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塞外客
他用力抱了唐小荷一下,看了眼天色,当即便要去给她安排护送她出城的车马,可唐小荷却如何都不愿意了,缩在他怀中连哭带嚷地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把我往外推,宋鹤卿你非要让我那么伤心吗?”
宋鹤卿自己哭的时候尚未有所感觉,唐小荷一哭,顿时心如刀绞,如论如何都狠不下那个心了。
他沉了沉气,举头望天,见西北天际天狼星明亮闪烁,决心要在仙人点灯之前,让真相浮出水面。
他先让何进连夜查了满朝文武的底细,一查不要紧,宋鹤卿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从何时起,白太师的门徒竟已遍布朝野内外,虽未有位极人臣之辈,但皆身居要职,如边境巡抚,工部侍郎,手中无一不掌握实权。
尤其是工部侍郎。
之前宋鹤卿一直不懂,觉得如果真的有火-药,而且数量庞大,那么究竟是以什么手段运入到的京城,京城的层层关检可不会马虎到连火药都认不出。可一和工部扯上关联,他就全明白过来了。
毕竟不久之前,工部可才到一大批用以筹备仙人点灯的绮罗绸缎,货船如此之大,谁能保证除了绸缎,便不会有其他东西。
只可惜在这个时候,无故搜查工部不仅麻烦而且不易下手,最好的办法,便是直接杀到他们最有可能将火-药藏匿的地点,例如——天香楼。
天亮之际,宋鹤卿亲自到了天香楼。
时隔快两年,这地方换了两任掌柜,又兼重新修缮,已比原先更加富丽堂皇,察觉不到半点阴森气息。
唯有最上面的露台,仍旧留有大片烧灼过后的黑灰痕迹。
在露台正中,坐落了一座手工制作而成的高大“山峦”,山峦的一草一木,险峰峻石,皆用金丝银线刺绣而成,即便近在咫尺,也感觉身临其境,如同真的到了山下面一般,使人望而生畏。
宋鹤卿却没心思打量这“仙山”有多精巧,他关心的是山里面的灯笼,到了便派人进入内部,仔细检查起灯笼里有没有放置火-药。
和往年一样,只等时辰一到,燃烧着的箭矢自皇城飞出,落在天香楼顶,仙灯燃,天灯起,整个京城将会被万千明灯笼罩,成为真正的不夜之城,富贵之乡。
可假如里面的灯笼被放了火-药……
宋鹤卿试想了一下那个场面,只觉得头脑嗡鸣,险些心神俱裂。
他盯着这山的入口处,时刻都在等待手下回禀,眼神越来越紧。
天香楼的新掌柜不知内情,以为大理寺只是简单检查灯笼数量,便在宋鹤卿旁边信誓旦旦道:“宋大人放心,鄙人做事最是谨慎稳妥,保证不会缺斤少两。您看这仙山多气派,这还是鄙人向工部提议的,都说仁者悦山智者悦水,咱们圣上宽仁,仙山既有比德之意,又有寿比南山的寓意在里头,美善相兼,绝妙至极。”
宋鹤卿没出声,心想这里面如果真的找出火-药,别管你是否无辜,你都只能去阎王爷那里拍案叫绝了。
这时,胥吏从里而出,对宋鹤卿拱手道:“回禀大人,并未在灯笼里发现异样。”
宋鹤卿眉心一皱,心头漫开狐疑。
作者有话说:
好想完结(点烟)
第145章 渠水
◎太师妻◎
“玉蝉羹、佛跳墙、牡丹鱼片、烤鹿筋、百鸟朝凤、樱桃肉、桂花鱼翅、玉灌肺……”
御膳房里, 王大于滔滔不绝地说着菜名,眼皮一掀,只见唐小荷眼观鼻鼻观心, 思绪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若放往常, 他必定要在唐小荷头上敲一下子,板起脸训两句,但现在唐小荷恢复了女儿装, 王大于只好伸手在她面前一晃,和颜悦色地笑道:“唐姑娘想什么呢?”
唐小荷回了下神,忙愧疚道:“王庖长见谅,我昨晚睡得晚了些, 刚刚有点走神了。”
王大于甚为感同身受地叹口气:“谁说不是呢,每年这个时候, 御膳房就没一个能睡着觉的,不说别的, 就这道佛跳墙, 就得提前一日用海参鲍鱼,熊掌猪骨,兔卵虫草, 火腿笋尖……合计总共一百多道食材提前熬制上, 光是做好汤底就得用上五六个时辰,中间还不能断人,得时刻看着火候,做出毛病来脑袋还得搬家, 宴席不散, 没一个敢合眼的。”
唐小荷听了大串食材的名字, 听得目瞪口呆, 佛跳墙她不是没做过,但放这么多东西的还是头一回,而像这样的菜,还有百八十道,做不好小命儿还不保?
唐小荷忽然感到任务艰巨,再也不敢胡思乱想了,听王大于报完菜名便赶紧忙碌起来,脚掌沾地的工夫都没有。
可犹是如此,宋鹤卿的脸还是冷不丁出现在她脑海中。
她太担心他了。
她在这里忙碌成这个样子,什么都得过问着,但在和他分别的时候,她居然连给他做碗面的时间都抽不出来。两个人一个忙着入宫,一个忙着断案,明明他们昨夜里还在抵命缠绵,做世上最为亲密之事,忽然一下子,便要各自奔波了。
而倘若火-药没有找出,明晚的仙人点灯还要继续,他们俩很有可能,连见对方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唐小荷的内心忽然涌上一种无比古怪的感受。
分明眼下一切都是她梦寐以求的,但在有限的时间里,她竟感觉手头所有事情都变得没有意义起来。
她很想要金菜刀吗?自然还是想的,但比起那个,她从没有如此刻这般想念父母,想念宋鹤卿。
毕竟倘若她明日夜里便要死了,在亲人和爱人面前,名与利又算得上什么东西。
唐小荷在一瞬之间,似乎悟到了自己离家出走,闯荡京城的最大意义。
她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热火朝天中,唐小荷抹了把被烟气熏红的眼睛,眼神变得坚定有力,握住刀把的手也是往日没有的沉稳冷静。
她不害怕了,她选择相信宋鹤卿,就像相信此刻的自己。
……
“回大人,还是没有。”
工部大门外,宋鹤卿听完了回禀,本就阴云密布的脸色更加阴沉下去。
从昨日到现在,京城各个死角搜了,天香楼搜了,现在冒着麻烦连工部都搜过一遍了,就是找不到他想要找到的东西。
宋鹤卿恍惚间生出种错觉,感觉或许之前一切都是自己想太多了,谁又没有亲眼见到,仅凭一个北狄人的一面之词,如何断定京中就一定埋藏了火-药?又如何能凭他自己的臆测,便断定太师白牧会与北狄勾结,干出通敌叛国的大罪?
如果可以,宋鹤卿真情愿是自己想多了。
“白朝那边怎么样?”他揉着眉心问。
“回大人,据属下调查,白公子前几日便不见了,听太师府的人说,是白公子回了陇西老家探亲。”
宋鹤卿心中嗒然,将自己那点幻想彻底摁灭,轻嗤一声反问:“回了陇西老家探亲?”
究竟是回了老家探亲,还是担心被误伤,被他爹送到外面藏了起来。
宋鹤卿睁眼,睡眠不足的眼睛里血丝毕露,神情也因这双眼睛变得沉郁冷漠,启唇吩咐:“我有要事找白公子相商,你们现在就拨出人马,沿京城五百里内搜查他的踪迹,倘若与带他离开的队伍相遇,他若想回,你们就把他带回来。”
“是,属下这就去办。”
宋鹤卿转过身,仰头直面刺目的阳光,双目一眨不眨,直直盯着工部的乌漆大门,描金匾额,视线逐渐越来越沉。
“接着找。”
日沉月升,眨眼一夜过去,天子寿宴将近,全城沸腾。
金灿灿的晨曦沿着巍峨城墙斜穿大街小巷,明德门内偌大个御街,竟没了可以落脚的地方,处处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时不时便冒出张金发碧眼的胡人面孔,张口用蹩脚的汉话同街边摊贩讨价还价。
大理寺搜查火-药的队伍夹在其中,变得举步维艰,寸步难行。区区一条天汉桥,总共没个十丈远,宋鹤卿挤在里面,生生走了有半个时辰,等下了桥,人都要吐了。
何进看着宋鹤卿的脸色,只感觉案子没完他先要完,只好哭丧个脸道:“大人您先回大理寺歇歇吧,这边有我们呢。”
宋鹤卿从唐小荷进宫便没吃过东西,在渠边干哕半天什么都没有呕出,弯着老腰气若游丝道:“不行,时间快来不及了。”
倘若天黑之前还没有线索,那么他就只有进宫面圣那一条路,那样做不仅意味着成败与否全要寄托他人身上,也意味着,他要和白太师彻底撕破脸皮。
宋鹤卿若真是冷心冷肺,丁点不在乎对方的恩情,倒也还好。可他直至此刻都没有怨恨过白牧,即便白牧要拉上所有无辜百姓当垫背的,他也怨不起来他,甚至从某些方面来看,他觉得白牧就像是另一个他。
极端,绝望,被仇恨蒙蔽,看不到丝毫希望的他。
他甚至直到现在,都没有对手下人说他们找的火-药究竟是何来历,就为了届时给白太师一线反悔之机,不至于让他万劫不复。
天知道宋鹤卿有多恨给人开小灶走后门,这算是违背了他最大的原则。
“扶我起来,我还能找。”他吊起最后一口仙气儿,颤巍直起腰来,慢腾腾将手伸向何进。
何进连忙扶住他,坚持道:“大人啊,您就听小的一句劝吧,再不歇要出大事了,您不信您自己看看水里,看自己的脸色到底差到什么程度了。”
宋鹤卿才没心思照镜子,他只想赶紧找到火-药。但当他不经意将视线落到水面那刻,他的神情不由顿了顿,嘶哑着干涩的喉咙道:“渠水下面,找过了吗?”
何进叹气:“大人都糊涂了,那底下有什么好找的,火-药遇水不就不管用了吗,除非是用铁桶装着,用绳串住沉到下面,用的时候再拉上来,那多麻烦啊。”
那多麻烦啊。
宋鹤卿想杀人。
作者有话说:
明天应该能完结
第146章 筹谋
◎太师妻(收尾)◎
夜幕已深, 京城大街小巷花灯如潮,从高处远远望去,像是天上的银河落在人间, 青石板街成了瑶池神殿, 凡夫俗子走在其中,也跟着成了神仙。
明德门上,有双眼睛在远远注视这一切。
他身穿一袭不起眼的常服, 衣服显得有些旧了,领口和袖口微微发白,像是浆洗的次数太多。但举止间随衣衫的摆动可以看出,这衣服的用料极轻软, 针脚极密,穿在身上, 必定比世间所有华服加起来都舒服。
他蹲下神,将带来的花生酥放在地上, 又在花生酥旁放了一壶酒, 斟下一杯双手托起,倾洒在了地上。
“婉妹稍等,我马上便要去找你了。”
他转脸看着城中热闹的画面, 温声道:“临走, 我想带你看场灯火,你以前那么爱看灯,碍于外界声音,总不敢出门, 现在, 终于不必再有所顾虑了。”
这时, 阶梯口传来一句——“用人血染红的灯火, 想必是极绚烂,极华美的,白太师真是用心良多。”
白牧转头,看到登梯而来的年轻人,默默站起了身,眼波未动,面无波澜。
宋鹤卿站在城楼,隔着五尺冷清月光看着白牧,眼睛里说不清是痛心还是惋惜,半晌后道:“白太师,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可真是煞费苦心。”
“从蒙馆法开始,你便设下了这个长达十二年的局,之后告老还乡,广收门徒,留朝堂内斗,借圣上的手不费一兵一卒打压了谢氏,又利用我的贬谪回归朝堂,用过往功绩与陛下的宠信,将徒弟安插在你所需要的各个职位上,今晚时辰一到,仙人点灯开始,整个京城都会沦为一片火海,届时内乱四起,北狄再趁机攻入,如此局势,汉人江山很可能要因此易主。”
宋鹤卿说到后面,声音已不自觉的颤栗,眼神里是不可置信与不可不信的痛意。
在他幼时修习武功,无数个坚持不下去的时刻,他爷爷都在用白牧的名字鞭策他,说同样姓白,白牧能做到,他白玉臣如何做不到。天下白氏皆以白牧为荣,人人痛惜英雄迟暮,但又有谁不想成为年轻时的英雄。
话音落下,在宋鹤卿的对立面,白牧背对烟火,神情晦暗不明,平声道:“你还知道什么。”
宋鹤卿微微摇头,回答的语气却肯确至极:“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白太师,回头是岸。”
白牧轻轻嗤笑一声,回头看了眼那些刺眼的热闹,道:“岸?有岸么。”
宋鹤卿未能听出那话中的凉薄与讥冷,忙不迭地上前道:“有!当然有!我至今未将实情对外透露,只要你现在下去,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守口如瓶,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回应他的唯有寂静。
白牧静静看着身后万家灯火,过了许久许久,缓慢否认道:“来不及了,从踏上这条路开始,我就从未想过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