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亭里沉默下来,还是绿芳打破安静,带着怯意:“七太太一走,老太太就病了,三爷给七爷送信,七太太忙赶回来,衣不解带地服侍,把城里有名的大夫都请回家。七爷知道了,和大姑太太大老远往回赶,到家的时候,老太太已经没了。”
纪慕云轻轻叹息,过半晌才说:“我猜,七爷和大姑太太定和七太太吵了一架,查了很久,之后却什么也不提了,是不是?”
绿芳佩服地答:“您说的真对。奴婢不知道七爷和大姑太太是怎么查的,只知道,大姑太太在府里住到老太太下葬之后,烧了百天才走。七爷和七太太日日争吵,三爷五爷三太太五太太日日在府里,七太太家的舅爷舅太太、老爷老太太日日过来,有一回,还闹到了府外,是被六老爷(曹慎)劝回来的....”
一猜就是这样,纪慕云默然:曹延轩和曹延华不光为了母亲,定是怀疑到了九哥儿的死,甚至那位短命的许姨娘....不过,也许七太太手段高超,也许真的只是意外,曹延轩曹延华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或者有证据,却无法拿出手--以纪慕云对曹延轩的了解,如果真的和七太太有关,定然是过不下去的。
纪慕云笑了笑,“何况,太太也病着。”
绿芳继续点头:“是,奴婢也听说,七太太家的老太太对我们府里的大姑太太叫嚷,七太太是为了七爷传宗接代,身子骨才不好的,说我们家不心疼人,作践人家女儿,要去官府告我们。”
曹家亲眷众多,若被扣上这么一顶帽子,名声就不好了。
“四小姐定是劝和了?”纪慕云想起初见曹延轩的情形,算一算,那时候珍姐儿也懂事了。
绿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四小姐一直极得七爷、老爷老太太宠爱。”
于是,曹延轩看在儿女份上,看在七太太病入膏肓份上,什么也不说,搬到外院去,给母亲守三年,之后也不进内院,只有初一、十五露面,与七太太冷冰冰地。
就像为了证实这句话,绿芳趴在她耳边添一句:“奴婢听说,老爷为了这事责怪一位姨娘,具体是哪一位,奴婢就不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纪慕云扶着绿芳的手,久久没有放开。绿芳便觉得,主子不过比自己大几岁,甚至还不如自己:绿芳已经口头和府里的一个小管事的儿子定了亲,新夫人一进府,姨娘就矮了一头。
纪慕云则在想另一件事:困扰她两年的谜团渐渐揭开,说来奇怪,她并不太惊讶。
想到王丽蓉,她心情沉重,却又颇为轻松:有意的也好,被冤枉的也罢,无论如何,这位七太太再也没法为难自己了。
作者有话说:
? 第75章
九月初九重阳节, 曹延轩到东府,与两位兄弟、曹慎小聚。
换成往年,四人多半会去春熙楼,或者松鹤楼喝酒;如今曹延轩丧妻不满一年, 平时深居简出, 甚少出府, 便依旧在自己家里。
席间有菜有鱼有肉有蟹有鲜果有重阳糕,中间攒着一个热腾腾的羊肉锅子, 别人喝酒, 曹延轩只喝果子酒。
女人们聊八卦,男人们关注朝堂, 用隐晦的言语谈论当今朝野最受关注的话题:在位二十九年之后, 永乾皇帝的身体再也撑不住了。
“我有消息。”曹慎用筷子指一指京城方向, 转而夹起一块花菇鸭掌,身体前倾, 声音压得极低:“左右不过今年的事情了。”
如今已经是九月。
在外面还需避讳,如今在家里, 仆从都遣散了,没有外人, 几人便胆大起来。
三爷今日喝了不少,酒意上涌, 用下巴指一指面前的八宝豆腐, 嬉笑道:“您老人家三年前就说,左右不过今年的事,说到如今, 闲的豆腐都长毛了。”
几人都笑, 曹慎涨红了脸, 哼道“你放心,若再有差错,我输你点什么。”
三爷打蛇随棍上,“就这么定了,到时候我到您家里,金的银的铜的铁的随我挑。”曹慎拂一拂衣袖,“随你挑。”
五爷哼着小曲,曹延轩却只关心别的:“若真如此,到时候~”
他指一指天花板,也压低声音:“江西、河南、四川三处,还不知道怎么样。”
万一皇帝薨逝,太子继位,有可能会削藩--皇帝子嗣众多,久居江西的三王爷、盘踞河南的六王爷和长住四川的五王爷是最令人瞩目的。
别的不说,藩王吃掉三省的赋税,子子孙孙无穷尽,令京城、户部苦不堪言。老子养儿子天经地义,太子继位,岂有继续养兄弟之理?
东府四爷就在四川做官,五爷想起哥哥,难免头疼:“也不知老四干什么呢。延华呢?还是延华好啊,嫁到湖广去,看老七就坦坦的,吃饭能吃三大碗。”
曹慎立刻指着五爷,一副抓住了把柄的模样,“老七也发愁啊,你说,老七家姑娘家嫁给的谁?”
五爷一拍脑门,才反应过来,珍姐儿夫婿花锦明的父亲花希圣,可不就在江西任职。“忘了,我给忘了,还不行吗?”
曹延轩板起脸,“枉费你还是做珍姐儿大伯的,根本不往心里去”,用果酒灌兄长的酒。三爷曹慎跟着起哄,五爷只好连喝三杯,醉醺醺的直打嗝。
三人怕他醉倒,笑着罢手,继续闲话。
“若是,到时候,恐怕会有变动。”一朝天子一朝臣,曹延轩惦记四哥,也为亲家操心:“还不知道怎么样。”
曹慎很少见他操心的样子,颇有点不习惯,“老四是没办法,你看看你,非把珍姐儿嫁那么远做什么?你看我家芳姐儿,左右就嫁到边上,你婶子什么时候想姑娘,芳姐儿转身就回家来了。”
曹延轩默然:三爷五爷家的姑娘嫁的也都不远,就连与他不睦的舅兄王丽华家的敏姐儿,也嫁在城里了。
他辩解道:“锦明又不在江西。”
曹慎立刻说:“那你操那么多心做什么?花锦明她爹又不是三岁小孩。话说回来,若花锦明他爹真的留下了满头小辫子,别人要抓,你也拦不住。”
这话倒是真的。
“走一步看一步吧。”说到这里,曹延轩有些懊恼,当初还不如把珍姐儿嫁给褚举人的幼子,一家人安安稳稳。好在花希圣也是出身官宦世家,行事不会不稳妥,希望是自己多虑了。
提起珍姐儿的婚事,三爷又想起来一件事,“老七,你这样瞧着就除服了,你的婚事怎么打算的?有没有看中的姑娘?”
伏在桌上的五爷扑地喷了,捶桌哈哈大笑,曹慎也不禁莞尔。“依我说,老七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娶老婆这事吧,越迟越好,横竖老七有了儿子--我敢打赌,是不是老七?”
曹延轩自己也笑,自嘲地说“这回算你说对了。三哥,婚事我不着急,考完再说吧。”
太子登基,必定有恩科的,横竖不过明年的事了。
三爷应了,“得,我老爹刚刚写信来,问起你的打算,我就照实说了啊。”
话题又转回京城。
曹慎猜测,“那位不一定有魄力。”三爷摇手说“不然”,“那怎么办?再留给世子?”
太子世子、皇帝嫡长孙今年十九岁,娶了开国元勋英国公嫡长孙女为妻,据说性格刚毅,文武双全,行事比和事佬父亲强硬的多。
尽管在自己家,曹延轩还是压低声音:“姐夫来信,说,这个时候,小心谨慎不出头,千万不要被人抓住把柄。”
历朝历代,皇位交替,都是风险收益并存的事情,曹家诗书传家,科举入仕,兄弟们私下闲聊几句,也就罢了,横竖不是阁老、总督、布政使,操的什么闲心?
往日兄弟们小聚,有中午有晚上,如今只在午间。回到西府已是申时,曹延轩直奔正院。宝哥儿午睡醒了,正认认真真写字,丫鬟婆子站满半屋子。
曹延轩看看儿子描的红,夸了两句,父子俩边说边奔双翠阁。
一进院门,守在屋檐下的小丫鬟忙回屋里,门帘响处,一个穿着宝蓝色褂子、靛蓝坎肩的小男孩不要别人搀扶下了台阶,迈着两条小短腿,蹬蹬瞪往这边跑:“爹,包哥!”
正是昱哥儿。
曹延轩张开胳膊,等小儿子咚地撞到腿上,就把他拎了起来,高高举到头顶。昱哥儿被这个游戏迷住了,发出兴奋的尖叫。
等昱哥儿回到地上,立刻奔到宝哥儿面前,满脸期待地张着胳膊。很快,六岁半孩子奋力抱起一岁半孩子,摇摇晃晃地提到一半,就举不起来了。大孩子憋的脸都红了,小孩子手舞足蹈,激动得不得了。
“父亲,十一弟!”一个穿月白色素面对襟褙子,鱼肚白百褶裙的少女亭亭玉立地立在屋檐下,行了个福礼,“父亲喝了酒?进屋歇一歇吧~”
昱哥儿放开弟弟,像个小大人似的给媛姐儿行礼,“六姐姐。”又向后面的纪慕云点头,“姨娘。”
屋里热闹起来,三个孩子去东次间写写画画,净房这边,纪慕云把帕子浸到盛满热水的珐琅面盆,拧得半干,敷在曹延轩面上。后者闭着眼睛,享受片刻才喘口气,低着头任由她按摩自己太阳穴。
“上午和媛姐儿做了糕。”纪慕云絮絮说道,“放了栗子和豆沙,晚上您尝一尝。”
听着就比东府的糕饼甜,曹延轩笑了,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说了半日京城的事。”
纪慕云一听就明白了,一时间心花怒放:新君登基,是要大赦天下的。她尽量平静下来,婉转地说:“爷,那,说不定,迟早~您就得去京城了。”
曹延轩嗯一声,握住她细细白白的手指,放到嘴边吻一吻,“到时候带你去前门,大栅栏,吃涮羊肉,卤煮火烧。”
她嬉笑着,“那可不行,妾身好不容易才瘦下来。”
听到这话,他便侧头打量起来:眼前人脸庞尖尖,梳了家常堕马髻,只簪一根海棠花银钗,穿得也很素净,湖色素面对襟褙子,玉色百褶裙,显得纤腰一握,长裙曳地,有一种飘逸妩媚的味道。
哪里像昱哥儿的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媛姐儿的姐姐呢,他腹诽,捏捏她脸庞,“行,到时候不带你去了。”纪慕云拉拉他衣袖,嗔道“那更不行了,最不济,妾身少吃些好了。”
过一时曹延轩漱了口,换上一件家常靛蓝长袍,由着纪慕云替自己重新挽了头发,腰间戴上竹节玉佩,才出了净房。
宝哥儿一见他,就从书案揭起一张画,兴奋地喊“爹爹爹爹,六姐画的。”
不知道的,以为是他画的呢。
曹延轩笑着拿起,见是一副石榴花图,笔法稚嫩,布局略偏,颜色倒很靓丽,“不错,看看你六姐,才画了几个月,就有进步了。”
受到表扬的媛姐儿满脸放光,高声说“这个不算,是画着玩的,姨娘说,文章本天成,妙感偶得之,喜欢什么随手画下来,日子久了也是积累。”
曹延轩细瞧,画纸空白的地方有细细的痕迹,“打了草稿的?”
媛姐儿连连点头,把一根细细的炭笔给父亲看,“姨娘说,西洋画也是这样的,打好底稿才落笔,女儿有时候懒得打,直接就画了,今天这幅画是去花园画的。”
宝哥儿听见了,立刻失望起来:“姐姐去园子,为什么不叫我。”媛姐儿忙忙解释:“你得读书啊!”宝哥儿眼巴巴对曹延轩说:“爹爹,我也想画画。”
? 第76章
在宝哥儿心里, 只消一句话,就能和六姐姐一起画画了,想不到,一直支持他的父亲却拒绝了:“你姐姐跟着纪姨娘学了许久, 已经入了门, 若再带着你, 又得重头学起。自古书画不分家,你还是先把字写好吧。”
刚刚启蒙一年的孩子, 和读书写字数年的少女不可同日而语。若宝哥儿去了, 碍着他是嫡少爷,纪慕云少不得分出时间, 亲自带他入门、玩耍, 教媛姐儿的精力就少了。
宝哥儿撅着嘴巴, 很是失望,媛姐儿悄悄松了口气, 刚要安慰弟弟,就轻轻一拍昱哥儿的手--小家伙已经攥住炭笔, 往嘴里送呢!
曹延轩笑道:“这样,我们每人画一幅, 就画--把那个拿来。”
在旁服侍的菊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把窗台边插着大红色木芙蓉的天青色花觚捧到书案中央。
四人分坐一边, 各自拿了纸笔, 伏案画起来。
曹延轩自不用说,随手几笔就勾勒出两朵妩媚的芙蓉花;媛姐儿依旧用炭笔打底,不多时, 连花枝带花觚都有了轮廓;宝哥儿看看父亲, 又看看姐姐, 像写字一样执笔“写”出两朵花;昱哥儿握着沾了清水的小毛笔,在纸上乱涂一气。
片刻之后,四张画依次摆在面前,公推纪慕云点评。
纪慕云施施然拿一支笔蘸了朱砂,先把曹延轩的画勾了个“甲”等,又把媛姐儿的花枝勾了个圈,夸赞“这一笔画的甚好”,到了宝哥儿,她在画纸下面写道“字已有功底”,轮到昱哥儿那张,随手画上一朵小红花。
曹延轩含笑拍两下巴掌,表示“公允”,三个孩子都很欢喜。
天色渐渐暗了,趁媛姐儿三个画个不停,叽叽喳喳地叫丫鬟“把隔壁石榴花拿过来”,纪慕云给曹延轩使个眼色,出了东次间。
“时候不早,今日您想用点什么?”她问。
曹延轩坐到临窗大炕,呷一口茶,略有些奇怪:平日她从不发问,便把自己和昱哥儿媛姐儿照顾得妥妥当当,“来点素淡的,你看着安排。”
纪慕云应了,“做了您爱喝的汤,还有豆腐皮包子、鲜橙牛乳,螃蟹都说吃絮了,今日做蟹肉小饺儿。”又说“今日过节,您看?”
按照府里惯例,每逢重阳节、中元节、端午节,都是要在正院团聚的。
不知不觉,今日是重阳节了。曹延轩这才想了起来,看一看东次间方向,“左右人都在,就在你这里吃吧。”
纪慕云略一迟疑,低声说:“七爷,六小姐在呢。您看?”
媛姐儿过两年出孝,就要嫁人了,在府里节庆的日子越来越少。再说,他平日不去于姨娘院子,过节露一露面,也算给媛姐儿情面了。
“按你说的办。”曹延轩也觉得,小女儿越来越懂事,“还是在正院摆席吧。”
之后他吃着茶点,看着纪慕云忙忙碌碌地派丫鬟告诉紫娟,给厨房送菜单子,又叫人打热水,准备服侍宝哥儿三个净手,心中十分满意。
晚饭摆在正院,蟹肉小饺儿鲜香可口,受到所有人喜爱,重阳花糕不但有栗子和豆沙,还撒了桂花瓣,看着就可口。媛姐儿斯斯文文吃了一块,宝哥儿一口气吃了三块,惹得曹延轩也尝了尝。糕饼不太甜,带着淡淡香气,他不由就着热汤连吃两块。
孙氏手忙脚乱地想把他抱下去,宝哥儿板起脸,训斥弟弟“不许叫!”,昱哥儿愣了一下,咧着嘴巴便哭,眼睛盯着花糕,那模样,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曹延轩摆摆手,伸长胳膊,把昱哥儿碗里的糕拿了起来,放进自己嘴里,“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