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蝉鸣 第26章

作者:一明觉书 标签: 古代言情

  游照仪照旧答应,和?周星潭一起领兵前?往。

  突发洪灾的县叫做须山县,正是中衢国内最大江河雀潭江所流经的,这段时间正是雨水多的季节,须山县内流经的雀潭江正常涨水,原本谁也没在意,谁知水坝竟在一个暴雨夜里决堤了?。

  铺天盖地?的洪水淹没了?村子和?乡镇,当?地?人手不够,忙向上京求援,皇帝接到急报,便将二人派了?出去。

  二人带队急急奔走,在当?天傍晚到了?地?方,暴雨依旧如注,水里只能看见一半屋顶,飘着锅碗瓢盆等物。

  堤坝还没止住水,二人来不及歇口气,便迅速安排事宜,游照仪等人协助当?地?的官府为决堤的水坝搬石阻挡洪水,周星潭则援救村民带领众人开辟高地?。

  兵众领命,蜂拥而去,游照仪便淌入水中,帮府衙一起抗沙袋或是搬石头。

  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暴雨终于?停了?。

  极其混乱的一夜过去,洪水终于?暂时塞住,游照仪艰难的直起腰来,眼前?从一成不变的石头变成了?堤坝下的滔滔江水。

  太?阳从江水那边缓缓升起,一水的波光粼粼,丝毫不知它?一夜之间带走了?多少性命。

  赈灾赈灾,自然大头在灾后。

  将带来的粮食煮粥分发,帮助重建房屋,还要对决堤的大坝进行修补加固。

  一直到第七天,游照仪才稍微缓了?一口气,和?楚创等人累倒在一起,伸手接过周星潭递过来的一碗稠粥大口的喝。

  她饿了?几天肚子,饿的她快失去理智。

  到了?第十?五天左右,粥便不再免费发放,需要缓过劲来的村们与兵众一块重修房屋堤坝,才能换取粮食。

  可是村民们很多失去亲人,干活都是有?气无力的,他们也并不说什么,干得多干得少都照常发粥。

  一日楚创回来,面色也是一脸不忍,和?游照仪说:“村口那几户离堤坝最近,好多全家都没了?,房子建起来也没人住,还有?些只剩个孩子,或者剩个大人,不知道怎么活。”

  游照仪也不知道,求生本来就?是很难的,她一向深有?体会。

  当?天下午游照仪便和?楚创等人前?往村口一起帮忙,那几个干活的大人都是沉默寡言,小孩也是一脸茫然的坐在角落里,并不说话。

  一片庞大而宁静的窒息。

  直到一个阿婆走过来,给她们一人递了?一碗水,说道:“几位将军喝口水吧,辛苦了?。”

  几人便依言喝水,阿婆见她们喝完,又颤颤巍巍的收回碗,走了?。

  她们便又继续干活,没有?人说话。

  旁边一对母子正呆呆的看着她们干活,半晌,那女子才推了?推自己十?三?四岁的儿子,说:“你也去帮帮忙吧。”

  那个少年就?走上前?来,给游照仪搬木板。对方看着人小,力气却很大,默不作声的一起连搬了?好几块,累了?就?自己歇歇,缓过来了?就?继续帮她们,直到太?阳快要落山,游照仪才和?楚创几人回到营帐。

  又过了?几天,众人前?往收集、登记名?册,以?发放赈灾钱粮,这事儿是楚创她们出去办的,周星潭、游照仪几人便留在营帐内等他们排队来领。

  很快,一些村民陆陆续续的就?来了?,都是一脸空茫,她们怎么说就?怎么做。

  周星潭一边喊名?字,游照仪便把东西递给她们。

  “高同?盛,钱一贯,粮食一袋。”递过去。

  “许富贵,钱两?贯,粮食一袋。”递过去。

  “江萍,钱一贯,粮食一袋。”递过去。

  ……

  她几乎麻木,像个提线木偶听命行事。

  “游盼来,钱两?贯,粮食一袋。”递过去……像是什么东西突然被点破,一道巨大的闪电朝她整个人打了?下来,让她脑子轰隆一响。

  可她还是克制的,慢慢的抬头看了?一眼。

  就?是上次帮她搬木头的少年。

  他叫……游、盼、来。

  对方和?她对视了?一眼,伸手接过。

  那一瞬间交予的动作变得极其漫长?,游照仪甚至还抽空去看了?一眼等在队伍旁边的那个女人。

  呼吸声和?心跳声变得很重,指尖发麻。

  周星潭还在念名?字,她也继续麻木的递出去。

  没有?人知道她心中刚刚经历了?如何翻天覆地?的一场震颤,将她震的神魂都在燃烧。

第24章 怨伤弹泪溅琵琶

  (1)

  游照仪小时候叫游盼。

  她大概记得自己的名字, 因为?那时候母亲说?,她是在父母的期盼下出生的,所以取名叫游盼, 父亲总是叫她盼儿。

  家中务农, 出生两三年的时候家中还好?,她也还能吃得饱饭。三岁那年天大旱,年成越来越不好?,逐渐的, 她也开始吃不饱了。

  家里情况越来越差, 也就只能维持日常餐饭,可是这时候,母亲怀孕了。

  父亲带着母亲去看?村中的大夫,大夫笑眯眯的说?:“这胎绝对是个男孩。”

  见他这么肯定, 父亲也松了一口气。

  那大夫便和他话家常,说?有了这个儿子就都好?了,现在中衢的好?多私塾都不要女学生了, 他万一日?后有出息,家中还用务农吗, 至于现在,撑一撑就好?了。

  她那时候还太小, 还不懂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只?知道父亲高兴的把她抱起来, 说?盼儿盼儿, 总算给我盼来一个儿子。

  游照仪并不知道男女有什么不同。

  后来才?发?现,私塾里上课的都是男孩, 田地里干活的都是女孩。

  那个同村的男孩教了她唯一一句书上的话: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可是弟弟出生后, 家里的境遇却越来越糟糕了,她天天都吃不饱饭,可父亲还是觉得她吃得多,和同村的男人话家常,也是说?这日?子实在过不出来了。

  同村也叹气,说?:“务农真的没有出路,要我说?,还是得让孩子考取个功名,否则这年年靠天吃饭,什么是是个头啊。”

  父亲便说?:“谁不想呢,只?是就两个孩子,都快养不起了。”

  同村说?:“女儿养了有什么用呢,你记得村尾那个李老头吗,天天干活干的直不起腰来,总算把女儿供出来,参加了这个试那个试,结果考官的时候那个官头说?不愿意要女孩,”他指了指天,晦暗的说?:“现今那个男皇帝不喜欢女的,现在能做官的女子哪个不是家中显赫,咱们?就别想了。”

  他煞有介事的摇了摇头,整个人还有一点自得。

  游照仪想说?,不是这样的,她也能干活,也能读书。

  可她什么都没说?。

  母亲带她去上京的时候,是她从出生起第一次去这么繁华的地方,处处都是新鲜玩意儿,处处都是好?吃的东西,吸引她到处看?。

  母亲红着一双眼,碎碎念:“我把你送到上京,若是有什么达官贵人看?中你也是你的福气,你长大了可不要怪我,娘不想扔你,可是你爹他执意如此,娘真的对不起你……”

  她的声音隐没在嘈杂的人声中,直到很多年的今天,才?破除了层层浓雾和灰暗,一字不漏的灌入她的耳中。

  她对自己的被?抛弃其?实有一丝预感。

  母亲甚至花钱给她买了个热腾腾的包子,红着眼睛递给她,说?:“娘去买个东西,你吃完这个包子娘就回来了。”

  她乖巧的点点头,尽量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包子。

  母亲放开了她的手,隐没进人群之前还不忍的看?了她一眼。

  你——真的不忍吗?

  她像个乞丐一样形容狼狈饿的快死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她可能并不会如你所想的那样,被?那个富贵人家带走,安稳一生,而死会饿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等待有一天官府巡街,把她丢入乱葬岗喂狗了事。

  她在丈八街夜夜噩梦还不敢叫出声来的时候,在日?复一日?被?经过的人群挑挑拣拣的时候,和那个选中她的男孩对上眼的时候,她被?带入王府迷茫恐惧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她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

  在儿子一天天长大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你还有个女儿,她在王侯公府的大宅邸里努力伪装,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博力厮杀,她日?日?克制夜夜隐忍,生怕放出了自己心中那头饕餮巨兽,也曾在即将默默死去的那个夜晚,默默祈求过你的回头呢。

  母亲。

  你真的期盼过我的出生吗。

  还是自我出生起,就期盼着弟弟呢。

  ……

  这是一次很普通的赈灾,没有暴乱、没有贪污、没有镇压。

  普通而有迅速的完成了。

  走前,游照仪去看?了那对母子一眼,她没试图和二人相认,只?是单纯的看?了一眼就走了。

  一个月的时间,两人领队归京后照常进宫述职,皇帝依旧嘉奖。

  她一直到快要出宫,都是一副浑浑噩噩的姿态,所行?所为?皆是下意识的举动,周星潭甚至没看?出她有什么不对劲。

  宣峋与今日?休沐,正在门口等她。

  见她出来立刻急急的走了过来,面含担忧,说?:“还好?罢?”

  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

  可心中一片山呼海啸之后,她只?能平静、温和的说?:“还好?。”

  二人上了马车,宣峋与照旧黏进她怀里,她风尘仆仆,身上还有泥点,她记得他一向爱洁,此刻却浑不在意,只?寻了个熟悉的位置,仰头看?着她。

  她亲下去,宣峋与便乖顺的张开嘴,像以往每一次一样。

  恍惚间,听见宣峋与的喘息,断断续续的叫她:“灼灼、灼灼,好?了……”他又喘不上气了。

  她便收手,抱着他不说?话。

  下一步该干什么呢?说?些什么吧,或者做些什么?别愣着啊,游照仪,你不是一向做得很好?的吗?不是一向演得很好?,装的很好?吗?快点啊!继续装下去,一辈子就这样装下去啊,你不是和自己说?过的,要自己做到的吗?

  可她动不了,宣峋与终于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应该说?,他向来是唯一一个能看?破她伪装的人。

  他问:“怎么了,灼灼?”

  她想说?,好?累,好?累,不知道在干什么,不知道能干什么,这些曾经游刃有余的东西,不知道现在为?什么变得这么艰难。

  她一向笔直的脊梁,从来平和的面容,在宣峋与担忧依恋的目光里终于全面崩盘,把脸埋进他怀中,痛苦的哭出了声。

  宣峋与吓了一跳,连忙抱紧她,嘴里不住的说?:“灼灼,怎么了?别哭了、别哭,灼灼。”

  这是他从小到大以来第一次见到游照仪的眼泪,也是第一次笨拙的安慰游照仪。

  游照仪抬头看?他,眼睛通红,满是阴冷,可语气却哽咽着说?:“你也会、扔掉我吗?”

  宣峋与也要被?她的痛苦伤到流泪了,感觉心都要碎裂开来,闻言忙说?:“不会的,灼灼,我怎么会扔掉你呢?你忘啦?我说?我离不开你的,我离开你我就死了,你记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