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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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9章 余甘
那胡人终于变了些脸色,虽收敛的快,转瞬就恢复如初,却还是让薛凌瞧见。她心计得逞,似乎凭着这几句话就将自己重新与这些蠢狗划分的泾渭分明,追着江玉枫的步履也轻快了许多。
二人绕过屏风又行了一段距离,江玉枫拉开一面木质隔断,进到里头,赫然已经是另一个房间,窗外人声大作,与刚才房屋下已经不是同一条街道。
那江府暗卫不知是从哪过来的,已经在此候着了,见俩人进来,便冲着门外大喊:“再送两壶水来。”
江玉枫走到桌前坐下,摆弄着桌上茶具,道:“你胡诌的本事倒是日见高明。”
薛凌将平意收拢回袖子,打量了一下四周,并未随他一起坐下,而是径直走向门口,方转回身来瞧着江玉枫,也是似笑非笑道:“怕是连三年前的江府都比不上,怎么能称高明?”
陶炉里的木炭一直泛着红色,才丢两块新炭进去,瞬间便是火光大作,江玉枫一边往上头搁壶添水,一面给薛凌赔了个不是:“是我失言,你坐吧,尚有些事值得说道,不急着走。”
确实是他失言,那几个胡人就算能想到薛凌是在说谎,一时半会也找不出什么证据。或者说,薛凌有没有说谎其实已经干系不大,只要印是真的,就算她说跟石亓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也无关紧要,不过都是附和罢了。
但江玉枫却是能十分笃定薛凌是在撒谎,至少有一半的谎话。若一切事情都是她一手策划,她就该知道第一枚印是石亓的,哪会为了拓跋铣一封书信吓的夜不能寐。
只是,他该对胡人的附和深有体会,毕竟当年,魏塱对他断腿一事,就附和的格外精彩,一言一行都恰到好处,所以轮不到他来嘲笑薛凌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些往事,薛凌已晓大半,她也知道刚才在胡人面前的编造的东西瞒不过江玉枫。但印在手上,起码能让江府知道,自己跟羯族的小王爷是确然是搭上话的。
至于其他说辞,不过是与那些蠢狗周旋,江玉枫若要入耳,真真自作小人。再加之胡人是江府引到京中来的,两桩事合在一起,薛凌亦觉可笑,这个人,是何颜面来讽刺自己胡诌?
虽是早早定了心要跟江府面上情深似海,可江玉枫先戳人心窝,她也还没过到忍辱负重的日子。即便江玉枫低头赔了不是,薛凌仍没收冷眼,只是听得说有事商量,无可奈何,又走了几步坐下来道:“什么事。”
江玉枫洗好茶碗,添了茶递到她面前道:“人来的这么急,成交之日应是会比你我想象的快。只是你刚才答应的太快,不怕他拿到手后出变数么。”
薛凌手伸至腰间,摸了一下骨印还在,瞧向江玉枫道:“只要人出了京,你我就可以动手了。不过你说的有理,我想办法到时候再拖延一天,怎么都够了。”
“就算他拿了信……”,薛凌忽而想起什么似的,低声道:“他们不是为你我而来,他们是为霍家来的。”
江玉枫不置可否,蹙眉提醒薛凌道:“就着你前头的事说。”
薛凌想了一会才继续道:“他要拿几封空白的信填上内容,冒充石亓的人近到羯几个掌权人身侧……若是在霍出京那一日,就立马带着白信往回赶,即使日夜兼程,至少也得五日余,更何况他们没有如此多的人手早早部署换马不换人,由着马走,回去不知是哪年哪月了,估计他们也不会蠢到认为你我会帮他们送。”
“我原以为他们是想今日就想拓印带回,这样能早点到,没曾想是要等事成之后。但你我这一方递信并不能走鹰鸽,还是要靠人去送,若是正常途径,也是差不了多少。除非……这几方拓印是让霍来送。”
“霍离京之日,拓印便跟着出城,走霍家的路子,最多两日就能到拓跋手中,估计那时候霍还没渡渭水,自然也不怕出什么问题”。薛凌挑眉,对着江玉枫笑了一下,才道:“这人还真是一刻都不肯耽搁。”
说完将面前茶水一饮而尽,又将杯子往江玉枫前推了些,也算告了个罪,纵江玉枫未必需要。她一开始确实错怪江玉枫,现想过来,拿白信固然重要,只怕更重要的,是为着霍准那头。且莫说把霍云昇骗出京肯定是要花好大的功夫,而拓跋铣在霍准身上要的,肯定也不仅仅是将霍云昇骗出京。
江玉枫挥了挥手,那暗卫悄无声息的晃了出去,屋内便沉默良久,等了片刻暗卫再进来之时,江玉枫才道:“此处安稳,你不必顾忌,说的详细些。拓跋铣不是想要西北的四座城么,急着要那么印做什么。”
薛凌道:“他更想要羯,羯人部落分散,常年子不见父,父不见子,唯有大事或重要的节日才会聚集在一起。那枚印是羯皇亲儿子石亓的,只要拿张羊皮子一盖上,再挑十几个人扛着东西随便去哪个部落拜见,当晚必然能灌醉一帐子。”
她又不屑的咕哝了一句:“怕得死上十天半个月,消息才能传到另一个帐子去,就不知道另一个还有没活人等着听。”
胡人的事,到此就该讲的甚是清楚了,薛凌等着旁的,却不料江玉枫点头称是,道:“拓跋铣做事倒是很稳妥,就算你事成之后反悔,他拿到了白信也足够用了,难怪他们过来第一桩事是非得找你。”
说是夸赞,话里又带着些感叹,薛凌听着有些古怪,但一时难以参透,只莫名其妙道:“我为什么要反悔,狗咬狗不好吗?”
江玉枫再未置喙关于胡人的恩怨,只随口一句“你不也防着他反悔么”将这事揭过去,转了个由头说起李阿牛道:“前几日上有举棋不定之处,但现今都确认的差不多了。也该说说你从明县捞回来的那尾金鳞,要怎么给他造个风云?”
薛凌还没搭话,江玉枫又道:“虽是非要将他送上去,可一人得道,总该带些鸡犬,江府想放个人到他身边去,此事耽搁不得,等他上了天,再去攀交,未免晚了些。”
薛凌想了一会,她连李阿牛如今住哪都不知道,反倒是江玉枫如数家珍。商议了一小会,只得出个剑谱的路子。薛凌想起李阿牛对武艺甚是上心,重剑的剑谱本又少见,找个由头送他基本谱子,定能捂出些热情来。
江玉枫听着也算可行,细细记下之后,说起了魏玹,无外乎是问薛凌如何将宁城一线的兵权送到瑞王府手上。
这就属实强马饮水,先不说魏玹在朝堂无权无势,魏塱也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他,便是勉强拿到了手,不出几日,就得想办法给他保命。
薛凌无可奈何,好在这事江玉枫并没要求今日就要给个说法,只道是最晚要在确定了霍云昇出京日期的时候给个交代,让薛凌且先想着,江府与魏玹也且再商议商议。
薛凌一被人逼迫,就多有不耐烦。随口应和了打算回去再细想,并没注意到江玉枫话里有何不妥之处,分明是魏玹连个接手的人选都没给她指定……
她能给江府什么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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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0章 余甘
江玉枫又多问了一句:“宫中的人,确定不会出乱子么。”
江府在薛凌面前也偶有提起对霍云婉的怀疑之处,只不似这回如此郑重。霍云婉到底是霍准的女儿,如今又是功成垂败的时候,江玉枫难免慎之又慎,薛凌亦知其理。
她想了一想霍云婉父女成仇的缘由,再回忆几次会面时霍云婉话里浓浓恨意,十分笃定此人断不会帮着霍准。虽没给江玉枫细说过往,却是让他不必担忧。
单凭几句话肯定没有那么大的说服力,但薛凌与此事性命攸关,找不出什么撒谎的理由,江玉枫便是想不信,也没什么不信的理由。
他仍遣了暗卫送薛凌回宅,自己走另一头回了江府。薛凌虽打扮寻常民女模样,但若跟在江大少爷身后,万一被谁看了去,有嘴也说不清。而暗卫带着走,不过一句看走了眼便能糊弄过去,不足为惧。
这一来一回端的是花足了心思,再联想起那晚去瑞王府,江府人行事可见一斑。再想想自己去哪都是捡个矮墙头翻身进去,薛凌突然多了些后怕。万一哪次被抓着了,还真就是一切都完了。
原该是,万事留点余地的。
说是没聊出个所以然,却也耗了半日光阴。再回到宅子里,一切如旧,好似那草叶子弯曲弧度都没丝毫改变,唯一例外的是往日皆是含焉跑出来问要不要茶水,今日她刚坐下,却是申屠易站在门口。
薛凌听得声音不对,平意跟着视线滑出一半,看着申屠易没带刀,又才将绷直的身子瘫回椅子上,破天荒的先搭了话道:“何事?”
申屠易往里走了两步,道:“今日来的人是谁,似乎与你不熟。”
他说话有质问之意,薛凌一眯眼,心想此人赖了几天不走,就端起主人的架子了,敢问到她头上。
她瞧着申屠易,一脸冷笑,想等不屑够了回一句“是谁关你屁事”,不曾想盯了两眼,发现申屠易嘴唇处轻微抽动,右手也抖的颇有些厉害。她又忽而觉得这蠢货最近必然是过的战战兢兢,来个陌生人就唯恐是要抓他去换赏钱,问几句也是……也是人之常情。
就像……就像她那年藏身于明县的乞丐窝里。
薛凌将目光移开,侧了个身,手先探到腰带间,摸着了骨印,才缓缓道:“是朋友。”
“什么朋友?”
薛凌又停了好久,道:“你安心住些日子,很快这事就会过去。到时候……”
申屠易瞬间就冲到了她身前,浑然不顾薛凌是个姑娘,两手抓住她肩膀,一面大力摇晃,一面拼命将薛凌往下按,似乎要将整个人按到椅子下面去,口中急道:“到时候,到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
薛凌坐在那,本是毫无防备,没想到申屠易突然发难,平意虽是滑了出来,肩膀关节处却被人制住,使不上劲,若是小胳膊往上挑,当时就能给申屠易一个肠穿肚烂。
以平意之锋利,多半要回天乏术。
她不知是心慈,还是没反应过来,也可能是知道申屠易手上无兵刃,要不了自己命,剑尖在袖口处亮了好一会还是那般亮着,并没染血。
申屠易右胳膊到底伤愈不久,他二人对面站着,按住的便是薛凌左肩。恰薛凌左手也不是个废的,由着他摇晃了半晌,反手拿了其右腕关节处筋脉,稍一用力,申屠易就失了气势。
只是这个动作,难免触碰到申屠易的断指处。
薛凌一把推推开他,自己站起来退后几步道:“很快的。少则十日,多则半月。”她没催着申屠易走,申屠易握着手腕垂着头站了好一会,直到外头含焉喊“屠大哥”。
他问:“是谁骗我?”
“薛凌,是谁骗我?”
这宅子里,终究是变了。
桌上描好的百家姓在两日间堆了一尺来高,倒亏得当初纸墨囤的多,李阿牛三个字间或穿插在空隙处,由一开始三五行就有数次重复,到最后一整篇也不见得能找出来。
他的事倒是好理清,更何况已经有一桩成功范例搁在那,薛凌先画了个大概路子,再将细微处补全,这个人就算落了笔。反是魏玹处让她抓耳挠腮,怎么也不得其法。一无人选,二无对策,憋了二三十个时辰,仍是一筹莫展。
如此又沉溺其中一两天,解围的是霍云婉来信,薛凌没料到第二封信来的如此之快,还是要她想办法进宫一趟。
天时尚早,房内也是一堆物事需要销声匿迹。含焉也不是全无用处,起码她能下地之后,这宅子里不缺炉火。
初秋天气尚没凉到需要取暖的地步,靠着一团热气,薛凌额头细汗密布,随着写过的东西一张张化为灰烬,她觉得自己胸腔里的心脏和这些火焰一样,在狂跳。
跳什么呢?是对吞噬的渴求。
火渴求人填进去更多的纸,而她渴求着霍家,比那一刻都来的强烈。
近在眼前,近在眼前啊。
若不是事成定局,霍云婉决不会让自己进宫。
她烧完了这几日墨迹,为求尽可能平复自身情绪,早早就出了门,到临江仙吃了茶点。再进宫门时,便又一切恢复如常。
不出薛凌所料,见到霍云婉时,她比前几次都要紧绷,屏退了众人,也再不似往日眉眼笑意。反倒薛凌已经镇定许多,半是安慰,半是提醒道:“你有些反常了。”
霍云婉道:“也不算,总有那么几个时候,是要庄重些”。她摸出一封信道:“定于中元节出京。”
难得她这么直奔主题,一个弯子都不绕,薛凌先叹了一句:“真是个好日子”,说着屈指算了一下,还真是就是十日余。但此时那几个鲜卑人也才来京不久,居然这么快就骗得霍准定下了霍云昇出京,不知是用了什么招。
“确实是个好日子,既然他们定下了,咱们也该定定。”
薛凌将那封信接过来,上头是普普通通的霍家问安家书,霍云婉好似教过她门道,但拼凑起来麻烦的紧。能这么大大方方的拿出来,已足见霍云婉之诚意。
就算这封信是假冒的,于薛凌而言,她就算读出来了,也于是无补。所以只寥寥扫了几眼,便又还了回去,笑道:“虽说是问安……”
“这几日一问,是不是也太勤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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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1章 余甘
霍云婉便也跟着笑了一回,她几次见薛凌,都得哄着这小姑娘性子,没曾想一朝到了,二人掉了个头。不过这插曲也就笑笑的功夫,薛凌尚能在吃顿饭的时间里恢复如常,又遑论霍云婉早已万种风云过眼。
随手将薛凌递回来的信搁到一旁,道:“哪里就勤了,家中慈母年长,院里胞妹稚龄,就是一日一问,还诉不尽情深,何况是几日呢。”
“今日叫你来,是想说说苏姈如那头的事,本想打着个运不过去的幌子讨价还价,不料……朝廷不日就要下令征粮,如此一来,往宁城那边塞点东西,就光明正大。所以,怕是得将苏家的家底尽数赔进去。”
“怎么突然起了征粮的心思”?薛凌关注点并没太放在苏家上头,一来,她对苏姈如的情感复杂,二来她对钱财之物远不如旁人上心,一时之间还难以体会到尽数家底是个什么概念。更多的,是征粮这个词来的格外严重。
自古以来,养军都是件花钱如流水的事。薛凌在平城时远不到管事的年纪,却深知平安二城缺钱的困境,要是富的流油,大手一挥就能山珍海味掉下来,也轮不到她见天跟鲁文安往原子上弄点东西换钱。
问,就是无战不得要粮。
不得要粮确然不假,但年年需要朝廷补贴些银子也是真的。即使常年无战,平安二城军作民用,省了衣食住行这一大项,间或还能弄出些盈余来,但该发的那几文钱军饷,若想按月发足,总是得从别处要些来。若发不足,这兵就跟真的民夫无异。
那还不如等战起时挨家挨户抽丁,反正都是个招之则来,挥之则去。薛弋寒显是不能让这种情况出现,只能老老实实问兵部要钱。几万人的月银发下去,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更不要说,一朝战事起来,原本散作备丁的人转为常役,要多上数倍开支。没人拨粮的话,不等战败,孤城被困之下估计就要落得个易子而食。
薛凌再是缺钱,她却没经历过短吃少穿,且目之所及,只要她想要,都能弄到手。这样的日子,哪里就能理解薛弋寒平日里忧心劳神。
说的好听,是十几年太平盛世,说的难听,就是十几年寸功未建。朝堂一众大小官员只见得白花花的银子砸到西北,连个响声都没回去,折子上能写些什么,其实闭着眼睛都能窥见一斑。
可建功与不建功,并非薛弋寒一人能说了算。自古未闻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何况他遇上的并非是权臣,而是权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