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相吾
到了此刻, 谢狁宁可李化吉是?被人掳走的,可是?现实偏偏与他开了个偌大的玩笑。
谢狁手?按着桌子, 以此支撑着身体,他道:“去渡口、城门查,不单查女子,还?要查换了装的男子。”
他一顿,想起?了初见李化吉时那张土黄的脸,吐出字来:“尤其要注意黄脸之人。”
谢灵与谢炎领命退下。
房内又清静了, 只剩了谢狁, 他缓慢地?坐下, 平静的面庞下, 一颗心却被恨意不断得撕扯着。
为什?么要跑?
为什?么要离开我?
李化吉,你?怎么可以这么不听话?
谢灵、谢炎分头行动, 有条不紊地?搜查了出结果, 在渡口确实有人看到了位身着男装, 脸黄黄的清瘦男子。
尽管那位男子身上做了伪装, 可到底不是?天生的肌肉, 或许骗骗没有见识的人还?行, 但是?那位船夫常年用苦力讨生活, 一眼就能看穿了。
何况李化吉脸上抹得了黄泥水, 却没办法遮掩那双水淋淋的桃花眼,尤其是?在黄脸的衬托下, 桃花眼就显得格外出挑,让人见之难忘。
故而那位船夫好奇,多看了两眼,就把人给记住了。
谢灵听说,忙把这位船夫带了回来,交给谢狁审问?。
谢狁正?站在窗边,眺望着远处的依依杨柳,转着玉扳指,闻言,侧身道:“她是?一人走的,还?是?有人与她一道?”
船夫跪在地?上,魁梧的身体蜷成一团,缩在谢狁背光笼罩下的阴影之中。
他牙齿战战,道:“有位眼生的船夫,在前一日来到渡口候他,小的与他曾有两句闲谈,他话不多,只说是?有东家雇他,听那口音也像是?吴语,其余的小的就不知道了。”
谢狁眼皮微抬,目光穿过半掩的房门,道:“她有帮手?。”
碧荷说李化吉走之前一切正?常,但短短半个时辰内,她就换了男装出现在了渡口,最要紧的是?,他与手?下搜寻一夜,没有一个人提到曾有人为李化吉提供了换男装的场所。
谢狁知道,民一向最怕官,尤其是?昨晚他找寻的时候并未掩饰自?己的身份,以他在民间的恶名,足以震慑住这些胆小的平头百姓,但仍旧没有人提起?。
如果李化吉只是?使了点银子,求了个方便,应当?不会如此。
可见,为李化吉提供帮助的人,是?有自?信与谢狁抗衡,但王家已?经否认了这种可能,因此只剩下了一种可能——这人是?受了某人的指示,而在他眼里,他是?不可能违背这个人的。
李化吉没有这样的本事,她的背景比荒地?里的粮食还?要干净,所以肯定是?另有他人。
谢狁仔细思考了下李化吉的人际脉络,很快就得到了答案——郗阿妩。
郗家祖籍在临安,临安靠近平阳,若她有一两个嫁妆铺子安置在平阳,而在铺子里工作的又恰恰是?她娘家的家生子,那就一切都说得通了。
谢狁道:“把崔二郎叫来。”
崔二郎来时还?不觉怎样,上峰的夫人跑了,他津津有味地?在底下看热闹,就算忽然?被叫了上来,也只觉是?吩咐他做什?么。
因此他走进房间,看到谢狁站在窗边,背着光,一双眼眸沉沉地?盯着他时,还?颇为没心没肺:“大司马,你?叫我?”
结果谢狁的第一句话就惊掉了他的下巴:“你?夫人拐跑了我的夫人。”
崔二郎结结巴巴:“不能吧,阿妩又不做拍花子的生意。”
谢狁差点被气笑?。
崔二郎一见谢狁的神色,立刻吓得冷静了下来,但等冷静下来后,也就把谢狁的话理解得更清晰了,他立刻又没法冷静了:“不能吧?阿妩图什?么?”
这话一说,他又想扇自?己巴掌。
还?能图什?么,他又不是?不了解自?家娘子的性子,为人极为叛逆,能跟娘家一刀两刀,也能帮助郗六娘私奔,自?然?就能做出帮李化吉逃跑的事。
虽然?他也同情李化吉吧,可是?在胆色一事上,确实不如郗阿妩。
他滴下汗,看着谢狁。
谢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啊,怎么不说了?”
崔二郎闷闷的:“夫妻一体,阿妩身体柔弱,大司马若是?有气,冲着我来就是?了,我替阿妩赎罪了。”
他倒真是?个为娘子着想的好郎君。
谢狁看着他就觉得烦:“我冲你?发什?么火?我要找我的夫人,你?若当?真想将?功赎罪,给你?半天时间,让你?夫人老实交代
了,否则我绝不留情。”
崔二郎恍然?大悟,哦哦了两声,忙跑了下去。
谢狁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
李鲲的院子确实赁得偏僻,但这正?撞李化吉的怀。
她随李鲲踏进这一进的小院,见屋舍收拾得极为整洁干净,随口道:“叔叔婶婶可是?随你?一处来山阴了?”
她以为这必然?是?那位勤劳的婶婶的功劳。
谁知李鲲神色一黯,道:“你?有所不知,你?走后,槐山村又遭了一次马匪,爹娘都没了,我再没回去了。”
李化吉脚步一顿,尴尬道:“抱歉,我不知……还?请节哀。”
李鲲摇摇头:“不知者无罪。所以方才?在面馆认出你?时,我当?真高兴,我孑然?一身,实在不敢想竟然?有朝一日还?能与故交重逢,好像我跟这个世界还?有点联系似的。”
李化吉与李鲲是?同病相怜。
父母在时还?算有归处,父母横死后,就当?真若浮萍般漂泊无依。那时她救下李逢祥,与他一道睡在一起?,仍旧感受到了难以言说的孤苦,死亡与孤单是?一团巨大的阴影,在每个夜晚囚住了她。
李化吉总觉得,哪怕有一日她死了,必然?是?死得悄无声息,直到尸体发烂发臭,才?会求得路人嫌弃的一眼。
因为这辈子中最在乎她的人已?经离她而去了。
所以她才?会那么在乎李逢祥,因为在她看来,那是?她与这个世界仅剩的微弱的联系。
她仰着笑?脸,对李鲲道:“不会的,还?有我呢。”
李鲲笑?起?来:“是?啊,还?有化吉妹妹会给我收尸,我担心什?么!”
他给李化吉指东厢房:“这里原本是?我给阿爹阿娘准备的住处,现在用来放你?家的东西,你?正?好住这儿。放心,屋舍很干净。”
李化吉唯有感激,岂有嫌弃之理,但有件事她惴惴不安,道:“阿鲲,虽说你?一切都知道,可是?我还?是?要与你?说明,我之前嫁给了谢狁,现下也并未与他和?离,而是?从他身边逃出来的。”
李鲲温和?地?看着她:“我们化吉最吃苦耐劳,如果连你?都受不了,打算跑了,那一定是?他欺负了你?,对你?一点也不好。”
李化吉的眼眶因为这话不自?觉地?就热了,泪水不用蓄力便涌了出来。
原来不必长篇大论为自?我辩解,这世上还?有人可以无条件地?相信你?。
李化吉哭道:“是?,我在他身边过得一点都不好,我从来没有这样觉得自?己只是?个玩意,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李鲲叹气,搂住她的肩,将?她按到怀里。
就好像当?年李化吉的爹娘故去后,李化吉深一脚浅一脚用借来的板车将?他们拖到山上掩埋,李鲲不声不响提着竹篮跟在车轮辙印找到她,抱着她和?李逢祥,任着两个孩子哭湿了他的衣衫。
他低声哄她:“没事,跑出来就好了。”
李化吉哽咽:“可是?逢祥还?在宫里,我实在害怕怀孕,所以才?跑出来的,我,我觉得对不起?他。”
李鲲就不出声了,只是?轻柔地?拍着李化吉的肩,等她的情绪略微有些缓和?后,方才?道:“化吉,要有取舍,你?应当?比我明白,逢祥要活着离开建邺,比谁都难。”
他们是?低贱的贫民,可是?酒楼的戏台唱了那么多年的成王败寇,大街小巷传了那么久谢狁弑杀两任君王的故事,也足以教他们学会弱肉强食的道理。
李鲲能理解李化吉的情绪,若今日是?他的弟弟深陷皇宫,他恐怕拼得个万箭穿心的下场也要把他带出来,但是?或许是?李化吉太?苦了,也有可能单纯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李鲲劝李化吉:“化吉,身逢乱世,能保全一个是?一个,我与你?都不是?亲缘福厚之人,要认命。”
李化吉痛苦地?闭上眼。
李鲲道:“屋里还?有叔叔留给你?的竹编小玩具,你?不看看吗?”
他牵着李化吉的手?,带她推开了东厢房的房门。
李化吉家贫,可阿爹阿娘勤劳手?又巧,买不起?那些漂亮的玩具,阿爹就趁着闲暇的时间,进山劈下竹子,给李化吉编了竹马、竹蜻蜓、竹青蛙、竹蝴蝶,每一样都栩栩如生,好像阿爹还?站在那儿看着自?己。
李化吉把小心翼翼带出来的布娃娃放在了竹马一边,眼含热泪:“阿爹,阿娘,你?们给我一条性命不容易,将?我拉扯大也不容易,所以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请你?们在天上,也要多多保佑逢祥,让他可以逃出生天。”
李化吉就这样在李鲲的院子里暂住了下来。
她执意要付李鲲租费,因为知道住这儿给李鲲添了许多麻烦,她不好意思白住。可她也留了心眼,住了两天,就忧虑地?和?李鲲说,她是?仓皇逃出,并没有带多少?银子,眼下就要花尽,问?他可否能找些绣活给她做。
李鲲听进去了,果然?寻了绣活给她做。
李化吉感激不尽。
但这也惹出了点小麻烦,李鲲告诉她道:“那绣铺的掌柜是?旧识,给活给得爽快,但难免碎嘴几句,见我要了绣活,还?与我打趣可是?未婚妻来了山阴。”
李鲲看着李化吉,微有歉意:“我为了免除麻烦,同他说是?的。”
李化吉倒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她是?嫁过了人的,又在潜逃,怎么样都可以,倒是?李鲲尚未婚配,若是?如此,恐怕还?会挡了他的姻缘。
李化吉对此颇有顾虑。
李鲲笑?道:“什?么顾虑,你?忘了,小时候我爹还?常与你?爹开玩笑?,要两家结亲呢,结果叔叔嫌弃我爹迂腐太?过,怕你?嫁过来受委屈,没看上我。”
李化吉闻言,倒有些别扭,只好岔开话题,道:“即是?如此,我也不必在这样装了,到底都是?棉花缠出来的假肉,还?是?能叫人看穿。”
她想了一下,倒是?有了主意,跑去把脸上的黄泥水也洗了,改用脂笔在脸上化出一个大大的丑陋的伤疤,哪怕是?蒙着面纱,疤痕也攀出了些许,绝对叫人不敢多看她。
“这样如何?必要时,也能上街,否则都说你?有个未婚娘子,我却躲着不能见人,难免也要让人犯疑。”
李鲲默了会儿,道:“化吉,你?有想过接着南下吗?”
李化吉怔怔地?看着他。
李鲲叹口气:“你?这双眼漂亮得过于惹眼,只要见过你?,没人会将?你?的眼睛忘掉,若谢狁要寻来,必然?会找到你?。”
李化吉犹豫了:“可是?逢祥……”
“我先带你?南下,找到地?方安顿好了你?,我再来山阴等他的消息。谢狁见过你?们二人,你?们两人就算碰头一起?跑,目标太?大,不像我,谢狁根本不认得我,不招人注意。”
李化吉想也没有想:“不行,这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李鲲还?要说话,院门忽然?被拍得震天响,两人几乎是?同时止住了身形,僵硬地?对视着,都从对方眼里感受到了恐惧。
第49章
二人几乎是同时伸出手, 想把对方推进屋子里去,幸好此时门外响起了声音:“李郎君,在家吗?”
正是才刚说到的绣铺的掌柜的声音。
李鲲松了口气, 重新露出了个宽心的笑脸:“化吉莫担心, 我去开门?。”