
父亲之事是他毕生之憾,年少时他体弱,一个云游的术士到了家中,看着他便大摇其头,说他生辰犯冲,恐不利于老爷官运,他父亲听了便记在了心里,一直不放过任何实干升迁的机会,他随母亲去京城,也是随父亲北上兴修水利。
谁曾想父亲到京不久竟失足坠河,留得母亲一人肝肠寸断。
那时他和母亲在京孤儿寡母,虽有因公殉职的名声却走投无路,十几岁的陆郁已暗自下定决心,要撑起一片天地。
还是在京的堂叔收留了他们母子。
陆夫人看儿子黯然,忙调整了面色温声道:“也怪我,好生生的又提这伤心事做什么,无论如何艰难也都过来了,等你成了婚,既不负你叔父的恩情,也是为陆氏一门留了一条路啊!”
江风拂动陆郁袍摆,他低下眼,百般思绪却不知从何说起。
堂叔收留他的那天,他不愿叔父担此风险,实言将术士之言相告。
谁知叔父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谆谆教诲道:“你甚是聪颖,岂能因几名术士之言耽误前程?男儿若有志,又何惧天命?我不信此命数,日后你也莫要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