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直恁芬芳 第33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南弦把药箱交给鹅儿,鹅儿迈着小碎步,将药箱放进了车舆内。回身再要赶去驾辕,被人一把拽开了,抬头一看,是小冯翊王身边的卫官,冷着脸道:“你没有眼力劲儿吗?没看见大王正与向娘子说话?”

  鹅儿回不来,南弦便走不脱,心下虽然恼怒,但她是个有分寸的人,也常因抹不开面子被当成老好人。今日面对神域也是一样,她甚至还愿意好言好语和他说话,“大王言重了,你没有病,我也很忙,多日不见不是很寻常吗,怎么能说不理你呢。”

  她自觉回答得很圆融,也不愿意站在冰天雪地里应付他,便登上了马车,隔着车门对他说:“劳驾,让我的家仆回来,我着急赶回家。”

  神域没有应她,只道:“那日我不是存心冒犯你的,我是多喝了两杯,有些糊涂了。”

  南弦道:“我也知道你那日心情低落,并不怪罪你。”

  嘴上这么说,心里真的不生气吗?有些话,非得挑破不可,神域道:“那句‘一口一个阿姐’,只是顺着你的话头说下去,没有其他意思,真的。”

  南弦顿时有些难堪,事后她也问过自己,是自己小心眼吗,其实不是,如果这样都不生气,除非她的心有笸箩那么大。不过那句话的歧义,是自己理解出来的,若照着话赶话的情况,好像真的没有那层意思,但放在当时的情境下,又好像很有那层意思……

  哎呀,反正烦恼得很,她也不想再纠缠了,便道:“没有就没有吧,我也不曾说有啊,大王不必这种天气里,跑来与我解释这些。”

  他眼巴巴地望着垂落的门帘,语气哀致,“我怕耽误得久了,彼此间的嫌隙越来越大,日后就算想解释也开不了口了。”

  车舆内的人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雪继续下着,落在他的肩头,那鹤纹的金丝线挑住了蓬松的雪片,很快连头发上也落满了。

  他神情沮丧,轻声地,仿佛哀求一般说:“南弦,我很珍惜与你的这场相识,那次我中了蕈毒九死一生,就像阔别阳世几百年似的,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是你,对我来说你是救命恩人,更是心里最重要的依托。我一直小心翼翼维护你我之间的情义,生怕哪里得罪你,惹你不高兴,结果那日我多喝了两杯鲁莽了,果然让你不再理睬我了……早知如此,我就不该邀你来,一个人借酒浇愁算了,也不会如此不知轻重,伤害了你。”

  南弦被他这么一剖白,倒有些动容,他现在自恃长大,处处要显出大人的做派,其实内心还是孤寂的。他说睁眼看见的是她,是不是就像小羊崽子,落地见到谁就把谁当成阿娘,想必病得浑浑噩噩后乍然苏醒,他也是这样吧。

  他孤苦伶仃一个人,自己再和他置气,好像有点过意不去。况且这么小的一桩事,自己大动干戈地生了好几日气,到后来气已经消了,就不要耿耿于怀了。

  挑起窗上的帘子看了眼,他还站在风雪里,她到底软了心肠,“你怎么不打伞?”

  他说来不及,“我在这里等了两个时辰,看见你出来,就忙着来见你,忘了打伞了。”

  所以苦肉计总是很有效果,南弦说算了,“我不生你的气了,你回去吧。”

  可他没有挪步,“我想再与你说几句话。”

  南弦没办法,这样雪天,宫门外没遮没挡的,总不能让他一直站在雪地里吧!况且自己行走宫中,大概因为心虚的缘故,还是很忌惮别人看见他们有联系的,趁着四下无人,只好妥协了,“你上来吧。”

  往边上让了让,给他让出个位置,他上车前怕斗篷上的积雪弄湿了车舆,特地解下反着包裹起来,放在了角落里。

  小小的空间,两个人并肩而坐,他抬手拍拍头上的雪沫子,露出一个腼腆的笑,“你的马车,比我的还暖和些。”

  南弦心道是啊,你的王侯座驾宽敞,冬天空旷,夏天一定很凉爽。当然这些无用的话,说来也是浪费口舌,便问:“你不是有话说吗?想与我说什么?”

  结果他伸手扣上了车门,“让我的家仆来赶车吧,咱们边走边说。”

  他的家仆是自己人,说话不用提防,南弦没有反对,点了点头。

  马车慢慢动起来,他偏头道:“谒者丞与我说了,那个方子,你已经给陛下用上了。”

  南弦“嗯”了声,“我本想辨证施治,再观察一段时间的,但陛下说要祭天地,亟需见成效,我没有办法,只好用了这个方子。”

  他抚着膝头,心满意足,“原本就是好方子,陛下用后也有效,不是两全其美吗。”

  南弦没应声,这小狐狸一步步算得那么透彻,两全其美,仅仅是对他来说。

  神域见她没什么反应,便又换了个话题,娓娓告诉她:“朝中近来有事发生,陛下已经下令严查中都侯了,这两日我正为这件事奔忙。”

  南弦讶然,“中都侯,就是那次当街捶打王府家仆的人吗?”

  神域唇角浮起了笑,“你还记得?你记得我受的每一分委屈,是吧?”

  南弦不由悻悻,暗道谁让你身份特殊呢。两家上一辈有交情,这一辈既然还走动,总归比对陌生人更上心。

  自作多情没有得到回应,他也不气馁,仍旧自言自语倾诉着:“这次是一次绝佳的机会,我不能错过。那日东府城放得漫天烟火,陛下已经很不高兴了,朝堂上只要再加把劲,不愁不能将他拉下马。”

  他是把她当成知己,才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她,南弦不懂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但这位中都侯的存在是大威胁,这点她是知道的。

  “你说过,暂且忍他,等将来翻身了,就将他踩在脚下,我是照着你的意思办呢,可是做得很好啊?”他邀功请赏般,满怀希冀地望着她。

  南弦对他的话表示怀疑,果真是照着她的意思办吗?不是他原本计划中的一环吗?

  也罢,人家捧你,你就接着吧。她颔首道:“他若善待你,你就该把他当成至亲,他若是为难你,那你何须客气,政斗本来就是你死我活。”

  他听得发笑,“你还知道这些?”

  南弦瞥了他一眼,“在你心里,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被呛了,讪讪摸了摸鼻子,“我今日留在贵府上用饭吧。”

  自己邀请自己,真是个古怪的人。南弦不好拒绝,含糊道:“我们吃得家常,恐怕不合大王的胃口。”

  他听后眼眸一黯,“你不唤我小郎君,改唤我大王了,我觉得彼此之间越来越疏远了。”

  南弦干笑了下,“一个称呼而已,不要放在心上。”

  他被回了个倒噎气,神情无奈,她也不再理会他了,他百无聊赖,打帘朝外张望,喃喃道:“今日回去,不会有病患正等着吧!”

  结果真被他说中了。

  来人是少府少监家娘子,上回治了脏躁症,病情很有起色,对南弦十分信任,就带着家中老夫人常来治眼睛。

  海家老夫人是因为哭得多了,眼内云翳遮瞳,双眼逐渐失明了,但用了几服药,定期来做针灸,已经好了很多,至少不会一丈之内人畜不分了。

  今日又是针灸的日子,她们不怕等,一早在南弦的诊室里候着。见南弦与一位年轻郎君一起进门,少监娘子站起来,认了又认道:“恕我冒昧,这位可是小冯翊王?”

第38章 阿姐与他在一起吧.

  神域回身望了眼, 嘴里应着正是,不解地拿眼神询问南弦。

  南弦“哦”了声,“这二位是海贵嫔家贵戚。”

  也没等南弦仔细介绍, 少监娘子便迫不及待地向神域行了礼道:“我们是潮沟海家的人, 这位是我家老夫人, 我是海贵嫔长嫂。我们家主与海贵嫔不是一母所生,因早前为袭爵的事生了些龃龉,因此算不得多亲近。”说罢小心翼翼看神域脸色,“不知我家的事, 大王可曾听说过?”

  神域笑了笑, “略有耳闻。今日夫人是带着老夫人来看诊的吗?老夫人的眼睛怎么了?”

  坐在一旁的海老夫人长叹了一声, “家门不幸, 我这双眼睛,是生生哭瞎的。”一面抬手撼了下儿媳,“今日难得遇见大王, 你将咱们家的事,细细说与大王听。这建康城中, 已经没有能为我们做主的人了,如今只有托赖大王, 为我们主持公道吧。”

  海家人是聪明人,深知道小冯翊王虽然与中都侯一样都姓神,但他们之间不对付, 通常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小冯翊王若是想扳倒中都侯,海家或许能出一分力。

  南弦见状, 将室内侍立的人都遣了出去, 自己引老夫人到窗前坐下, 趁他们说话的间隙,为老夫人施针。

  少监娘子还未开口,便先哭了,把一肚子的委屈伴着泪水一番倾吐,神域仔细听完了,也深觉怅然,“陛下依着海夫人的意思行事,确实是不妥。”

  少监娘子见状忙道:“我们不敢议论陛下的不是,只恨海贵嫔得势猖狂,她巧言令色蒙蔽了陛下,陛下随口的一道旨意,落在我们头上,如晴天霹雳一般。我们嫡长丢了祖辈的爵位,在建康城中哪里抬得起头来,人活一口气,大王说可是吗?”

  神域颔首,“夫人说得很是。陛下颁布旨意的时候,我刚回朝不久,当时也弄不清贵府上与海贵嫔的关系,只道新任的定远侯,就是海家嫡长。”

  少监娘子叹了口气,“什么嫡长,海贵嫔仗着陛下的势,就算是庶出,也把自己硬生生粉饰成了嫡出,我们与谁去说理呢。这大半年来,我们老夫人为这件事日日忧心,早年富贵尊荣的侯夫人,如今反倒什么都不是了,搁在谁身上,能咽得下这口气?”说完略顿了下,试探道,“大王,那日我家家主散朝回来,说起朝中正侦办中都侯一事,不知如今侦办得怎么样了?”

  神域道:“陛下令御史大夫与校事府承办,进展如何,我不得而知啊。”

  但少监娘子并不放弃,哀声道:“我家之所以被庶出踩在脚下,不单是因海贵嫔仗陛下的势,更是因中都侯为虎作伥。她们姐儿俩,一个在宫内,一个在城内,诚如螃蟹一般横着走,也没人敢吭一声。早前大王还不曾回京,那中都侯自恃养了三个儿子,仿佛江山尽在他手,我们是断乎得罪不起的。如今朝廷既然侦办他,大王,我们是海家的人,知道的内情自然也比外人多,若徐御史或校事府有需要,我们愿意站出来指证,不为旁的,就为这人世间的正道,为先君与老夫人,讨一个公道。”

  人家说得情真意切,要是再不答应,岂不是很不近人情吗。

  神域道:“听了夫人的话,我也明白夫人心中的苦闷,你放心,但凡我能帮上忙的,一定不会袖手旁观。不过我与徐御史之间……不是太相熟,就算我愿意出面,恐怕徐御史也不会将我放在眼里。”

  如此一说,少监娘子怔愣了下,忽然反应过来,前阵子那徐珺刚弹劾过吴文成王,还领命将小冯翊王的养父鞭了尸,这么深的仇恨,自己怎么弄忘了呢!

  不过问题不算大,要办成一件事,总得是双赢的局面,单单只是一方受益,人家凭什么要帮你?

  自己是女流之辈,说些家常的琐事尚可以,若是抬升到朝政大局,就不能胡乱置喙了,遂退了一步道:“我今日这番话,确实冒昧得很,我们深居内宅,一点浅见,让大王见笑了。这样,若大王得空,我让家主设一酒局,再与大王深谈,大王以为如何?”

  她眼巴巴地等着对方首肯,见那年轻王爵终于点头应下了,顿时松了口气。没想到今日一行,居然还有这样的收获,平时正愁攀不上小冯翊王这条线,毕竟圣上不查中都侯,谁也对他无从下手。现在好时机出现了,只要众人联手,就能将神钺拉下马。中都侯一垮,海贵嫔就没有了指望,再也别想让他的外甥当太子了。即便自家的爵位拿不回来,看他们庶出的一派吃瘪落魄,她就高兴。

  这里说妥了,太夫人的针灸也做完了,少监娘子搀扶婆母起身,再三向神域和南弦道了谢,这才告辞出门。

  神域对插着袖子,望着那对隐入风雪里的婆媳,慢慢眯起了眼。

  南弦收起针包,随口道:“今日你非要来我家吃饭,就是为了创造时机,遇见海家婆媳吧?”

  又被看出来了吗?他发现好像很多事都瞒不过她的眼睛,便讪讪摸了摸鼻子,“主要还是为向你致歉,遇见海家人,不过是意外之喜罢了。”

  那厢允慈听说小冯翊王来了,立刻欢天喜地来迎接,进门笑着说:“阿兄今日有口福,我们买了驴肉,正做暖寒花酿驴蒸呢。”

  允慈是个开朗大气的姑娘,自打上回让南弦为她说合不成后,这条心事便彻底断绝掉了,见了神域也没什么尴尬,心甘情愿充当起了小阿妹。

  神域顺着她的话,很是庆幸自己的好运气,又道:“我怕家里菜不够,让酒楼送了席面来,原来是多虑了。”

  允慈说很好,“就请阿兄品鉴一下,我们的家常菜与酒楼有什么不同吧。”又请他稍坐,自己上花厅里布置去了。

  没有外人,各自也闲了下来,神域漫不经心道:“向识谙应当过了豫州了,年前一定能入川蜀。”

  南弦望向外面漫天的飞雪,喃喃道:“这么冷的天气,也不知路上顺利不顺利。”

  “川蜀比建康气候温和,我们这里冰雪湿冷,他朝着西面走,说不定越走越暖和。”他稍加宽慰两句,见缝插针又是诸多感慨,“朝廷总派遣他离京治疫,青春都耽搁了,等过年,他就二十四了吧?”

  南弦如允慈一样,心里不再有牵挂,谈起这个话题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伸指揩了下笔筒口沿薄薄的细尘,曼应着:“朝廷有差遣,自然要以公务为先。我阿翁说过,男子晚些成婚也没什么,心性沉淀了有好处,婚后不至于心浮气躁。”

  说起这个,就必须谈及皇后做媒的事了,他坐在圈椅里,笑道:“我前两日听说,皇后殿下又为你牵线搭桥了?相看得怎么样?”

  南弦涩然眨了眨眼睛,“相看得挺好,我觉得那位郎君很是不错,但中途杀出了卿上阳,他一通搅合,把人家吓跑了。”

  神域脸上笑容不减,暗里却腹诽起来,那位褚博士,他远远看了一眼,很是寻常的男子,个头不高,眉眼也不俊朗,他以为以她的眼光,肯定是看不上的,结果现在听她说不错,他忽然觉得她的品味是不是出了问题。向识谙也好,自己也好,就连那个卿上阳都比褚巡强出百倍,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居然喜欢那一款?

  “就是没缘分吧,既然无缘,就不要强求。”他咽下酸涩道,“不过这卿上阳也是,冒冒失失闯出来,未免太没有风度了。”

  南弦叹了口气,“认识他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这人要是什么时候有风度,那就不是他了。”

  神域很好奇,“你不生他的气吗?”

  南弦摇了摇头,“生什么气,就像你说的,没有缘分就不要强求,我的正缘不在褚博士身上吧。”

  她对卿上阳的迁就,让神域大觉不快,“那卿上阳以什么身份来捣乱?他与你不过是寻常朋友罢了。”

  唉,反正就是自封的竹马,管得还很宽。南弦苦恼道:“认识得久了,他便有了道行,要什么身份?自作多情一番就行了。”

  神域沉默下来,良久才问:“你可喜欢他?不会因为他的纠缠不休,最后接纳他吧?”

  南弦心里没有弯弯绕,淡然道:“不喜欢也要先敷衍着,这人自小有心疾,要是气得过劲儿了,说不定会被气死的。”

  所以她真是善良得过分,求婚不成便被气死的,世上恐怕还没有吧!不过她说不喜欢,自己就放心了,其实在他心里,始终只将向识谙视作对手,那个卿上阳虚张声势,从来不足为惧。

  他沉默下来,坐在圈椅里,沉静地望着外面纷扬的大雪,那利落束起的头发鬓角分明,她才发现与垂发时候真的不一样了。

  他的侧脸很完美,深邃的眼眸,高挺的鼻梁,身侧的香几上插着一支梅花,愈发将他映衬得美玉一样。如果没有遇到那么多的坎坷,没有那么深的城府,他应当有很完满的人生,但现在形势所迫,他身处泥沼,要想活着,就得挣扎向上。

  南弦暗暗叹息,倒了杯香饮递过去,“你与那位燕娘子,相处得怎么样?”

  提起燕呢喃,神域才回了回神,“我与她不常相见,只有那日弱冠礼,她跟着大长公主来观了一回礼。这样也好,让外人看着还有联系,宫中也不会逼得那么紧。原本大长公主说合那日,我就想回绝的,但我又想与上都军指挥和广陵郡公建立交情,所以这件事就含糊着了。”

  “那燕娘子知不知情?”南弦问,“她知道你志不在她,在她的阿翁和舅舅吗?”

  又是一针见血,让神域难堪,“这个还真未与她说明,我结交她的父亲和舅舅,那是我自己的事,从来不要她在其中拉拢张罗。”

  这也罢,不利用人家女郎就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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